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皇宫马车将帝承恩和洛银辉请入后宫于四季阁休憩。洛银辉原本抱着满心欢喜来见见当年京城的传奇人物,哪知端着点心讨好了半日,帝承恩言谈客气,面上却是显而易见的疏离。
这姑娘率真不假,可却不是个痴傻的,自然瞧出帝承恩对她只是明面上的应付,失望之下呆坐在一旁踢着脚尖晃荡,直到傍晚歌舞声渐起,宫娥来请她们出席她才嘴一咧朝外跑去。
帝承恩亦观察了她半晌,待洛银辉跑出去后她才漫不经心的拂了拂裙摆,勾起嘴角,起身往外走,如此天真幼稚的小姑娘,太子和皇室怎么会看得上!
只是她身后手握雄兵的洛家确实是个阻碍。
这场皇室宴会虽不盛大,却是少有的郑重。出席者皆是皇室宗亲,就连素来极少现于人前的太后亦是摆驾前来,大靖太子妃的择定之重,由此可见一斑。
宴会在御花园举行,帝承恩这些日子常入慈安殿请安,对去御花园的路很是熟悉,让领路宫娥退下后,她只领着侍女心雨闲步而往。
一路上,华丽的宫灯将整座皇宫点亮,巍峨的宫殿隐隐绰绰,在黑夜中犹为庄重。
近到御花园门前,帝承恩突然顿住脚步,神情莫测,藏在月色下的面容晦暗不明。
心雨见她停下,有些担忧,低声问:“小姐,长公主定会阻挠婚事,左相真的会帮咱们吗?”
昨日帝承恩让她侯在书房外,她并不知道帝承恩做出了什么安排,今晚帝王之言定结局,若不能扭转乾坤,那主仆一生际遇由此而变。
“放心,此事对相府有利,他是个聪明人,只能和我联手。”
帝承恩长吐一口气,脸上袭上温婉得体的笑容,朝御花园内走去。
此时,东宫护卫队的马车正停在朝阳门前,韩烨从马车上走下,一身浅黄冠服,挽袖处蛟龙欲腾空而起,面容俊美,薄唇轻抿。
他朝皇宫外当年帝家的府邸望了一眼,神情郑重端毅,毫无犹疑的抬步朝宫内而去。
“殿下,太子殿下。”急切的呼喊声从身后传来,韩烨转头,见新任大理寺卿黄浦匆匆朝朝阳门前挥鞭而来。
他皱眉停下脚步,以黄浦的稳重,若非事关重大,他绝不会在此时前来惊驾。
“殿下!”奔到韩烨面前,黄浦从马上跳下,行礼道:“刚才城北五柳街有乞丐为抢夺银钱发生暴动,争斗之下不慎燃起大火,现在整座街道都进去不得。”
韩烨沉声问:“可派人前去救火”话到一半猛地怔住,五柳街是他将温朔带回来的地方,当初照顾温朔的老人尽在此处,每月十五温朔都会去五柳街,今日正是十五月圆之夜。
韩烨声音有些干涩:“可是温朔”
黄浦点头,“附近有百姓看见温大人傍晚入了五柳街,卑职本不该在此时叨扰殿下,只是五柳街百姓之数向来繁多,且多是老弱妇孺之辈,光凭大理寺的衙差”
韩烨摆手,神情镇定,“五柳街里不止温朔一人,百姓之命同样重要。黄大人,孤马上调遣东宫侍卫前去五柳街救人,你亲自去一趟五城兵马司,请任将军调兵援助。”
说着将太子令牌扔到黄浦手里,对守宫禁卫吩咐了一句将此事禀告陛下,等火势扑灭后孤再回来参加宴会后跨上俊马,飞奔而去。
黄浦有些惊愕,尽管他知道太子殿下极为看重温朔,但却未曾想到择定太子妃如此重要之事,他都可为此抛至一旁。
宫门前的插曲先不管,御花园内仍是歌舞升平之景,嘉宁帝淡笑高坐上首,不时和太后闲聊,五皇子正在府邸里忙着准备聘礼,九皇子去了西北军营历练,是以只有几位公主在席。
至于一向厌烦皇室宴会的长公主安宁盛装出席宴会,倒让众人一阵稀奇。
此时,她坐在嘉宁帝右首处,不时打量御花园门口,待一道人影缓缓走进时,她眼一眯神情复杂起来。
“帝小姐到。”比之刚才已经入园的洛家小姐,这一声犹如在平静的湖面投下石子,园中宗亲皆抬眼朝入园口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素白宫廷裙装的少女缓缓行来,容颜盛丽,端庄大方,和当年帝家家主的面容有几分相似。
