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金都显得很苍凉,朔风一呼啸,戈壁滩上的风沙就席卷而来,高压电杆上的各种光缆和电线就发出了鸣叫,整个城市土头土脑失去了色彩。
林家伟拿着那份打印好的材料首先去找陈部长。他非常清楚,陈部长是他事业上升的唯一靠山,自然在方方面面都对他非常关照。上次,陈部长在电话中向他发了火,并且摔了电话,这在林家伟来讲,还是第一次遇到。林家伟深知问题的严重性,否则,陈部长绝对不会这么对待他的。当然,即便这样对待了,林家伟也绝不生陈部长的气,他知道这是陈部长对他关心,倘若不对他关心,他才懒得这么做。陈部长这种发火,就跟家长对做错了事的孩子发火是一样的道理。所以,他不但不生气,反而觉得辜负了陈部长的一片期望,反而觉得必须得上陈部长的家里去一趟,借看望陈部长之机,消消他的气,顺便再探听一下虚实,也好开展下一步工作。
就在那天晚上,林家伟拎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箱和两条中华烟进了陈部长的家门。那个精美的礼品箱内装着两筒上好的龙井。他知道陈部长非常讲究茶道,就在南方特意买了来送他。林家伟拎着价值一千多元的烟茶进了陈部长的家门之后,陈部长的气早已消了。寒暄了一阵后,话题又扯到了向涛的那篇报道上。那天他们谈得很多,也很投机。陈部长谈到了市上的个别领导过分小题大做了,谈到了方向明在这个问题上太糊涂太缺乏政治头脑了。林家伟谈了他的打算,谈了要在报社的会议上查明问题追究责任,再上报市委宣传部和四大班子,表明报社的态度。当然,林家伟绝对没有谈到为他自己洗刷责任的事。陈部长表了态,说这样做也好,应该积极主动些。
当陈部长看完这份材料后非常肯定地说:“家伟,你们这样做我觉得很好,工作中出点错误和缺点是难免的,问题出来了,必须得有个承认错误的态度,这样,有利于报社,也有利于你个人。”
林家伟点了点头说:“是的,我也是这样考虑的。”
陈部长说:“你要分别到市委的张副书记、王副书记那里把这份材料交给他们,必要时也可当面向他们认个错嘛。尤其是李代理市长那里,你不仅要去,而且还要多跟他的秘书联络,一旦有什么采访线索,绝不放过,要瞅准机会,给他搞上一两篇有分量的报道,最好能打到省报上去。这个意思你应该明白,明年二三月份开人代会他能不能被选为市长,舆论宣传也是非常重要的。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可千万要把握好呀!”
林家伟说:“好的,我记住了。”
林家伟从陈部长的谈话中,显然感觉到了李代理市长与市委是保持一致的。这对于新闻单位来讲是一件好事,倘若主要领导之间,尤其是党委与政府之间的领导不和,宣传报道方面的工作特别难做,搞不好就把双方都得罪了,只要他们能统一思想,宣传上就没有什么顾忌了。
林家伟向市委书记、副书记及李代理市长一一登门道歉后,就觉得自己活得太他妈的可怜了,明明心中不愿意这么做,还非得装出一副低三下四的样子,假惺惺地说着那些莫名其妙的套话,还得像个弱智儿似的向他们点头哈腰,跟电影中的汉奸狗腿子没有两样。他觉得人一步入官场,就失去了本色,就变成了一条哈巴狗,变得卑鄙无耻了,如果你不想变成这种样子,也许你就进不了官场。生活的辩证法就是如此。
林家伟刚刚摆平了这件事,没想到另一件不顺心的事又来了。
向涛向他交了一份辞职报告,不但辞去了记者部主任,而且辞去了工作。
他要到珠海去。他说珠海的一家报社的副总是他大学里的同学,这位老同学多次打电话邀他,说那里的待遇非常优厚,工作环境也非常舒心。因为他一时放不下在金都的妻子孩子,就一直没有动。最近,他的老同学又打电话动员他,他便动摇了,心想趁着现在还年轻,到外面去闯闯。
林家伟心里当然明白,向涛的出走与这次报社对他的态度有很大的关系。向涛是一个比较优秀的记者,不仅才思敏捷,为人正派,而且极富挑战精神。他的这种性格亦决定了他永远是一个敢于直面人生,敢于为老百姓说真话的人。
林家伟想,也罢,他真的要走就任他去吧,现在,他与他虽然有一点工作中产生的矛盾,但毕竟还存在着一份友谊,一份信任。倘若他继续留在他的身边干下去,恐怕连最后的这份友谊和信任都会消失殆尽,最后剩下的就成了仇恨。他不希望那种结果。去吧,去一个少一个,空出编制,我还可以再调一个,空出科级干部岗位,我还可以再安排一个。在当今的社会里,调进一个人,提拔一个人也是很有实惠的,何乐而不为?
