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日,帝梓元下了早朝,径直回府,洛铭西已在侯府里等着她。
“今儿个有什么新鲜事?”已入了春,这娇弱弱的公子哥偏还半靠在暖呼呼的榻上,抱了杯暖茶,极惬意地窝着,比那小姑娘活得还舒坦。
帝梓元斜眼瞥他,入内堂换了身常服出来才道:“没什么大事,只是近月来陛下降旨大理寺,让黄浦翻查这些年的陈案,若有证据不齐的案子,皆可重新审理,还别说,黄浦这个老实人寻了好几桩不大不小的冤案出来,如今朝廷上下对陛下歌功颂德,连带着宫里气氛软和了不少,我见那些宫娥侍卫的腰杆子都直挺了些。”
洛铭西抿了一口茶,抬了抬眼皮子,“这也是意料之中,帝家的事闹得皇家灰头土脸,满城风雨。嘉宁帝做了二十年皇帝,自是知道用什么法子来赢得民意,有什么比沉冤昭雪更来得大快人心,他做这种事是熟手了。”
“这几月他频繁召见老将,厚赏封疆大吏,不就是怕帝家重新崛起,再成大患。梓元,老皇帝可是一刻都没闲着,你不做点事,暖暖身手?”
“不用,到如今这一步,有些事不用我们做会更好,黄浦不仅老实,还是个实诚人。嘉宁帝下旨让他翻查旧案,他自然会一个不落全过一遍。”帝梓元寻了窗边的软椅开始晒太阳,她朝窗外望去,院子里,苑琴挽着袖子,正在替院中的花草浇水,面容沉静娴雅,一派大方。
帝梓元收回目光,“做皇帝啊,其实是个麻烦事。你说陛下这人,惯会琢磨人心了,他一步一步走得妥妥当当,半分错都没有。唯一的错就是做皇帝太久了,以为全天下只有他一个明白人,万民都在他股掌之中,他以为他的朝堂清明得很,却不知其实是所有人合起来骗他一个。这十几年,冤家错案又岂止我帝家一桩,怕是这次他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生生截断了自己的臂膀。”
洛铭西瞥见她眼底的通透,掩不住眼底的诧异,“梓元,你当初入京时主动降职入大理寺,为的便是这一日?”
帝梓元没有否认,眉眼微顿,“所有人都以为大理寺贵不如内阁,权不如六部,是最无用的府衙,其实不然。大理寺是将天子和百姓连在一起的脉门,大理寺卿若正直刚毅,整个京师的面貌都会焕然一新,上行下效,京师安稳了,大靖才会荣盛。当初入京之前我便让苑琴将大理寺所有官员的生平彻查了一遍,其中唯有黄浦一人不畏权贵,品性公直,是大理寺卿的上佳人选。”
洛铭西接口道:“所以你才会假意降职,先借科举舞弊案肃清大理寺,然后再一步步将大理寺交到黄浦手中。你说得没错,若不是有黄浦的坚持,江南水灾案和钟海的案子都不可能进行得如此顺利,就连仁德殿上对于帝家之案,他也没有半点偏颇。”
他微一沉默,“梓元,你明知道左相卷入了帝家之案还放过他,是为了苑琴?”
“天下不止帝家一桩血案,也不止我帝梓元一个苦主,姜瑜若提早死了,就算有一日秦家案情昭雪,又有什么用。”帝梓元望了一眼窗外,缓缓道。
“梓元,这些你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就计划好了的?”洛铭西一向只管百官和朝廷动向,对于帝梓元的事他干涉得极少,难得有这么个机会开口询问。见她不语,他面色一变,沉吟片刻,眼底隐有惊讶,“难道入京之前,这些就全都在你意料之中?”
整整一年,京城发生了多少事,几乎完全改变了朝堂局势,若是梓元在一年前入京时就想到了今日之景,那也
帝梓元听出洛铭西话里的惊讶,回转头,挑挑眉,“不算全部,十之**。沐天府知府贪墨粮食,哄抬粮价我一早便知,水灾却是意料之外,但最后的结果没有改变,江南被肃清,沐王因此被圈禁,左相失了盟友。忠义侯在西北犯案累累,证据全在苑琴手中,随时都可让他入狱。钟海是意外的收获,自我查出他参与了青南山的战役后,他就成为揭开帝家军之事最好的人选。”
洛铭西沉默下来,突然开口,“你当初让钟海在金銮殿上提起青南山一役,究竟是因为时机已到还是为了阻止韩烨的赐婚?”
帝梓元笑了笑,抱着本书合上眼,“铭西,帝家的冤情已经平反了,至于我当初这么做的原因,还重要吗?”