嘉宁帝高坐上首,这是他第一次见帝承恩,这个少女和他想象中帝承恩理应变成的模样极为契合,可不知为何,见到这样的她时,他却有几分失望。
嘉宁帝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看着行到面前的少女,微微感慨。
这便是当年那个太祖赐名亲口许下大靖未来国母之位的帝梓元?失了帝家气度风骨的帝承恩,实在太过可惜了。
或者说,待真有一日他见到这样的帝梓元时,失望大于心安。
“臣女见过陛下,太后。”帝承恩停在一米远的地方,盈盈而拜。
“无需多礼,坐吧。”嘉宁帝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很是平淡,这是帝承恩第一次见嘉宁帝,她坐到一旁,微微抬眼朝高位上端坐的帝王看去,
嘉宁帝龙目威严,帝承恩掩在裙摆里的手悄然握紧,生出冷汗来。
众人皆齐,唯有太子还未前来,嘉宁帝神情有些不虞,安宁见状,忙举杯笑道:“父皇,今日皇兄选妃,他迟迟未到,不如这皇嫂便由我定下算了!”
帝承恩闻言,神色一冷,望着突然起身的安宁抿紧了唇。
“你这丫头,你皇兄选妃,你倒闹腾得慌!”安宁素来不喜入宫,且难得开玩笑,嘉宁帝罕有的得了长女一个笑脸,心底极为受用,摸着胡须不轻不重的呵斥。
“皇帝,安宁去了西北这些年,长了见识,说不准还真能替咱们皇家选个好媳妇出来。”太后摆摆手,面容慈祥,望着安宁笑道。
安宁举着酒杯的手微不可见的一僵,她抬眼朝太后看去,声音突然有些淡:“祖母说得极是,西北大营里男儿多,不说别的,安宁替自己择个把夫婿,还是绰绰有余。”
今日她拜访了几位王爷,极力劝服他们在宴席上举荐别家女子为太子妃,太后想必是听到了消息,不愿亲口阻挠帝承恩入东宫,此时才会帮她。
可她偏偏,不想领这个情。
“安宁,胡说什么!”见太后面色微有尴尬,嘉宁帝神色一沉:“罢了罢了,你坐下吧!”
“父皇,您还没有听我的意见呢,要做我的皇嫂,总得德容出众贤良淑德才成,即便不是如此,能如我一般征战沙场也行,素来咱们大靖的女子便能撑得起半壁江山。”安宁停住声音,突然抬眼望向太后,眸色深沉,道:“皇祖母,您说是不是?”
御花园内有片息的静默,太后漫不经心放下酒杯,轻轻转动手腕上的佛珠,看了安宁半晌,笑了起来:“安宁果真是长大了,皇帝你听听,这孩子说自己都能撑得起半壁江山了,不愧是咱们大靖的长公主!”
太后的笑声打破了御花园的沉默,嘉宁帝沉下脸,无声警告了安宁一眼,挥手道:“安宁,坐下,太子妃人选等太子来了再定不迟。”
安宁扬了扬眉,大咧咧坐下,对上帝承恩望过来的眼,顿了顿,并未移开,而是坦荡的回了过去。
帝承恩眼底划过嘲讽,举起酒杯对着她遥遥一敬,安宁举杯一饮而尽,不经意垂眼,瞥见帝承恩嘴角的笑意,心底陡然生出古怪的感觉来。
就好像有什么事悄然发生,她却完全不知一般。
“太后娘娘,陛下,我大哥今日身体欠安,未能前来,臣女替他敬陛下和太后一杯。”许是瞅出了园里的沉默,洛银辉从座位上起身,眨着黑溜溜的大眼脆声朝嘉宁帝和太后敬酒。
太后笑着说无妨无妨,对比帝承恩,显是更喜欢洛银辉。
“你兄长一向身体孱弱,明日朕让太医去行馆看看。”嘉宁帝对洛银辉亦是格外和气,摆手让她坐下,见太子还未前来,正欲让侍卫去请。
“陛下,臣女有一事请陛下成全。”帝承恩的声音突然响起,她神色郑重,缓缓起身,走出案桌,行到嘉宁帝面前。
这一幕太过突然,众人悄然沉默下来。
嘉宁帝眯起眼,不动声色。
“哦?承恩有何求?”
