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得刀不置可否,反问,“不这么写又能怎么写?”
刘方桂暗道,你果然就是这么写的,看来不到万不得已,你也不会如此。他挺了挺身子,摊开手说道,“长孙润在信宁江边射杀猎户,李袭誉在澎水县聚众殴伤了县捕头,盈隆宫纵虎行凶、噬杀澎水县捕快,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件事与刺史的德性相关?”
罗得刀认真地听他说完,说道,“罗某知道,刘司马是为的本官好才这么说,罗某的确是想息事宁人啊,不想使黔州成为朝野聚目之处,这又是什么光彩事?罗某身为黔州官员,若不嫌事大到处吹风拱火,那才是无德之至!”
刘方桂心道,你这是在损我呢。
谁知罗得刀话锋一转,“刘司马你想想,李袭誉身为凉州致仕的刺史,往常在岩坪镇口碑甚佳,怎么平白无故跑到澎水县去打人?而且被打的还是公门中的捕头,什么道理?”
刘方佳,“什么道理?”
罗得刀,“长孙无忌流放到我们黔州来,乃是长安大明宫的圣裁,即便职位高如你我,也只宜监看好他的流放生活,此外任何的别出心裁,都是对圣意的违拗。但陶亮怎敢对他动用私刑?这个事情本官是知道的,可不可以说是你我驭下不严?”
刘方桂:“陶捕头做事偶尔是有些随心所欲,但碰到的若不是李袭誉,而是平常百姓,还能出这等殴官之事么?李袭誉便敢,因为他是盈隆宫六夫人的爹,又与长孙润同在凉州任过职,有私交。”
罗得刀:“刘大人你说的不错,但是人们会不会说,陶亮这些下层差役们的胆子,便是在平常百姓身上一日日骄惯起来的?罗某倒要感谢李袭誉了,叫本官看到了澎水县滥施刑罚的旧!”
刘方桂看得出来,罗得刀在千方百计回避盈隆宫,不过未免太明显了。刘方桂道:“陶亮被殴成重伤,黔州府若不替他伸张,属下深恐今后再也没有差役肯效全力他可是在追巡逃匿的长孙无忌时被打的。”
罗得刀:“刘司马你说长孙无忌逃匿?怎么本官听说他挨了板子,又同那些县内的年轻女犯们同押于一监,若是连这个有伤的老迈流徒都能逃匿的话,那些体格健全的女犯们逃未逃呢?”
刘方桂:“下官没听有女犯逃亡……但以民殴官,这个先例可不能开!”
罗得刀:“追究李袭誉必然扯出澎水县滥刑之事,怎么追究?”
刘方桂悻悻地道,“依罗刺史的意思,盈隆宫虎伤人命案子恐怕也要照此办理了!”
罗得刀将都濡县高白的公文直接递到刘方桂的手里,说道,“刘司马你看看,高县令行事,倒比陶县令公允得多。澎水官差不打招呼,隔着县、夜深人静之际越墙骚扰静心庵,人已被他捉起来了。”
刘方桂双手接过来看,听罗得刀说,“遇到这个公事公办的,刺史府也不好硬逼着高白放人,不过此事拖的越久,越是丢我们黔州的脸面,罗某不大方便出面,刘大人你最好亲往都濡县一趟,去找高白县令通融通融,先将那几个现世的活宝接出来!”
刘方桂有心应承下来,只是太不甘了。
黔州这么多年了好不容易出了点儿事、而且与盈隆宫有了关联,如果这么平白地放过去,英国公的眼珠子该瞪起来了。于是道,“死于虎口的差役,恐怕他家里麻烦还有不少!人总不能白死吧!”
罗得刀说,“那是自然,本官弹劾澎水县县令陶洪的奏章也拟好了,此事如能压服下来,这道奏章我便不往吏部传递,否则第一个不能置身事外的就是他陶洪。”
刘方桂暗道,陶洪兴许怕你这套,但刘某不怕,罗得刀你去弹劾好了!
想至此,司马刘方桂慢条斯理地说道:“可杀人偿命啊大人,死者的家里人希图的可不是拿掉哪个县令的职位!刺史想遮家丑,下官不是不清楚,但只怕家属闹将起来,案情总有盖不住的时候!”
他冷笑一声说,“再者,罗大人对澎水县诸多逾矩之处既然深恶痛绝,为此还要弹劾陶县令,这会儿怎么又委派下官去都濡县指手划脚、叫高县令做逾矩之事!”
