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一亮,高峻心里面有事牵着,早早地就醒了。他歪着脑袋一看,柳玉如还睡得正香,许是昨夜里她因为牧场里的事情有些思虑过度,此刻对身边高大人的动静丝毫未知。
只见她呼吸平和,鬓角一缕乌黑的长发已经搭到了口鼻之间,左边一只胳膊正搭在她的胸口上,丝质睡衣的袖子自然地褪回到腋窝处。高峻看她那条胳膊细腻如瓷、圆润似玉,高大人忍不住瞎想,“一条胳膊就像是无价,不知……”
他在床上愣愣地坐了一会儿,伸出手掌在自己的脸上狠劲拍了两下,晃了晃脑袋。将她那缕弥漫于唇边的头发轻轻理到一边。
临下床时高大人又觉得她这样捂了胸口会不会做恶梦,又小心将那条胳膊移到身侧,这才蹑手蹑脚下了床,在桌上把柳玉如昨晚写好的那张纸小心叠了一折往怀里一揣。只在厨房里找婆子要了些吃的,胡乱地往嘴里一塞,就往牧场里而来。
王达别驾由牧场村回到西州,去向郭都督回复。看到郭都督的脸色平静如常,也揣摩不出他是个什么想法。他深知自己在操办郭都督援兵一事上做得确实是过分了。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涉及大唐整片西部边陲形势。别说一个别驾,哪怕连一个刚懂事的孩子,都不会如自己这样马虎。
因而王别驾见到郭都督这样的不温不火的态度,越发的心里打鼓不停,像是有口刀悬在自己的脖子上,总觉得后脖颈子那块老是像得了风湿一样。
他兄弟王允达随后就跟了上来,眼巴巴瞧了他。王别驾由桌边踱到窗前,王允达也跟过去,王别驾再踱回来,王允达也跟在身后。别驾大人气急败坏地道,“你别跟块绊脚石似的!绊脚石还知道老实呆着。”
王允达委屈地说,“哥,在西州这里我不找你还能找谁,眼看我的小命都攥在高峻那小子手里,你务必不能见死不救呀!”
王达忍着焦躁的情绪,用尽量柔和的语调对王允达说,“兄弟,你哪里知道哥哥眼下也是笼子里的蚂蚱,说不定什么时候大巴掌就拍下来了!”
他对王允达说,“眼下牧场里那么多的事,人人眼睛盯在那边,你怎么就只会盯了我?就不知道回去与他们把面和在一处?你这么大的块头难道肚里只是食包,心眼儿长在哪里了?”
把兄弟这尊大神请走后,王别驾稳了稳心神,刚刚损失的那两万银子一点都占据不了他的心思。有官职在,银子自会再来。他姓王的拼了性命挣得的这份差事绝不能就这么不疼不痒地黄了。是人都得未雨绸缪,不能事情到了临头再干瞪眼。他在屋里转了一百圈儿,最后下了决心。
王别驾仔细掩了书房的门回身在桌边坐下来,也不用人磨墨铺纸,一切都亲自动手。不论是银子还是官职,都是高峻这小子在威胁,自他腊月十五那天一出现,自己就再也没有痛快过。
他知道高峻这小子能这样硬气,除了他家里后台硬以外,最主要的还是有个郭都督给他撑腰。他家里的势力再大,多数事情也是鞭长莫及,而他来自于郭都督的支持简直就是顶门杠,那可是硬邦邦、实打实的。
王达对兄弟王允达几个在高峻背后使的那些坏十分的清楚,这小子能够一路坚持着走下来,连王达都很佩服。不过那些人的能量又怎么能与自己相比!他知道,除了从郭家与高峻的中间用力之外,还要在上头动动脑子。这么里外加攻才够他受。
上次郭家二公子回来成亲,王达只拣没人的时候凑过去,端了酒杯与郭待封碰掉,说,“高峻高大人怎么没有来呢?真羡慕你们兄弟……能像高小姐这样与兄弟、弟妹们打成一片、时不时送饭到牧场里给高大人吃,混得简直像一家人似的真是让下官佩服呀,整座西州又能找出几个?在我们大唐又能找出几个?”
