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十七章 祗园精舍
郑朗迎了出来,菊花丛外站着十几个大小和尚。
其中有一个大和尚盘坐于地,将古琴放于膝间正在弹奏,纵然如此,琴音美妙之极乃郑朗闻所未闻。他身边还站着一个青年和尚,正在聆耳倾听。除这两个和尚外,还有其他的几个和尚,但用恭敬的态度围着正中的一个老和尚加上两个青年和尚。
后者郑朗不知道他们身份,但弹琴的与倾听的,已经猜出,正是越州法华山的高僧义海,有可能也是眼下宋朝第一古琴高手。他在京城与知日随老师夷中学完后,回到老家继续苦练,于法华山积十年不曾下山,昼夜手不释弦,遂穷其妙。因为他的琴技高妙,天下从海学琴者辐辏,但无人臻其奥。后来他在诸多学琴者中仔细挑选,终于选了一个得意弟子,叫则全。
义海这一脉在中国古琴史上占着极其重要的地位,赫赫有名的浙谱正是从义海这一脉发扬光大起来。
笑咪咪地来到义海面前,说道:大和尚,不好啊,很不好啊,难道你想学习天神送玉女于佛
出自四十二章经二十六章天魔娆佛,波旬送美妙的玉女给佛祖,佛祖说皮囊里盛着污秽的物事,送来何用,去,我不会用的。
这就是小乘教法,只度自己,论境界比大乘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维摩诘经里记载波旬冒充帝释天王送一万二千名玉女给持世菩萨,持世菩萨不敢收。这时维摩居士对波旬说道,这些女子全部送给我吧。波旬听了十分惶恐不安,以为维摩有意与他作对,想要隐身逃跑,但他使尽神力也不能离去,此时空中传来维摩居士的声音,波旬,将玉女留给居士,你才能离开。波旬只好留下玉女,让维摩一一感化。
一个是度己,一个是普世度人。
但郑朗不是说的这个。
想要辨证佛经,必须对佛经熟悉,有多少佛经就是爱因斯坦的大脑前来学习,一生一世也学不完。郑朗纯是临时抱佛脚,时间更紧张,所以选择在这里搭一竹舍,临时抢学佛教经义。就是这样,还分了心思,偶尔教导一下学生,关注一下杭州的吏治。
然而郑朗爱琴,此时义海前来,不劝说郑朗,用琴蛊惑郑朗,也会让郑朗严重的分心。
琴是我弹的,耳朵是你听的,施主连这个都不悟得,还辨什么佛法
郑朗哈哈大笑,也不怒,指了指这些和尚:你们既然前来,又有什么资格辨论佛法,彼此彼此,大家都不是悟道的人,看谁悟得深一点。
这两句却是极深的禅机。
但不是郑朗现在卖弄的时刻,道:大和尚,你我算起来还是一家人,佛家也讲因果,你得了我的琴谱,却在关健的时候骚扰我,不知种的什么果
善哉,善哉,一切诸法性皆如是,唯是自心分别境界,凡夫迷惑不能解了,无有能见,亦无所见,无有能说亦无所说。见佛闻法皆是分别,如向所见不能见佛,不起分别是则能见。管它种的什么果
前面一段出自楞枷经,讲佛在龙宫说法,从海中出来看到摩罗耶山顶的楞枷城,说过去诸佛都在此地演说自己以正智证涅槃,我现在也为罗婆那王开示此法,于是带着诸多的大比丘大菩萨梵天帝释大护法天龙演示神通,证法讲经,证法后皆于空中隐而不见。于是罗婆王开悟,刚才的是谁听法的人又是谁世上一切诸法大约就是这样,本来实无其物,都是自心虚妄的结果。凡夫不明白这个道理,实际世上无有能见,也无所见,无有能说,也无所说,见佛听法都是虚妄分别,如刚才所看到的,不能说是见了佛,不起分别才见到佛。
说直白一点,不能着相,一着相就落了下乘,重者坠入魔道。只要不着相,才能真见佛,不会种恶果。
大和尚,老鼠咬琴弦啊,不过我喜欢。
