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人招供的情况,高峻还一无所知。
走在去都堂的路上,樊莺就感觉,李士勣简直就是个心术不正的天才,庭州刺史王达,在李士勣面前连摆都没地方摆。
高峻的履历、崔嫣去西州的切入点,再加上崔夫人三次回西州、最后一次滞留着、坚决不回长安的事实,居然都被李士勣“入情入理”地编造到一个谎言中来。
如果樊莺不了解实情,说不定也相信了!
何况身处迷局中的高审行呢?
依着昨夜她在“梅韵阁”听到的、高审行那副气疾败坏的样子,万一他在朝堂上经不住李士勣的拨弄、先发制人地要揭穿师兄的身份,那怎么办?
而且以高峻说到做到的脾气,万一在早朝时提出让高审行去国子监,那么高审行太有可能失控了。
她深知这件事只要一捅出来,朝堂上一定会掀起轩然大波,连皇帝都有可能被惊动、从温泉宫赶回来。
那么师兄是无法招架的。
而她辛苦得来的人证,若等高审行发疯后再拿出来、除了能证明英国公的奸诈之外,仿佛也没什么用。
你要证明英国公说的不对?那好,你便说说看,英国公哪里说的不对?
这不是越描越深了!
高峻隐瞒真实身份的事一旦被高审行指证,极有可能因欺君之罪被当时下狱,那师兄不跑还等什么呢!
朝堂上除了文武大臣,侧殿里还有成群的金甲卫士,可他手里没有家伙!
要是来一个羁押大理寺候审,真正对师兄有利的就不是乌刀,而是她腰间的“缠莺剑”了。
有多么久了,樊莺脑筋都没有像今天这么急速地转动过,简直是一点也不往好处想了。
因为此时在永宁坊的,就是她和高峻两个人,万一高峻出现什么差池,姐妹们全都身处远地,所有的内助之责都在她身上。
尚书省官署,把门的人都认识尚书令的这位三夫人,也没有人拦阻,樊莺下马直接进去。
她发现尚书省各部中像往常一样按部就班,所有遇到她的官员都十分尊敬地见礼,樊莺的心里这才稍稍安心。
有人引着三夫人进了都堂,高峻还没有回来,往常到了这个时候早该回来了,这有些反常。
樊莺猜测,师兄对这把刀是很在乎的,去候朝时一定不会将乌刀放在都堂里,而极有可能让随行护卫带去承天门,让他们在承天门外等候着,待他散朝之后,一出来便可接刀在手。
高峻樊莺在都堂里看过,又问了人,证实了这个猜测,于是又匆匆出了都堂,往承天门来。
承天门外是一条东西向的宽阔横街,属于皇城内街,街东由延喜门、西由安福门通往皇城之外,有南北向的承天门大街与横街相交。
在十字路口的南侧,东边是门下外省、殿中省和左千牛卫的署衙,西面是中书外省、右千牛卫、监门卫的署衙。
所有上朝官员们的护卫、随从,只能跟到承天门,就不能再往门内去了——连皇家的大批禁卫都驻扎在门外,何况他们。
这里有他们专门等候主人的地方。
樊莺很快找到永宁坊的二十几个护卫,他们的马拴在一边,有监门卫为他们专门准备的茶水、点心。这类人很辛苦,天不亮便准备着随大人出行,根本来不及吃早饭。
但此时,他们等的已经有些心焦,因为时间已经快中午了,早朝居然还没有散,这是许久不曾有过的事了。
护卫们见到樊夫人找过来,纷纷站起来。有一个人怀里抱的正是高大人的乌刀,他悄悄与樊夫人说道,“鹞国公临入朝,曾让小人记着一件事。”
樊莺问,“是什么事?”