当时郭待封什么都没说,但是王达知道他吃进心里去了。王达想,你郭都督不是待高峻如亲儿子似的么?那好,让你两个儿子闹起来,看你向着谁。
王别驾收回思绪,他觉得自己的策略是非常正确的,自己虽然无法郭都督,不代表不能把一团烂絮投到高峻身上,让他少有些精力给自己填堵。
王达在纸上刷刷点点,不一会就写成了,又觉得还差了些素材,想着等兄弟再来了,也许能补充上一些。因此,他小心地把书信压在一摞书下,只等这材料里再添些肉,看起来就有理有据地就丰满了,然后他就要找个心腹送往长安,他总感觉时间太不够用。
至于这封信送往哪里,他也早算计好了。
大唐行政体系内部有两个垂直监察部门,一个是官吏的考核,另一个是官吏的经济审核。都隶属在尚书省所属的吏部之内,专门有考功郎中一职负责考核全国官吏政绩。王达知道吏部正是高峻祖父高阁老的大本营,他才不会把信送到那里。
监察制度中规定了由给事中、中书舍人监督对官员考核,看似简单的一句话,其实极重要。考功郎中属吏部、吏部属尚书省,而给事中属门下省,中书舍人属中书省,与尚书省是不同部门,这样就可避免尚书省一家独断,收相互监督之效。
恰巧他有位世交就在中书省任中书舍人,虽说职位不高只是个正五品上阶,说话也不一定管用,但总得试试不是?现在,王别驾倒盼望起他兄弟王允达赶紧快来。
高峻一出大门,就看到街上已经有人家在趁着早起人少搬家了,看到有的人家连个车都雇不起,只是由家里的男人担了担子,女人则怀里抱了大包小包,有的衣襟上还缀了个孩子。说是乔迁新居,但怎么看起来像是逃荒似的。
不过人们的心情还都不错,纷纷与高大人打招呼,虽然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是前头那座实砖实瓦的小院子,也是让自己这辈子最扬眉吐气的了。他们都知道这院子是高大人给带来的,像做梦似的,住了几辈人的土坯房就换掉了。
高大人进了牧场,看到岳牧监、陆牧监、以及交河牧场的两位牧监都到了。今天是高大人揭锅的日子,高峻也第一次见到了交河牧的大牧监——陈年谷,四十几岁,一看是个耿直人物。几个人见了礼,都瞧着高大人的眼色。
高大人说,“这样吧,我们先把牧场里的事放一放,去帮村民们搬家,从旧村搬到新村得从牧场里过,你们看看这都跟逃荒似的。选十头牦牛套上车,去搬家!早一天搬清楚了,才好静下心来做事。”
岳牧监说,“我去选牛。”
陆牧监说,“我去找车、派人。”
王允达也凑上来大声说,“高大人,我去帮你搬家。”高峻道,“不必了王大人,我家里那几位昨天就把包打好了,已经让冯征带了车去了……不如你就帮陆大人去吧,他年纪大,许不了也不知体恤。”
只有那位陈牧监还直愣着坐在议事厅里。他是从交河牧过来的,想着自己与这边的村民们也不熟悉,不知道事从哪头做起,也不想添乱。但是高峻却看出他是不愿意像王允达表现的那么积极。高峻见事情已安顿妥当,就坐过去对陈牧监说话。陈年谷说,“高大人,交河牧混到这个降级的份上,是我本事没你大,心服口服任凭你安排。”
高峻只是笑着说,“谁不知道陈大人你是个老牧官?要不是人不顺手怎么会这样?其中的缘由我是知道的,”又说,“不过我有句话得先说在前面,交河牧降等多少人看着,陈大人你就是再有理也是个大牧监,有事肩膀头必须首先扛着。”
