第二章 竹 遇
萧无剑和冷无心通常近身跟随君惟明,不离左右。二人此刻同时出现,那君惟明也必在附近。
君海棠神思未定,人已不由自主跟在了萧冷二人身后。等她回神察觉,心底苦笑,罢罢罢,他不愿见我,可我却仍想见他。回想上次,他已消瘦不少,这一别半月多,不知他过得可好?
她迷茫跟着,直到城西一片竹林处,萧冷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高墙后。
君家商铺、产业遍天下,眼前的小小竹馆,定是君惟明平日落脚长安的别舍了。院门匾上书有“青玉馆”三个字,君海棠瞧了两眼踌躇不前,她肩上的元宝却吱一声蹿下地,三两下便攀墙溜入了园子,只怕是被园内什么好吃的给引了去。
君海棠哭笑不得,叹道,既来了,进去一见又何妨?于是绕墙寻个偏处,轻越而入。
其内院落极为雅致,花池错落,颇有一番意境。不远处绕着半弯清溪,岸边立有一方精舍,临水照影。
精舍里走出一人,对着手捧案板行近的青衣小鬟道:“少主就在里面,把药送进去吧。”
君海棠一怔,心底涌起担忧,他是生了病,抑或受了伤?
悄然跟至门外,瞥见精舍内无丝毫灯火,唯有淡淡月光透窗而入,当中横了张几案,其上熏炉溢出袅袅白烟。君惟明旁一动不动坐在旁侧一张背门而立的高背靠椅上,正望着窗外暗自出神。
“少主,今日的药已煎好。”
青衣小鬟连唤两声,他方抬手示意。小鬟将药碗放在几上,躬身退下。
君海棠掩在门外看着,那昏暗斗室、落寞背影,以及升起的袅袅白烟,构成一幅压抑画面。
他将药碗举起盯了数眼,忽然毫无预警扬手轻泼,满碗汤药化为一线黑水直飞窗外,尽数落入精舍旁的溪流中。
他露了这一手,显然内力深厚。君海棠心揪起,思绪纷乱如麻:“若未受伤,便是生病无疑。他却为何任性赌气不肯吃药?我须得想法子哄他开心吃了才是。”想起以前自己使过的法子,于是屏息妙步来到他身后,伸手自后掩上他双眼,“猜猜我是谁?”
身前人一僵,倏地反手扣住她双腕,上错下抖,冷劲脆发。君海棠一阵天旋地转,已被他翻摔过肩狼狈跌落,头重重磕在椅柱上,而左手仍被他反扭着紧扣命门,动弹不得。
“你是何人?”冷清之声音自头顶响起,似曾熟悉,但绝非君惟明。
君海棠懊恼哀叹,折腾半日,原来是自己竟认错了人。
那人弹亮几上烛火,一手将君海棠拖到脚前,另一手扯住她胸襟欲将人提起。忽而错愕,手掌改在她胸前摸两下,倏然收回,“原来是个女子。”
饶是隔有厚厚的缠胸白绫,君海棠仍羞恨不已,“不要脸!放开我!”
“你……”那人俯下身,忽道:“原来是你?”
君海棠打了个尖厉唿哨,窗外瞬间闪入一物,闪电蹿到二人身上。
那人闷哼,松开君海棠,挥掌将元宝扫向半空。元宝凌空吱叫转身,落到君海棠肩头。一人一鼠方退到窗边,那人冷清的声音再次响起,“姑娘最好原地不动,除非你快得过我手中的九连发神机箭。”幽黄光晕下,端坐在椅上的那人一袭青衫,面目俊朗,只是神情清冷、目光亦是清冷。未受伤的手上赫然一柄口径寸许的铁管,黝黑的洞口正对着她。
两名侍从闪入室内,瞧见那人手上黑血四流,他们脸色微变,冲着君海棠厉声道:“快将解药交出。”
此二人,竟是两日相助她的少年。君海棠讶异万分,转头仔细打量仍端坐椅上的那人,这才发现那椅的两侧各有一只木轮。她恍然了悟,当日赠酒解围之人便是近在眼前,于是连声道歉。
少年不耐喝道:“解药!”
“天残不得无礼!”