护卫看了看身后的左千牛卫署衙,低声说,“国公说,如果夫人有急事赶来这里的话,他让你立刻去左千牛卫找薛将军。”
“再也没有别的了?”樊莺问道。
护卫摇摇头,“再也没有了,不过他说薛将军也正忙着修缮玄武门的大事,不要夫人过久耽搁。”
太极宫和大明宫的北宫墙上,各有一座玄武门,都是防守的重中之重。
因为两大内宫的东、西、南三面门禁重多,又朝向闹市,有个风吹草动很快便能知道。
但在北边,只是各以一座玄武门把控出入,进了玄武门便可直入内宫,再无一丝阻挡,自然玄武门便成了防卫的重点。
大内各宫门的守卫通常只是安排一位郎将,而两道玄武门却是由左千牛卫大将军薛礼亲自掌管。
高峻临入朝,没头没尾地吩咐护卫这么一句话,樊莺以为大有深意。
因为修缮玄武门的事根本不须尚书令掌握,也不是他的职责范围。
再说,如果此事真有多么急促,那他上朝前何不就近移步、直接去左千牛卫的署衙与薛礼说?
那一定是另有意思、而且有什么不便了。
樊莺要过乌刀,由她自己带着,让护卫们接着在此等候高大人,而她自己往左千牛卫署衙而来。
左千牛卫外边的人、可没有人认得鹞国公府的三夫人,在大门外,她便让一丝不苟的军士给拦住了。
他们戒备着问道,“这位夫人,你有何事来闯禁卫重地?还带着刀?”
“我找薛礼将军有点事。”樊莺说。
“找我们薛将军?你是他什么人?薛将军怎么一句也未吩咐过?”
樊莺当然不能以师兄的原话告诉他们,万一此事被传出去会如何?尚书令越职插手皇宫守卫之事,与禁卫大将勾勾连连,想造反是怎么的?
但时间紧迫,一时间哪有什么恰当的借口,就连自已这个鹞国公府三夫人的身份,也不便吐露给这些人。
就算他们要一层层传报,樊莺也容不得了。此时她已经有些明白师兄的意思,他让薛礼入朝,根本不可能是让他进去援手。
想至此,樊莺伸手探向颈下,一把将那串褚大人所赠的深海红珊瑚项珠摘下来,在守衙军士的目瞪口呆中,一扬手投到里面去。
“哎!哎!夫人你这是……”
里面有个郎将,恰好有事请示过薛将军,此时正走出来。
他听到大门外的动静、再抬头看到凌空飞来一物,一抬手稳稳地接住,竟是一串鲜艳欲滴的精致饰物,一看就是价值不菲。
他想了想,拿着珊瑚珠、反身再进去。
不一会儿,有人跑出来高声传令,“薛将军有请夫人入见!”
……
薛礼从室韦回来之后,与高峻两人只在城外喝过一次酒,那次便有樊莺做陪,郎将将这串珠子拿进来,他一看就知道是谁来了。
但樊莺没头没尾跑过来,已然与情理不符,又以这么珍贵的珊瑚珠链子投出去传信,万一摔坏了,卖了永宁坊也不够啊。
那么事就很急了。
他不可能遣退身边众人、单独会见樊莺,此时便笑着问道,“弟妹此时赶过来可有什么急事?”
樊莺:“对大哥来讲不算急事,但与我来说,便是火上房的大事了!”
薛礼笑道,“愿闻其详。”
樊莺:“我家大人朝服上的腰带玉扣连缀的有些松了,昨晚入寝时我已发现,只是拖了懒、想着早些起来替他修理,谁知等我醒来他已走了。”
薛礼道,“哦……这可真是大事,万一在朝堂上回太子的话,我兄弟的裤子忽然掉了……”
他看到樊莺伸手将腰间的缠莺剑解下来,又是一愣。
此剑连鞘儿,看起来只是一条皮质的腰带,剑把饰金,中间一颗红宝石,围在腰间时,剑把有如带扣,再与鞘头繁复的装饰混在一起,首尾扣起来时根本就看不出来这是一把剑柄。
但薛礼知道的一清二楚。
樊莺这么急地赶来,就为送这把剑。
如果只是等在承天门外、等高峻出来时再给他换上,那么随便一条腰带也就行了,樊莺也不必来找自己。
既找过来,那么高峻一定有急!腰带一说只算借口,用来掩人耳目。
但私带利器入宫那可是死罪,薛礼看到樊莺将剑托在手上时,她的脸上也有一丝为难之色。这样的托负,注定是性命之托。
左千牛大将军没有迟疑,“腾”地一下子起身,皱了眉头说道,“弟妹,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樊莺哑然,无所适从。
看来不遇大事、看不清一个人的真正底细。
薛礼道,“你们可不能只顾了自己!这样的大事,可有你这种做法?”