她的呼吸渐渐平和,似已陷入沉睡中。洛铭西垂眼,半晌之后,望着茶杯里漂浮的茶叶,缓缓道:“是啊,不重要了。”
那日你阻止韩烨赐婚这个事实,已经是最好的回答。
近来,京城里热闹得很,嘉宁帝降旨翻查旧案的旨意一出,百姓朝官一片歌颂之声,可同时也让一些人不得安宁,左相府上犹为如此,说来也好笑,近来左相一派的官员连连被查出牵扯于旧案之中,一时间,大理寺内各部官员轮番过堂,好不热闹。这场有模有样的肃清里,朝臣最感叹的便是这一任的大理寺卿黄浦真是天生一副清官命,成百上千的陈案,他硬是凭一己之力把错案给翻了个遍,且一找一个准,绝不含糊。
听说即便是左相舍了老脸亲入大理寺求情,黄浦也没有半分姑息,不过一月时间,左相一派元气大伤,如此一来,朝堂此消彼长,右相势大,两派难以制衡。
这全然不是嘉宁帝想看到的状况,只是如今民间一片颂德之声,陈案还没翻查完,他决然不能降旨停止,遂只能每日里看着黄浦递上的折子干瞪眼,如今他只希望黄浦少翻出一桩是一桩,快点把这件乌龙事给解决掉才好。
但怕什么就来什么,几日后的朝会上,黄浦上奏八年前内阁大学士秦中道一案案情多有疑虑,奏请嘉宁帝寻回秦家发配南疆的族人,重新开堂审理。
听说这案子一出,金銮殿上安静了好一会。八年前秦家的案子不算当时更是轰动京师,秦老大人乃两朝元老,和右相交情甚笃,却被查出克扣军饷中饱私囊,那一年大靖和北秦交战落了下风,嘉宁帝知晓后大怒,将秦老大人给斩首了,那时搜集证据的主审官就是左相。
这件案子被揭出来,掀起的波浪就不止一点半点,偏生秦老大人当年名声极好,在朝中人缘深厚,黄浦一提起此案,便得了大半朝臣的响应,拦都拦不住,嘉宁帝在金銮殿上宣布重查此案后,有人瞧见左相那脸都绿了。
黄浦刚踏进大理寺内堂,便瞅见了来回踱步的温朔。温朔一见他就迎了上来,“黄大人,如何了?陛下可有下旨彻查秦家的案子?”
黄浦被他一连声的追问闹得头昏,连忙点头,“陛下已经下旨彻查了,你放心。”
温朔长舒了一口气,拍了拍胸脯,坐回椅子上,连灌了几口茶水。
黄浦见他这模样,连日来的疑惑再也忍不住,问:“温侍郎,你为何如此重视秦家的案子?”
数日前,温朔入大理寺,言当年秦家之案有蹊跷,恳请他复查卷宗,他知温朔不是无的放矢之人,便应了此事,哪知一查卷宗,还真寻出问题来。当年秦家的案子虽人证物证俱全,但那被秦老大人贪墨的十万黄金却一直没查出去向,他问了不少大理寺老官员,都说当时秦老大人拒不认罪,大呼冤枉,被左相严刑拷打,屈打成招,最后秦家的案子就这么给判了。
温朔倒是个聪明的,案子被揭出来前就将当年涉案的人证给寻了出来,替他省了不少事,待过几日搜集证据重新开堂审理后,秦家的案子怕就能拨开云雾了。
“我只是无意中知道了这件事,这些日子查了东宫封存的卷宗,觉得秦老大人一生清贫,为民请命,何至于到老了犯下如此重案,才会请大人复查。黄大人,这案子当年是左相审理,那些证人可得看顾好了。”温朔沉声道,肃着脸时颇有几分气势。
黄浦岂会听不明白,颔首,“这几人府里我都安排了衙差守卫,如今案子还不甚明朗,谁若动这些证人,不就有了心虚之嫌,等于自己坐实了诬陷的罪名。温侍郎,你能提前将这些人寻出来,是大功一件啊!”