轮椅上的青衫公子一声低喝住,君海棠猛然清醒,“是了,我先帮公子解毒。”撩起衣袖,又抽出腰间冷月剑。另一名侍从见状大惊,拦在轮椅前。
“地缺退下,不妨事。”
君海棠用剑割破自己臂腕,拿几上的空药碗接了小半碗血端给那人,“元宝的毒,只能用我的血来解。”那人只迟疑一瞬,仰头就碗饮尽。说也奇怪,没多久他手上伤处的肿胀迅速消散,血色转红。
“在下林涧,不知姑娘如何称呼?”青衫公子收了铁管,漫不经心发问,待转眸看清她容貌,倏然凝住。
君海棠自知理亏,“小女子海棠,我错认馆内主人为一位故人,这才冒失闯入此间冒犯了公子,还乞恕罪。”
林涧眼中微光闪烁,好一会方缓缓道:“海棠……不若牡丹之雍容华贵,亦无冬梅之傲洁孤高。香而不艳,媚而不惑。好花,好名字。却不知在下和姑娘的故人有何相似之处?”说着,面上竟透出温和微笑。
君海棠面色一红,避而不答,“公子好雅兴,日前于邀月轩赏花品酒,现今在青玉馆望月弄竹。赠酒解围之恩,海棠铭记在心。”
林涧却笑道:“在下废人一个,奈何俗事缠身,终日奔波。若能摆脱繁务纷扰,流云相陪风做伴,青玉为友月为邻,自然是最好不过。”其时夜风徐徐,穿窗入室。他虽端坐轮椅无法自便,衣衫随风而动,却自有一番潇洒之态。
君海棠侧头盯着他,暗想,这人心底倒自有一番逍遥之愿,我等凡夫俗子,便是因这红尘俗事相扰,逃不开利欲情怨,才难以解脱。于是接口道:“俗务虽烦,总有了结之日,公子必能长与风竹为伴。”
林涧听了,抬眉欲言又止,却最终微微一笑:“但愿如此。”
此时一老者步入屋内,大摇其头,“少主,方才老奴守在溪边。今晚的药,你又……”他手中捧了另一只热气腾腾的药碗。
林涧皱眉,“这么多年过去,我这腿还是老样子,这药以后还是免了吧。”
老者哪肯放弃,“这可是教……”他此时发觉屋内多了一人,“老爷和二少都嘱咐老奴精心看料少主,盼着你的腿早日康复。”
林涧盯着那碗不动不语,眼神晦暗莫测。
君海棠在一旁思忖,看来他是因为久病不愈,自暴自弃不肯服药。想起小时候自己生病时翠姨相哄的情形,她取出一只瓷瓶,倒了颗红色丸子在手上,“生病了就该吃药,病人不急,却急死一堆家人。公子若嫌药苦,我这里正有颗蜜糖润喉丸。”
林涧看着君海棠微微苦笑,拈起那颗药丸,“你说得没错,的确很苦……”转眸淡扫身侧,“看来,我若不喝这碗药,你们是不会安心的。”
老者似是一喜,手又猛地颤动,连碗内药汤也漾起涟漪。
“也罢……”林涧叹气,嘴角勾起似嘲弄似自怜的淡笑,抢过药碗一饮而尽。“我赠姑娘槐花酒,姑娘赠我蜜糖丸。相逢已是难得,岂敢再有他求?”笑言间,药丸入口,左手却急甩药碗射向门外,随即有一声闷哼响起。
天残地缺脸色一变,“什么人?”
门外两条黑影疾掠离去,只是一人身形稍缓,显然是被林涧掷出的药碗所伤。君海棠认得那正是萧无剑和冷无心,心下暗惊,也不知眼前的林涧是友是敌,于是出言告辞道别。
林涧并未点头示意,望着君海棠远去的背影,却招过天残悄声吩咐。夜已深沉,长安南大街后的巷子里,身着白衣蓝裙的黑妞正摸索前行,近得巷口,突见前方一人斜跨而出,拦住去路。
“静心师妹,你再逃也无益,还是跟我一起回去见师父吧。”纪悠然立在巷口手握长剑。
黑妞强作镇定,摇头道:“姑娘认错人了,我是邀月轩的侍酒女,并非峨眉弟子。”
纪悠然叹道:“不打自招,我有说是峨眉派的么?静心师妹莫再装了,我与静凡师姐联手,你逃不掉的。”
黑妞见“静凡”二字,脸色瞬间一白,“纪师姐,我杀静闲乃迫不得已,当日我若不杀她,她便会杀我,只因我看到了她和……”
一柄拂尘马尾快速袭来,打断她的话。急速赶至的静凡冷笑道:“你此刻仍狡辩以乱视听?师父有令,静心欺师灭祖、罪大恶极,峨嵋弟子见者可诛。”
黑妞翻滚躲过静凡的拂尘,忽然一柄长剑拦在面前,雪亮耀眼。她顺着剑身望去,“纪师姐也要在此时杀我么?”