又是一个佛家典故,两个小鬼去捉拿一个法师,法师对两个小鬼说,我出家一辈子,只做功德,未做修持,你们给我七天时间,七天修行成了,我先度你们两个,再度你们的老板阎王。小鬼被他说动,给了七天期限。法师自知将死,放下一切念头,无我相,无人相,七天后小鬼来了,看到一片光明,但看不到人,没有办法捉。两个小鬼欲哭无泪,上当了,怎么办,观看了半天,看到一片光明里还有一丝黑影。原来这个法师功德大,国君封他为国师,赏了一件紫金钵盂与一件金缕袈裟,法师什么都放下了,只有这个钵盂放不下。两个小鬼看出来,变成两只老鼠去咬这个钵盂。法师念动了,一念动光也没有了,让小鬼铐上镣铐,法师还以为自己没有悟道,小鬼将经过说出,法师听完后将钵盂往地上一扔,好,我跟你们见阎王去。什么阎王什么钵盂,无所谓。于是立即证道,带着两个小鬼也随着悟道。
师叔,别与我讲什么禅机,先将手中这把上等的古琴砸了吧,砸完后再说禅机。
义海终于站了起来,敲了敲郑朗的脑袋道:师兄来信说得对,你果然是一个惫懒之徒。
郑朗只是笑嘻嘻的,道:请进吧。
义海指了指身后正中那个大和尚道:郑施主,这位是重显禅师与他的徒弟天衣义怀。
既来此,何来禅师郑朗冷冷地道。
这个态度太过傲慢,让一群大和尚们十分不满。
别的和尚不提,重显名声很大的,乃是云门宗首屈一指的高僧,住持明州雪窦山资圣寺,时人称之为雪窦重显,或者云门重显,曾写过颂古百则与拈古百则而闻名于世,两个弟子对佛法也颇为精通,乃是僧侣里有名的后起之秀。
若论此时高僧的排行,重显能绝对排在前五之内。
如果不是因为郑朗引起争战,重显前去皇宫,赵祯对这个高僧也会礼遇。
郑朗对这些大和尚们的态度轻描淡写,淡淡道:不过你们也能勉强算是佛门弟子,也可以进来吧,至于其他人等,这里是净地,我不欢迎之,以免污了我的菊花。
前面就走,但眼角略略瞟了重显一眼,重显虽跟了过来,脸上秋水无波,十分平静。
高僧总归与众不同的,大约自己这个师叔前来,也是重显所托,无奈,重显在佛教界名气太大了,不但在此时,纵观云门宗一世,能超过他的也没有几个和尚。要么还有一个和尚契嵩,眼下没有来杭州,在瑞州人洞山晓聪门下学佛。直到几年后来到钱塘,著了几十卷佛教经义,又重修了坛经,才超越重显。后世所看到的坛经,多是这个契嵩版。但眼下契嵩还没有多大的名气。
接到竹舍,郑朗说道:各位,且等我将这几个字写完再叙。
说着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大字傅奕十一条,善哉善哉。
五个和尚脸上全部色变。
傅奕于唐高祖武德四年上表斥佛,陈列佛教流弊十一条,剥削民财,割截国贮,军民逃役,剃发隐中,不事二关,专行十恶,等等。佛教高僧法琳作破邪论作答,痛骂傅奕,俺是高僧,脱离世俗,骂你太史令岂不是小菜一碟。高祖搁置争议未发。三年后,傅奕又再次上表,佛在西域,言妖路远,汉译胡书,恣其假托,故使不忠不孝,削发而揖君亲,游手游食,易服以逃租役,演其邪法,述其邪法,伪启三涂,谬张六道,恐吓愚夫,诈欺庸品。
这个很厉害的,不但直指佛教不事耕织的弊病,还指出了另一弊病,不忠不孝,出家不认家,何来父母至亲,更况且国家。
因此郑朗在西湖荷叶上痛骂法缘,有许多老百姓要揍法缘,正是此故。道士李仲卿与刘进喜也作辨文,托傅奕奏上疏朝廷。法琳再作辨正论驳之。但是很理虚,不过太子李建成寻找佛教支持,又是不果。
直到贞观六年,傅奕三次上疏排佛,第二年太子中舍辛谞也开始诘难佛教。慧净作析疑论,法琳作析疑作答,但渐渐落入下风,于是李世民下明诏说殊俗之典,郁为众妙之先,诸夏之教,翻居一乘之后,也就是奶奶的,俺们中国道教的什么成了下人,胡人的一乘之论居然成了人上人,朕不能容忍,令道士女冠居于僧尼前。法琳不服气,说李氏并非老子后裔,也不是陇西李家,而是鲜卑拓跋达阇,劝李世民认祖归宗,你是阴山鲜卑李家,不要攀汉人李家吧。李世民大怒,看到法琳在辨正论信毁交报篇中有念观音者刀不能伤句,命法琳七日念观音,到期用刀试颈,看看观音是否灵验。