陈年谷听高大人的话似是对自己的印象还不错,尤其是说到了“人不顺手”的话,看起来高大人虽然未与自己见过面,情况还是知道一些的。陈年谷心里想着这些,倒有些急着想知道自己会轮个什么差事了。
别人都忙着搬家,许不了正和她兄弟许多多在家里着急,陆牧监带了王允达和四名牧子就到了。王副牧监大呼小叫,指挥了四位年轻牧子搬柜子箱子装车。
陆尚楼深知王允达这么积极表现的用意,也知道他前些日子做的那些事情,包括让人在柳中牧场里点火、罗织高大人冒名之事他都知道。再看看王允达现在的表现,陆尚楼不禁苦笑,如今他陆大人自己也是忐忑得不得了。
王允达一边指挥着四名牧子搬这搬那,一边自己也伸手搬些力所能及的家具。那四名牧子是柳中牧场的,有两个人并不认识王允达,另两人已经看到过王允达的做派,也不听他吆喝。
王允达看到一间屋子里别的东西都搬空了,只剩下角落里一件茶几,上边两个抽屉、下边是对开两扇小门,只有半人高。他感觉应该不会有多重,于是挺了草包肚子上去,一哈腰抱了起来。
谁知茶几不大,抱起来却异常的沉重,才走了两步就吃不消了。有心找人帮忙又没有理他,想放又放不下,好容易挪到了二门口,王允达脚下吃重,正踢到门槛上,一只手滑脱了。
王允达用肚子顶着茶几,蹭着门框想把它放下,此时茶几上边两只抽屉滑出来掉到屋里地上,里面的东西哗啦一声洒了一地。
他把茶几落下来,回身去拾东西归拢到抽屉里。原来净是些女人用的小零碎儿,但是他看到了一本精致的小册子,绸子包面,大小放在巴掌里都看不到。
王允达看其他人都在别的屋子里忙碌,陆牧监也在外头车边指挥,好奇地打开小册子翻看了两眼,立马两眼放光,嘿嘿笑了两声,将小册子揣到贴身的衣袋里。
牧场里几乎所有参与搬家的人都没顾得吃中午饭,大家忙活了半天多,慢慢地把该搬的都搬完了。
高大人家里是冯征带了人去的,两趟就搬完了,东西放新房子里就显得房子真是宽敞,樊莺知道东面的大卧室她是不能占的,但是西边的向阳房子让她一脚给占住,对谢氏和思晴道,“两位姐姐,这房子就让给我。”
另二人也不和她争,思晴知道这个樊莺就连高大人都让着,而谢氏在北山坡上的茅草屋中住过,对于眼下干净明亮的房间已是十分的满意,就更不挑拣了。思晴的房间靠着樊莺的,谢氏说,怕甜甜夜里哭闹扰了大家,选得是西边最北边的屋子,中间三间就空着。
天交未时,这些牧监牧丞们不等着说,就不约而同地聚集到了议事厅里。高大人也在,他知道大家都在等什么。于是郑重其事地由怀里掏出了那张纸,清清嗓子。其他他人的耳朵就都竖了起来。
高大人说,“按着西州郭都督的意思,从今往后,柳中、交河两座牧场就都由高某统辖,但是具体的事务还得靠在座诸位。”
众人都道,“这还有什么说的,高大人你的魄力我们谁不知道,尽管吩咐就是。”
岳牧监原来是老大,此时虽说身份尴尬,也低声地随声而和,只求高大人快些揭锅。
高峻说,“交河牧降了级,原来两位牧监的职务讲不了就都得按着新等级来,这没说的。至于进一步追责之事就免了,这个我做得了主。但是,交河牧的问题是有的,恐怕是当局者迷,因此……我想从柳中牧这边派过去一位有经验的人……”
众人屏息静听,一边在心里把这几个人掂量了一下,有人就想,这边过去一个,那交河牧那边谁能出来呢?只听高大人捧着那张纸像捧着圣旨,照本宣科道,“陆牧监由柳中牧副监同级去交河牧,做大牧监。”
王允达听了,不由自主地想伸手去摸怀里的小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