纪悠然回身挡住静凡劈来的拂尘,“为了不至于错杀好人,我们还是把静心拿回峨眉请师父查清楚再说。”底下的黑妞趁二人僵持,爬起转身逃去,却被静凡追上打中背心,她一口血喷出来,踉跄继续前奔。
纪悠然惊道:“师姐,大家是同门,何必出此毒手?……”话已迟了,静凡双掌翻处,银针暴芒急闪。黑妞正提气越过小巷围墙,后心没入银针,身形只一晃便消失在黑夜里。此时临近午夜,一行人行色匆匆,绕至君记天海阁后的僻处侧门。
院门“吱呀”开启,下人自内迎出,“慕容少爷,少主已在里等候多时。”
领头的慕容轩率先踏入院内,其后有三名铁衣卫护着一名妇人和个七八岁的男童。
围墙外,天穹悬弯月,暮夜挂廖星。慕容轩却举掌令众人停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几墙之隔外忽起轻微衣袂声,三名铁衣卫对望一眼,即刻纵身上前。一个蓝白身影越墙翻来,被铁衣卫齐掌打中,堕入墙角浅池内。
慕容轩已看清了那是个女人,上前将之拎出池,正巧被从廊外转来的君惟明瞧见。
“轩弟这次东陵之行,怎么竟是买二送一?”
众人上前见了礼,唯有慕容轩仍低头察看手中昏迷湿漉的人,“这女子中了带毒暗器,只怕是没救了……”
君惟明细看两眼后,神色敛起,忽地抬手一扯。女子长长的假发被抓落,满头短发仅长寸余,其顶处还赫然现着九个戒疤。她肌肤被池水一泡,面上似有颜料融落,隐约露出白皙的肤色。
这时,女子忽动了下,喃喃道:“师父……弟子无罪……”君惟明心念一动,伸掌朝她背心运劲。
女子得他内力相助,似乎力气大增,乱叫道:“师父……静闲要杀我……如宁师祖……救……”戛然泄气,一动不动。
君惟明陡然听见“如宁师祖”几字,脑中数念急转,觉得此中必有蹊跷。伸手探她鼻息,发觉尚有气在,于是沉声下令:“无论如何,须保住这女子的性命。”
慕容轩面有难色,“她被人伤了心脉,又中了剧毒,还受了铁衣卫每人一掌,这这这……不当场毙命已是奇迹……”
君惟明一把将他按住,“事关重大,轩弟输真气护她心脉,吊住她最后一口气。无征去请长安城内最好的大夫,不管多贵重的药材,都用上。无鸿去知会太皇太后那边的邢公公,我要借御医一用。”
两名铁衣卫应声离去,慕容轩抱着重伤女子到后堂施救。一直站在旁侧的妇人此时方拉着男童过来落跪,她是瞿飞的妻室,自言夫婿罪孽深重,只求少主开恩饶过孩子。
君惟明忙上前扶起二人,“瞿总管能悬崖勒马、弃暗投明,也算是个忠义汉子。如今将你母子接回安顿,便是一偿他的遗愿。”
妇人吊着的一颗忐忑心方自放下,又拉着儿子一拜再拜。
君惟明对着那男童微笑道:“刘管事家的小毅同你一般大,日后你们便有伴了。”
男童眼睛一亮,却又怯怯问:“他可会像东陵那些小哥哥那样,专门欺负我?”
俗话说童言本无忌,言出必有因。君惟明听了眉头一皱,“你们在东陵过得不好?他们为何要欺负你?”