林家伟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说了一些挽留的话。向涛说我意已决,已经没有挽回的可能了。末了林家伟提议要订个餐厅摆上几桌,为他壮行。向涛否决说,大场面的聚会就免了,他不打算让更多的人知道,等他走了,人们爱怎么说怎么说去。要聚,他就和林家伟两人单独聚一聚,他做东,并且一再说为了感谢他多年的栽培与关心,就给他给这样一次机会吧。林家伟没有道理不答应,于是便答应了下来。
在向涛临走的前一天,林家伟与他在一个中档餐厅的一个包间里吃了一顿晚餐。
那天就他俩,那种氛围只适合于谈话却不适合于喝酒,但是,他们俩却喝了不少酒。
酒这个东西有时候真能调动人的情绪。喝着喝着,他们的话也就多起来了。
林家伟说:“真有点舍不得你,无论从工作的需要,还是从私人情感上讲,我都不愿意你走。你要慎重考虑考虑,向涛,在人生的道路上,关键处只有几步,走对了,能改变你的一生,走错了,也会影响你一辈子。”
向涛说:“这个选择我已经无法更改了,我的骨子中有一种不安定的因素,总是想破坏现存的安定局面,所以,这就注定了我永远的流浪。这样好,符合我的个性。”
林家伟不觉一笑,觉得向涛说得很是坦诚,他的确是这样一个人。过去,林家伟就是利用他的这种耿直与破坏性的个性特点,达到了某种破坏性的目的,由此,也博得了林家伟的赏识,提拔重用了他。然而,当林家伟坐到了第一把交椅上之后,他的绝对领导权威就决定了他不再欣赏,或者不再容忍他的这种反传统的破坏性个性了。如果任其发展下去,由着他的性子,不时的写一些抨击时弊的批评性稿件,你是签发,还是不发?倘若签发了,必然会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甚至动摇他的权力和地位。如果不签发,这必然会与向涛闹翻。这两种结果都是林家伟不希望发生的,所以,在生意场上和官场上都有相似之处,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有的是共同的利益。在他还没有与向涛成为敌人之前分手,也许对谁都是一种最好选择。想到这里,便说:“现在,像你这样坦诚的人已经不多见了。”向涛端起酒说:“来,林总,再敬你一杯。感谢你多年来对我的培养与爱护!我也许令你非常失望,有时想起,觉得十分惭愧,真有点对不起你。”
喝下这杯酒,听了这些话,林家伟有点激动地说:“向涛,你这是哪里的话?其实,在对待那篇报道上,我是迫于无奈,不得已而为之,有点小题大做,你要谅解我的苦衷。无论你在金都,还是到天涯海角,我想,我们应该是真诚的朋友,绝不会因工作上的小小磨擦而影响我们的友谊。”
向涛说:“林总,说句真心话,我始终很尊敬你的为人,我既把你视作我可以信赖的领导,又把你当作我的良师益友,我们之间,根本不存在谅解不谅解的问题。说到谅解,在报社内的确有不能让我谅解的人,但,不是你林总。”
林家伟轻轻地“哦”了一声,心想他是谁?
向涛接着说:“这个人就是方向明。”
林家伟不觉有点吃惊,难道方向明干了对不起向涛的事?
向涛继续说:“其实,那篇报道是方向明安排让我去采访的。我这样说并不是推卸什么责任,当然,也有个前提,我也想写,我想既然你敢发,我就敢写。我的骨子里有一种平民意识,总想为这个阶层的人说几句公道话。但是,报道发出后,一看市上领导恼火了,他就把责任推到我一个人的头上了,说我太爱出风头了,我是林家伟的红人,又是记者部主任,我的稿件只有林家伟有审批权,别人都无权干涉。当然,这些话不是当着报社的人说的,而是市上的一位主要领导在责难这篇报道时他为推卸而说的,这些话是后来这位领导的身边人告诉我的。可是,在上次报社的班子会上,他显然又是另一个姿态,另一种样子,真像个变色龙。本来,这些话我是不应该向你讲的,今天喝了些酒,有些冲动,就说了。说了也好,我走了,不再与他共事了,也犯不着提防他什么,可你还要同他长期共事,知道他一些阴暗的东西也许对你有好处。”
林家伟又轻轻地“哦”了一声,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林家伟虽嘴上这么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但心里却在不住的犯着嘀咕,觉得方向明怎么能这样呢?他怎么是这样的一个人?这篇报道从采写到编发都是他一手策划的,他策划的目的是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增强报纸的可读性,没有考虑到任何政治因素?倘若他意识到了政治因素,还要这么做,是不是和自己曾经的一样,利用向涛的反叛心理来达到某种破坏性的目的?更进一步讲,当他无法掩饰自己的时候,是不是会真的像向涛说的那样,嫁祸于人?要是这样,真的有些可怕,比起自己的曾经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天,他俩喝得很多,到后来,谁都有些不太清楚了。人生难有几次醉,也许,对他们俩来说,像这样的聚会在人生中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