这个能灵验么
法琳吓坏了,在狱中称我七日里只念陛下,未念观音,陛下功莫大矣,陛下即是观音,极尽阿谀奉迎,奴颜卑膝之势,李世民才放过他,将他流于益州。佛教惨败。直到武则天为了树立正统,寻找宗教支持,佛教才渐渐兴盛。
总之,傅奕十一条在中国历史上不是大事件,但是佛教界心中一个惨痛。
重显怔忡的看着郑朗,不知道郑朗突然写出这九个大字是什么意思难道朝廷对佛教不能容忍,又要象唐朝一段时间那样,打压排挤佛教
郑朗丢下了毛笔,说道:义海,则全,坐。对了,重显,天衣义怀,不是本官怠慢,你们既然来了,也不是所谓的禅师,恕我不能对你们尊重。除非你们也有一手能让本官佩服万分的琴技书法画技。
虽让你们进来,你们乖乖站着吧。
重显却坦然坐下,说道:来了,已经着相,再不坐下,更是着相。坐,坐,为何不坐
你也是一个惫懒的大和尚。
重显微微一笑。
不管怎么说,高僧就是高,仅凭这一坐,郑朗无从的增加了一份好感。不过这样的大和尚太少了。
郑朗沏茶,义海开门见道:郑施主,你说三十三不净布施,可前面还有一段话,汝听施报。复有施分。何义布施。既布施已自食自净。施已报转故名布施。以何义故名为施主。如是问者。大仙当听。若人有物彼信心生。信心生已以财付人遣向他国。彼人将物向他国施。彼人布施财主得福非施者福。彼所遣者虽持物施而非舍主。若人自物自手施者。则是舍主亦是施主。为何不解那个心经
喝茶,喝茶,涉及到佛法,虽然你们不是杭州僧侣,本官也允许你们前去辨佛。到重阳节那天晚上,我与你们辨一辨。今天不谈。
但这怎么行
之所以今天来访,就是想今天将事情解决,真到重阳辨佛开始,会成为鱼死网破之势。
不要以为佛教徒多,郑朗代表的是朝廷,特别是刚才九个字更给了几个和尚沉重的压力,最好不要辨,今天解决所有的事。于是义海又说道:郑施主,不能颠倒黑白,还有祗园精舍。
祗园精舍是佛教更有名的一段典故。
尼泊尔有一个舍卫国,舍卫城中有一个叫须多达的长者,希望佛在舍卫国说法,因而想找一地作为释迦牟尼说法的场所,于是看中了太子花园,遭到太子刁难,提出条件,以黄金铺满花园才肯出售。须多达于是用金铺地,太子为其诚心感动,遂将园中所有林木捐给佛陀,做为精舍。这段典故称为祗园精舍,或者叫给孤独园,或者叫祗树给孤独园。
郑朗道:义海,难道你不看金刚经
这是佛教的一个大秘密
在许多佛经中,布施经常看到的,还有各种宝石香味美乐。但在金刚经里清楚的写道,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既然是邪道,为什么佛经里有那么多宝石,香味,美乐,精舍或者说供养。
其实很简单,想要佛教发扬光大,仅靠象乞丐一样乞讨,能不能发扬光大,所以要建华丽的佛寺,烧香,香气氤氲弥漫,不要宝石,但要金光灿灿,再加上庄重的梵唱,寺钟的悠扬,宗教的庄重神圣的气氛便有了。这样佛教才能发扬光大。
这就是供养中的一种。
还有布施,释迦牟尼是王子,所跟随的一群人也是贵族,比如他的堂弟阿难,这些人不会耕不会种,又要脱离尘俗,不能饿死吧。因此要百姓布施,但不说乞讨,那样的话会让人看不起的。所以佛教又有数说,叫乞土,上乞佛法于佛,下乞食于众生,乞这个不生不灭的食粮。还有一个,佛观一碗水,八万四千虫。
因此做了许多规订,弟子喝水时必须用一块布滤后才能喝。弟子更不能做饭,种地也是犯戒的。一碗水里都有八万四千虫,那么一锹下来,会有多少生命要爱惜生命,所以不能种地。夏天虫蚁多,必须要结夏,不然出去化缘时会踩死许多生灵。只能呆在室内修行,秋后出去化缘其实天竺夏天天热,出外化缘多苦啊,不当真。