男童脆生生答道:“东陵的小哥哥们都去跟大人、保长们练武、集训,他们说我是南朝来的蛮子,不让我跟去。平日在一起玩打仗时,也要我们几个外地来的作敌军,他们来讨伐。还说日后他们长大要参军去打没用的南蛮……”
等几人退下,君惟明自语道:“东陵举国尚武,民风彪悍,虽已是天下皆知,只是没想到东陵百姓对我天昭国竟是如此仇视。”
他侧头,铁衣卫孟无羁便禀道:“此次东陵之行,属下一路亲见,下至百姓,上至官府,无不对我天昭的人深怀敌意。东陵不但举国尚武,不少地方还全民练兵,边境关卡驻军大增,属下以为……”
君惟明目光中寒芒一闪,缓缓接过他的话,“没错,定是东陵君主有心南侵,才导之以政,引之以策,否则东陵民间又怎会有此异动?”他若有所思地仰头望月,似是随意地淡淡吩咐:“该知道的人也定已留意到,只怕不当一回事。我们再多放些风声,省得他们总在窝里斗。”
夜愈静深,院内只剩了君惟明在沉思。围墙外忽有夜行人奔近,有人低叫:“墙上有血迹,她必定在此处。”语毕,跃进两人,正是纪悠然和静凡。
她二人落地后瞧见君惟明,都吃了一惊,忙出言解释缘由,并询问他可有人闯入院里。君惟明一脸漠然,摇头否认,“一个时辰内,只有二位来过此处。”
静凡瞧见君惟明样貌气度不凡,必不好惹。只他目光有异,多数停在纪悠然身上。既然静心不在此处,多留也无益。于是静凡打个手势,跃上墙头。
纪悠然刚转过身,却听见后面那英俊男子叫道:“纪姑娘,请留步。”她满心疑惑回头,心下觉得此人似曾相识。
君惟明对她抱拳一礼,“上次仙霞岭关帝庙中,幸得姑娘出手相助,君惟明方能逃过一劫。大恩不言谢,日后姑娘若有差遣,在下必万死不辞。”
纪悠然这才恍然了悟,怪不得,怪不得……如此气度、仪表不凡的男子,天下也无几人能出其右。她胡乱想着,不觉心中已怦然而动。
“不知姑娘深夜追踪何人?在下或许可助你一臂之力。”
君家堡虽甚少介入江湖事,但却颇有侠名,是以纪悠然毫无顾忌便将事情始末一一道来。
原来她们今晚所追女子,便是峨眉出家“静”字辈的一名弟子,法号静心。她因犯戒受罚,怀恨在心,随后杀死了施刑的同门弟子,潜逃下山已有数月之久。
君惟明静静等她说完,忽问:“静心和静闲二人之间可有过节?”
纪悠然摇头,“如宁师祖最不喜人犯嗔戒,她二人平日一同侍奉师祖,想来不会……”
“哦?竟是如此……”君惟明若有所思,侧头看着纪悠然,半晌无语。
纪悠然见他目不转睛瞧着自己,那双眸还隐透迷离,似带痴醉。她心跳快起来,低声叫他两句。
君惟明眼光蓦然恢复清亮,转头哑然开口,“纪姑娘,你的眉眼长得很像我的一个故人……”等他再次回头看她,方才脸上痴迷神色虽淡,目光却仍带着柔和暖意。
此时院中银光泻地,将二人身影拉成两条平行黑线。被他这么看着,纪悠然芳心怦动,喃喃低道:“是么?我师父也曾说过同样的话,说我眉眼长得很像她的一个故人……”她心中忍不住思忖:“不知他在想自己母亲?还是妹妹?”
直到静凡的呼唤声从墙外传来,纪悠然方神智一醒,“君堡主,我们就此别过。”逃也似的跃上院墙,眼角余光却瞥见君惟明仍负手庭中,目送自己离开。许久后,院门再次被打开,却是萧无剑搀着冷无心回返。
“青玉馆主是个腿脚残疾之人,武功却深不可测,恐非寻常西域商人。属下二人离了五丈开外,仍为他察觉,无心更被他以药碗击伤。”萧无剑停顿下,欲言又止,却逃不过君惟明的双眼。
“说下去,还有何异样?”
萧无剑只得硬着头皮道:“海棠小姐亦在那处……”
君惟明静静听完,背在身后的双拳握紧又松开。他忽然拔身跃上墙头,“我出去下,你等不用跟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