“得陛下洪恩,臣女这十年才能在泰山安稳度日,皇家之恩,承恩永不敢忘。”帝承恩缓缓跪下,抬首,神情感激而真挚,“臣女一介罪人,万不敢再肖想太子妃位,今日承恩入宫,只愿陛下能取消当年太祖赐下的婚事,承恩愿自此回归泰山,潜心修佛,为我大靖王朝昌盛繁荣祈福一世。”
帝承恩叩首,“唯此一事,请陛下成全。”
御花园内死一般的静默,众人不敢置信的望着跪在嘉宁帝面前的帝承恩,神情惊愕而荒谬。
他们料想今晚的宴席不会平凡,但却绝对想不到帝承恩竟然会亲口放弃太祖当年赐下的婚事。毕竟这桩婚事,对于已经没落的帝家而言,是最后一个机会。
太后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她眉头微皱,眼底隐有怀疑逸出。安宁身子朝前倾,面容僵住,连杯中之酒倒出亦不自知。
嘉宁帝盯着地上跪着的女子,有些叹然,神色微有柔和,正欲开口,一个侍卫从园外跑进,跪地禀告:“陛下,城北大火,百姓被困,太子殿下已经领着东宫侍卫去城北了”
此言一出,满园皆惊,嘉宁帝皱眉晃神之际,突然一道剑光电闪雷鸣般划过黑夜,朝嘉宁帝刺来。
这一幕太过突然,直到剑尖临近嘉宁帝,惊慌的尖叫声才骤然响起。
“陛下小心。”
“父皇小心。”
“来人,有刺客,救驾!救驾!”
嘉宁帝身前的侍卫根本拦不住此人,一剑而过倒下大半。闻声赶来的禁卫军将太后和一众公主团团围住,朝嘉宁帝的方向跑去。
嘉宁帝仍是坐于御座上,望着刺来的长剑眉宇不动,他身旁的赵福脚步一错,平时略带笑意的脸此时郑重无比。
眼见着长剑已近到胸前,嘉宁帝眼睛眨了眨,突然,长剑刺进血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垂眼,看着骤然出现挡在身前的人,脸上隐隐动容,终于有了一丝裂缝。
长剑入胸而过,帝承恩脸色苍白,素白的衣裙上满是鲜血,身体缓缓朝地上滑去,脸上带着一抹难以察觉的决绝。
这一息几乎被静止,刺客见一击不成,抽出长剑,砍杀了几个侍卫,跃上高墙,朝宫外逃去。
“梓元!”安宁瞥见这一幕,脸上血色尽失,推开侍卫跌跌撞撞朝这边跑来,抱起倒在地上的帝承恩,大声叫道:“梓元!”
“赵福,去,抓住刺客,给朕带回来。”嘉宁帝神情冰冷,沉声吩咐,赵福瞬间消失在嘉宁帝身旁,身形之快,在场之人几乎无人能看清。
众人隐隐惊骇,想不到这个平时总是笑脸相迎的内侍总管竟然是个绝顶高手,刚才即便没有帝承恩挡在陛下身前,恐怕那刺客也伤不了陛下分毫。
只是她终究是挡了这一剑,救了陛下一命。
太后推开侍卫,着急的行到嘉宁帝身旁,知他无碍才松了口气,见嘉宁帝盯着已经昏迷的帝承恩默不作声,低声唤道:“皇帝。”
正在此时,帝承恩一口鲜血喷出,脸色更加苍白,好像随时就会死去一般。
嘉宁帝像是突然惊醒,朝侍卫摆手,朗声道:“让太医院院正即刻入宫,传朕谕令,若是帝承恩出事,朕为他是问!安宁,你带她去元华殿照顾,给太子传话,让他尽快回宫。”
嘉宁帝说完,负手匆匆离开御花园,朝上书房而去。
安宁抱着帝承恩手忙脚乱的跑向元华殿,宗亲请安离宫,一场宴席不欢而散。
而几乎所有人在此时都已隐隐明白,大靖太子妃,怕是已经定下了。
张福扶着太后回了慈安殿,幽深冰冷的宫殿里,太后立在佛像前,一夜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