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山, 金刚宗, 七星塔上, 火势冲天。
火焰已经席卷了一切,塔顶却始终没有动静, 不见应龙城的身影。
大月氏将领心中隐隐有些不安,终于拔出了自己的弯刀, 准备亲身上阵。
一位副手靠近到将领耳边,低声说:“将军且慢动手。还记得郡王殿下曾经交代过的, 这个用剑高手未必真的是个老人, 或许这就是他要的人……”
宿涵剌古皱眉道:“都已经什么时候了, 围攻堂堂宗师高手,焉能手下留情?棠邑郡王向来喜怒无常, 这回也是一时见猎心喜而已, 回去我自然会向他交代!”
手下见劝不动他,也就不再劝了。
傅寒洲以牧杖迎敌,需得倾注内力,才能与锐利金铁刀刃相对抗。
如此一来,他和这个宿涵剌古对了十几招后, 禁不住微微气喘。
宿涵剌古傲然道:“强弩之末,你还能硬撑多久?”
傅寒洲冷然道:“足够看到你咽气了。”
“好硬的骨头!”宿涵剌古咬牙道。
七星塔下还在交战过程中。
而塔上亦是十分凶险。
大火迅速弥漫, 热浪层层而上, 烤得风里鹰浑身是汗。
但他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想叫醒应龙城,让他下去襄助傅寒洲。
此时他站在静室窗外, 看见室内的应龙城和无念二人清凉无汗、衣袂不动,更是双目紧闭,仿佛神仙站在那个“道”字前面。
而这个道,已经衍化了一天一夜。
起初那个晚上,风里鹰还能看得出端倪,是二人气场正在进行对抗,无形剑气在整个室内如游鱼一样流窜,时而又没入天地气机之间。
后来,剑气消失不见,只剩下纯然剑意,激得屋内粉尘立地而起,万事静谧如凝滞。
再往后,风里鹰就看不懂那个境界了,只觉得应龙城几乎要融入到一个“道”字里面,若是眼睛不紧紧盯着,下一秒或许就要消失踪迹。
最后是这个时刻,风里鹰声嘶力竭的喊声传入静室里,似乎只让应龙城眼皮微动,下一刻却又再度沉寂。
“当——”
七星塔顶,巨钟因热浪而奏响。
剑道无声无形,却令七星塔仿佛独立于这个世间,与底下纷扰毫无关联。
星垂四野,白露成霜。
似有三千世界将要在其中悄然诞生。
七星塔下,却剑池中,数百柄锈蚀的刀剑在水中泛起涟漪。
悬挂于星夜下的天问,无人而自鸣。
最终它竟然化为一道白光,飞向七星塔顶端。
今夜月色明明朦胧暗淡,却在此时照彻山河,将莲花山上一花一叶都照得纤毫毕现。
“当——”
钟声悠长。
围困着七星塔的军队精锐们,愕然地按住了自己腰上的佩刀,却抵不住它们在刀鞘中发出震颤之音。
打坐诵经的罗汉亦心有所感,抬起头来,喃喃自语:
“剑法如神,几近于道……”
这一瞬间,所有人都在抬头,看向那如白昼一样明亮的火里。
“当————”
七星塔的钟声第三次响起时,他们都看到了漫天极光。
不,那不是极光。
那是剑的影子,如九条蛟龙在夜幕中穿梭。
在那无边剑影中,所有人都好像看到了自己平生所见最震撼的景象。
有人见到终南山颠终年大雪,有人看见海上的风暴在席卷整个天地,有人看见千军万马的铁蹄踏过边陲……
亦有人看见的是小香山上穿林打叶的细雨,江面上逐流而下的群花,黑壶坝中一闪而逝的眼神,月夜窗台上的一支寒梅。
静室之中,那张“道”字无风自动,其上一笔一划犹如金翅大鹏的翘羽,几乎横空而起。
无念喃喃地说道:“天问十三篇……”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无我无剑,天地无情!”
“开悟,开悟……”
极光倏然四散。
七星塔中无比安静,仿佛从未有过诸般异象,唯有大火熊熊。
傅寒洲仍在茫然仰头看着,心中突然有一种令他极为惶恐的预感。
但他还不知道那是什么。
傅寒洲还在失神当中,并没有发现,身后宿涵剌古已经回过神来。
一柄暗沉又锐利的利器,就恶毒地从傅寒洲背后袭来。
风里鹰人还在半空之中,叫道:“小心身后!!!”