“黄大人过奖了。”温朔心里的石头落下了一半,道,“黄大人,那我就先回府了,这件案子劳烦你了。”
“侍郎哪里的话,洗刷冤屈还人青白本就是本官应做的事。”黄浦正色回。
温朔走见礼后出了内堂,脚步声渐远,黄浦微微沉吟,怕是温小公子和秦家有些渊源,否则也不会如此卖力。
东宫的库房内详细记载了过往朝堂的每一件大事,温朔一回东宫便扎进了库房寻找八年前两国交战时的案卷,直到深夜才弓着身子满脸疲惫地走出来。
书房外有宫娥候着,见他出来迎上前道:“小公子,殿下让您出来后去书房一趟。”
温朔顿了顿,点头,跟着掌灯的宫娥一路去了书房。
书房内燃着灯火,韩烨坐于桌前,正在翻看折子。软榻上置放着热气腾腾的糕点和温茶,温朔一进门,鼻子动了动,一言不发行到榻上吃起来,很是稳重,半点不见平日的散漫。
韩烨瞧得稀罕,挑了挑眉,“奔波几日,连这性子都给磨出来了,看来还是将你放远些好,过几年再回来怕是会更好。”
温朔抬头,“殿下,等些日子再把我扔出去吧,京里还有些事没处理完。”
韩烨原本也只是说说,温朔虽聪慧,却太过懒散,心思不在升官一途上,平日里也是推一步才走一步,没成想这回倒愿意吃些苦了。
“怎么,经了些事,有感触了?”
温朔点头,叹了口气,“官小了,难为民请命。”
“今日黄浦在金銮殿上提出重查秦家的案子,这事你插手了?”
温朔心里头的事向来不瞒韩烨,这次牵扯左相,他才藏掖了几日,此时见韩烨问起,想了想道:“前几日我拿着苑琴的画去了金玉楼,碰上了广阳侯府的世子赵铭,他说苑琴的画风传承鲁派,和他早年的小师妹很相似,他那小师妹是秦老大人的嫡孙女,我顺着一查,觉得当年秦家的案子有些古怪,便去大理寺请黄大人翻查了。”
“你觉得苑琴是秦老大人的嫡孙女?”韩烨皱眉,抬首问。
温朔点头,“殿下,画风可以模仿,下笔的走向却不能,我后来请赵世子细细看过苑琴的画,他也觉得世上不可能有两个人有如此相同的笔锋。当年秦老大人的家眷被发配南疆,说不定苑琴便是那个时候被我姐给救下的。”
“苑琴确实不似一般的女子,当初我便觉得以梓元的性子,能教出如苑书一般脾性的丫头出来就该谢天谢地了,她若真是秦老大人的孙女,也算是桩善缘。你如今想如何做?”
温朔沉吟,“我官位不高,只能将这件事托付给黄大人,我寻出了当年秦老大人一案的证人,这几日也在翻查旧卷,想查查那十万两黄金的去向,只要找到了黄金,就能证实当年老大人确实是被冤枉的。”
“温朔,现在还没有真凭实据,你凭什么如此肯定这一定是冤案?”韩烨肃眉。见温朔沉默,他道:“是因为苑琴?”
温朔挠头,有些赧然,“也不全是如此,我打听过了,秦府名声极好,秦大人根本不可能在两军交战时突然私吞军饷。”
“接着。”韩烨将腰间的令牌解下,扔到温朔手上,“秦老大人一生傲骨,德高望重,体恤百姓,曾教导过我几日,算我半个老师。当年正值两国开战,此案惹得父皇震怒,没人敢提他求情,便匆匆由左相判了。如今既是秦家还有后人,注定此案不该沉埋谷底,我把令牌给你,你全力相助黄浦,将此案寻个明白,给秦家一个交代,也给苑琴一个公道。”
想起那个一直跟在梓元身边的丫头,韩烨郑重吩咐温朔。
温朔连忙点头,眼底豪情万丈,“殿下您放心,当年谁欺负了我媳妇,我一个都不放过。”
说完随手提了一叠糕点,拿着令牌又窜回了库房。
温朔一走,韩烨的脸色却沉了下来。书房内安静半晌,他凝着的眉头一直展不开,半晌后腾地起身,径直朝外走去。
房外的侍卫被惊得一怔,看了眼天色,“殿下,这个时候您要出宫?”
“别让侍卫跟着,打开侧门。”韩烨吩咐一句,匆匆出了东宫。
半个时辰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靖安侯门外,大门被敲响。
守门的老汉睡眼惺忪地打开府门,望着门口立着的太子爷,忒没出息软了半条腿,瞪大眼还没回过神,太子爷已经消失在回廊深处。
韩烨一路行来,侯府的侍卫见是他,识相地假装没看见,一个个立得像根木头桩子。闻讯前来的苑书咧着嘴笑,早一步把帝梓元寝房外的人全给撤了下去,吩咐百米内不准靠近,然后溜达着走远了。
帝梓元休息的上华苑静悄悄的,不带半点儿声息。韩烨半点迟疑都没有,径直推开房门,行到床前,停了下来。
月色照进,熟睡的女子面容安静,一脸恬淡。
韩烨沉默地望着她,手缓缓握紧,闭上了眼。
“梓元。”韩烨听见自己格外清晰冷静的声音在书房内回响。
“这一切你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