但有没有考虑,因为布施他们吃饭,农夫又造成多少生灵消失彼不杀他杀,性质有何区别或者象欧阳修所说君子朋党是好的,朋党就是朋党,难道因为他们,月亮就会变成太阳
然而看怎么去辨,欧阳修辨成功了一半,后来并没有多少人批评他。佛祖辨成功了百分之九十,有谁敢说和尚化缘是要饭的
舍卫国太子与须多达将精舍修好,释迦牟尼进驻,在此说法二十五年,比在任何一个地方说法的时间都长,但在金刚经里仅提了一句,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并没有提及太子与须多达供养这件大功德。
对金刚经郑朗还是很赞成的,首先不象其他佛经有那么浓厚的神话玄幻色彩,很实际,即便是佛祖象百姓一样也要吃饭,于是乞食。天热了,也光着膀子。第二个是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说古今往来一切圣贤,一切有宗教成就的教主,都是得道成道的,只因个人深浅程度,时地不同,所传化的方式有所不同而己。有一定的辨证观与包容观。
漏洞很少,比如里面大段的布施。不象坛经,说什么空,什么了,但花了很长篇幅说六世祖慧能为达摩那件袈裟被北派禅宗追杀。不就是一件衣服吗要,我给你。得道者拥有的是证道之法,而不是衣服,那样不但着相,是着魔。
郑朗不信佛,然而每每看看坛经第一品时,都不由皱眉头。
但正是这个金刚经,才说了真正的布施之道。
很大的佛教秘密
郑朗每每看到金刚经时,都会莞尔一笑,然后叹道,殊途同归,万法归一,果不欺我也。
而这个秘密,将是郑朗在辨佛会上投放最重量的炸弹
立即将话题隐过,又说道:义海,还是弹琴吧。楞严经中各个菩萨有各个菩萨入道的法门,每一个菩萨的法门皆完全不同。昔日我不研佛法,认为知日禅师是迷恋于琴道,今天看了这么多佛经后,才知道琴也有琴道。
说着指了指后面厚厚的佛家经义。
何解义海不由问道。
你学的是禅宗,有顿悟与渐悟,顿悟艰难,渐悟也未尝不可。所以说看山似山,看山不似山,看山还是山。天下万法,琴也是一法。先用心奏琴,心琴合一,心即是琴,琴即是心,刚才我闻听你弹琴,似已进入这一境界。再丢心丢琴,无心无琴,无物无我,那么就可以悟道了。
说完了想乐。
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师叔,别被自己这句话忽悠得走火入魔,悟个头的道弹好琴吧。
已经忽悠了,义海蹙眉沉思。
义海忽然睁开眼睛,道:郑施主,我前来是受众寺长老所托,央请你一件事,杭州诸田听你调换,重阳之会取消则个。
大和尚,是我要称你法师,还是师叔,还是其他,说一段故事给你听,有人问药山禅师唐朝名僧,怎样才能不被外境迷惑,药山说道,任由外境来去,有什么关系回道,不会。药山就反问,那有什么外境能使你迷惑呢于是又引出一段故事,许多少年拥簇一位长者饮酒,同时还有诸多歌伎作陪。因为只有自己年龄最高,长者闭眉闭眼,规规矩矩的正襟危坐,不理会四周的嬉闹。酒会散后,歌伎向他索取酬赏,长者拂衣而起,生气地说,我根本连正眼都没有看你。歌伎一听,用手抓着他说,眼睛看的算什么,闭着眼睛想的才厉害。
王安石等人全部笑了出来,连三个更年青的和尚则全他们也憋着嘴角,想笑却不敢笑出。
郑朗又说道:水浇鸭背风过树,佛子宜作如是观。何妨对境心数起,闭目不窥一公案。各位心境比我还俗,再说茶已凉,请离开吧。义海,若有缘,过了重阳,你我再次相会,只弹琴,不谈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