傅寒洲回过头时,只看见一道从容的剑光,言语难以尽述其中绝美风华。
他尽管还没有看到人,但嘴角却已经带上了笑容。
因为他知道这是应龙城的剑。
这确实是天问。
它的主人从七星塔顶下来,宛如谪仙降世、惊鸿掠影,手中剑甚至快过了话语、快过了月光。
这一剑直接削断了宿涵剌古的刀,也削断了他的右手。
但威力犹自未歇,甚至劈开了金刚宗中青石地板,裂开大地,一直劈开山门为止,简直犹如天灾。
应龙城的出现,打消了敌人剩余的士气。
他们亲眼看着七星塔上的异象,甚至要将他奉为神明般敬畏,根本不敢再抬起武器,已经纷纷落荒而逃。
而应龙城也没有在意这些人的逃亡,他自始至终只是看着傅寒洲。
天问的剑尖垂落向地面。
黑发如悬瀑,白衣如鹤羽,一枚黑白色冰丝剑穗在轻轻摇曳。
应龙城清隽的面容在月光下显得轮廓分明,依稀还是数月之前,第一次来到蒯下书院时的那位遗世独立的剑神,令人感到熟悉却又陌生。
可是他此刻却眉宇紧皱,带着一种傅寒洲从未见过的复杂神色,凝视着他。
傅寒洲的目光无法从他身上移开,低声道:“你……你抵达了太上无情的境界吗?”
应龙城垂目凝眉,嘴角溢出一抹血迹,轻声说道:“傅寒洲,为何你要出现?”
傅寒洲愕然。
应龙城闭目道:“我本该以红尘洗剑,以山河试履,独来独往、独生独死,斩尽春风,与剑同归。……我本该是纯粹的剑客,不为任何人左右,傅寒洲,你毁了我的剑道。
“——你偏偏出现,毁了这一切!”
他说完,突然睁开双目。
天问含恨出鞘!
像月光划分天地一般,这一剑在傅寒洲身旁呼啸而过。
剑气纵横万里,没入莲花山上,令山溪截流,万千树冠哗然作响,令七星塔上巨钟轰鸣,滔天烈焰尽数低伏。
但偏偏只有傅寒洲,连一寸衣袂都没有被掀动。
这一刻,傅寒洲仿佛能明白他心中憾恨,看着他低低说道:“忘忧蛊已经解开。你想起了剑,想起了一切,可你还是不高兴吗?”
“我想起天问,便想起你;想起寒洲,又想起你。往来三十载,此去九万里,历历在目,都是你的影子,令我如何释怀?”应龙城说。
傅寒洲说:“对不起。”
“傅寒洲!”应龙城冷冷道,“从今往后,剑道不复,你便是我的道。”
……
天边雷霆轰然炸响。
莲花山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大多数人都已经逃难去了,原地只剩断壁残垣。
七星塔上的火势在雨中渐收,化为青烟四处弥散。
傅寒洲终究因为体内的残毒而体力不支,向前跌倒。
风里鹰下意识地想要飞过去接住他,但紧接着就看到应龙城将人抱起。
风里鹰和应龙城两人在雨幕中对视了一眼。
前者最终停下了脚步。
……
过了片刻时间。
风里鹰有些怔然地,站回到七星塔最高处的巨钟边上。
望着无边夜幕,他讪讪地踢走了一块瓦砾。
突然,他看到底下静室里,那个大和尚无念还在对着“道”字打坐。
哪怕是方才七星塔上烈火熊熊的时刻,无念也没有挪动一步。
与其说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不如说是他已入定许久,达到了忘却生死的程度。
无念凝视着“道”,呢喃道:“阿茹,天问也罢,有情也罢,他已做出了选择……”
风里鹰落寞地跳到静室里,说:“喂,和尚,你为什么做和尚?”
他本以为无念不会搭理他的。
但无念闭目道:“阿弥陀佛,我没能做出选择,到头来既辜负了我的剑,也辜负了故心人。”
他们安静了一会儿。
风里鹰坐到旁边的蒲团上,说:“唉,太难了,我也想堪破情关啊,要是堪破了,是不是就会轻松很多?”
无念的嘴角勾起一抹笑容,带着些许慈悲地说:“世间最苦,莫过于‘世间安得双全法’。孩子,你既已得悉心中所求,从今往后便要义无反顾,紧握手中之剑,追随心中之道。不要重蹈我的前车之鉴,也不要为任何事而动摇。”
“哦……”
风里鹰忽然挠了挠头:“你在跟谁说话,跟我吗?……应龙城已经走啦,你这话说的也太晚了。”
无念一直没有再说话。
风里鹰侧头看着,突然心中一动,摸了摸无念的鼻息,然后愣了下。
——无念圆寂了。
但他身形挺拔,仍在原地打坐,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容。
静室里还满是无念留下的剑意,和应龙城留下的交相辉映,好像他们方才都还在这里一样。
剑意正在月光下缓慢地消散。
大火炙烤留下的痕迹,终究盖过了一切。
那副巨大的“道”字已经不复存在了,边沿处焦黑卷起,随着“啪”的一声轻响,断裂开来。
风里鹰分明看到,在这幅道字的后面,原来还藏有一副女子的画像。
那女子与应龙城有三分的相像,大约是二十多岁的韶华年龄,三千青丝中插着一朵栩栩如生的红莲。
女子仿佛正笑意盈盈地低头看着无念。
无念这些日子坐在蒲团上,口中诵念佛陀时,分明是对着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