樊莺心内一冷,面色如冰,一层浓重的失望之色瞬间浮上俊俏的脸庞。
薛礼埋怨道:“你们晚上要如何的耍,愚兄怎好干涉呢?但兄弟第二天的大事你不替他想着、难道让我来想?万一在朝堂上让他丢了丑岂非是大事!”
樊莺赧然道,“大哥你教训的是,只是……这条腰带,”
薛礼道,“唉!要我说你们什么好!在家不理腰带的事,一急了眼乱扔这么贵重的珠子,说不定兄弟的裤子此时已经挂不住了!”
他说,“正好我有急事入宫奏禀,大不了给他带进去。”
旁边的军校,郎、偏将佐都在听着,也不知今日来的此女,是朝中哪位大人的夫人。
但腰带的事他们可都听清楚了,人人觉着好笑。不知这位什么大人,两手提着裤子回太子的话,又是个什么情形。
而薛将军与樊莺两人,一前一后、匆匆走出了左千牛卫署衙。
……
薛礼将樊莺留在承天门外,自己进去,里面是个瓮城,两侧与城墙连在一起建筑,瓮城设有箭楼、门闸、箭垛等防御设施。
瓮城左有归义门、右有归仁门,正北面是太极门,这三道门与承天门都不在同一直线上,假如被攻城槌撞破了太极门,那么到了瓮城里,硕长的攻城槌无论如何也转不过弯儿来。
守卫的禁军都认得薛礼将军,但薛礼仍须按着规制、亮过腰牌才放行。
一进了太极门,里面豁然开阔,青石铺就的大道宽可并行六车,直朝天阙,这里又是一道略矮的城墙,城墙上的晴空里,露着内宫诸殿的青色瓦顶。
如果没有兄弟高峻,薛礼想,这里什么样子,也许终其一生,自己也无从得知,他迈大步疾走,不知兄弟到底遇到了什么难事。
两人一同由左千牛卫署衙中出来时,樊莺说,薛礼可以玄武门修缮之事,与太子奏请为觐见的理由。
这一定也是高峻点拨的。
而今日送腰带的事情绝非樊莺异想天开,高峻也绝无理由谋反,不然早朝时,高峻也不会只身进来了。
可能这一切连高峻也猝不及防。
但在高峻、樊莺二人之间,皇城内外、事起突然,他们居然能够有这样的默契,也真是令薛礼惊叹。
而他们的信任之意,也让薛礼更加坚定此行。
大道正当面的远处,北方有太极殿巍峨矗立,将殿前中书省、舍人院、门下省、弘文馆、御史馆等皇帝日常理政时、需要时时垂询的一些办事机构的署衙对比得更加低矮。
御史馆外,恰有一队金甲执戟的大内禁卫,押着一人从太极殿出来。
此人身着浅绛色二品大员之袍,袍身上佩着紫色、黄色、赤色的绶带,赤舄①,腰间围了饰着纯金缕丝的皮带,水苍玉的皮带扣,在皮带的腰侧挂着鞶囊②。
薛礼一看正是高峻,他大步迎上去,拱手道,“鹞国公,你这是何去?”
金甲禁卫们也不阻拦,停下来任由二人说话。因为在禁军诸卫中,薛将军执掌了左千牛卫,此时已在太极殿外,这个面子要给。
高峻驻步,看到薛礼腰间围着的正是樊莺的剑,心里的担心一下子放下,这说明她没有危险。
昨天傍晚,高峻只是让樊莺去盯一盯兴禄坊的动静,谁知她一夜未归。
那么以近日高审行与英国公的反常,高审行一定是“不得不”出城了,不然樊莺在城内绝无危险、早该回来。
高审行出城,多半去会李士勣,这人可比王达厉害得多!
高峻担心着樊莺、再想追出城去,但一时漫无目的,城门已关只能作罢。早上起来又等她一会儿也不见回来,高峻在上朝的路上都心神不宁。
但看到了缠莺剑,他的脸上便露出笑意,当着人,与薛将军拱手还礼,朗声道,“别提了!本官今日提议鸿胪卿去国子监,他不想再认我这个儿子。”
“怎么会有这事!”薛礼吃惊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