罗得刀听罢,不由得愣了一下子。
他那份弹劾陶洪的奏章本来是想吓唬陶洪的,为此专门派了一位参军去请陶洪,陶洪居然没敢来。刘方桂来了,刘方桂显然比陶洪禁吓,临出门的这句话还把罗得刀噎得说不上话来。
刘方桂走后,罗得刀神情一懈,刘方桂此刻连表面的上下级的礼节都不在乎了,刺史请刘方桂去高白那里捞人,刘方桂拒绝了。
高白的禀事公文里不可能明着写盈隆宫什么态度,但是罗得刀猜测此时金徽陛下八成还不知道这件事呢。
罗得刀估计着,金徽陛下和九夫人丽蓝,此时应该还在忙着筹备苏托儿和热伊汗古丽离任移居黔州之事。这两个人是金徽陛下在西州时栽培起来的,此时赶到黔州来,盈隆宫的力量确实平添了不少。
这是令罗得刀稍稍感到安心的地方。
而刘方桂身为下属,有史以来、头一次,不温不火地回绝了刺史罗得刀的提议,这让罗得刀稍稍感到有些心慌。
高白拘押了都濡县越界的差役,陶洪若是怕了、想息事宁人,那么罗得刀打算让陶洪到都濡县求高白放人,然后他居中和和稀泥,那么在处置长孙父子、包括李袭袭誉打人、以及处置盈隆宫殒命差役的事情上便占据了主动。
谁知让刘方桂事不关已的这么一晾,好像高白那里有些弄巧成拙了。
罗得刀居然有些骑虎难下,刘方桂拒绝去都濡县,陶洪不露面,使得盈隆宫差役命案一下子变成了罗得刀和高白之间的事了,不论怎么处置,原来设想的韵味一点都没体现出来。
在刘方桂的算计中,只要黔州、盈隆宫的事能闹大了大到长安可闻,那么澎水县这些失了规矩的越界差役、甚至县令陶洪都可以大撒把扔出去。
罗刺史坐在书案后叹了口气,现在看,刘方桂胆子大也是有原因的,罗得刀对他的抗命之事也不宜声张和追究,罗刺史同刘司马之间的纠纷、以及产生纠纷的原因,刘方桂难道怕传到长安去吗?
罗得刀起身唤着他的侍卫,备马,刘方桂肯定去陶洪那里捅事儿去了,那罗得刀立刻去澎水县!
都濡县的事儿是高白的,澎水县的事儿是陶洪的,刘方桂不怕事儿大。而两县的事儿都是罗得刀的,无论如何他得压事儿,不能让刘方桂如愿。
半路上,罗得刀碰到了正在赶路的郭夫人崔颖的车子。
马车里还有崔夫人九岁的儿子郭待聘,和盈隆宫里的一个侍女,车外随行的是薛丁山村的四位骑马的青壮村民。
双方在路上停步,罗得刀骑在马上朝车中问候,“郭夫人何往?”
崔夫人打起车帘儿,罗得刀近距离看到了崔夫人、郭待聘,时光荏苒,人如昨夕,罗得刀恍然如同置身在十年前的西州牧场村……只听崔夫人道:
“儿呀,快去见过你罗叔叔,他既是我们黔州的刺史,但也是你父亲、你姐夫在西州时候的老朋友了!”
郭待聘从车中俯身要下,罗得刀连忙摇着手制止,“郭公子莫动,我们说话要紧!不知郭夫人何往?”
崔颖道,“赵国公到了黔州,但人却是在澎水县,我们母子也不必拘泥盈隆宫的什么规矩,这是代他们去看望一下赵国公。”
双方同路,于是又缓缓启程,边行边聊。
罗得刀问,“不知对死在虎爪下的那个差役,盈隆宫里是什么区处?”
郭夫人说道,“大王此时也不在宫中,玉如她们主张,要多替死去差役的家人着想。金莲在这件事上也很大方,说无论赔补多少,全凭官府从中周全裁定,在钱财上她绝无二话。”
盈隆宫是这样的态度,罗得刀料想此事处置起来会容易得多了。盈隆宫谢二夫人只要抖出一点点来,对于普通人家来说便是一辈子吃用不尽。
但崔颖又笑着说,“不过这件意外对于静心庵来说,亦是属于无妄之祸,我们孤儿寡母,另有年少的两个尼姑,于天晚之时关门闭户、放虎护院可没什么错处。罗大人你想想看,有贼人深夜越墙盗物、被人家的看家狗咬了又能怪谁呢?”
罗得刀觉着底气十足,回道,“那是自然的!盈隆宫能有这样的处置已是难能可贵了!”
只听郭夫人又委婉道,“也不要话里话外的总提到盈隆宫出事地点是我们静心庵,离盈隆宫隔着三道山门还远着呢。”
说话时,郭待聘坐在车内只是安静地听着,并不插话,但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看车外的罗得刀,再看看他母亲,他觉着母亲方才的话已有两个地方不太合适了。
薛丁山村跟来的四个人不算外人,其实那就是盈隆宫的护卫营,母亲当着他们说什么自然都行,但罗刺史身边还有黔州刺史府的护卫呢,她将澎水县的差役说成了贼,此时又直截了当地不许罗刺史多提盈隆宫,而罗刺史听了不但没有窘态,居然还连连点头。
路上,罗得刀又将赵国公抵达后,澎水县发生的几件事大致同崔夫人讲了讲,郭待聘一一记在心里。
此时的节气,澎水村乡田麦成熟,有老者正在路旁的水沟里捕蟹,路边的柳树迎着风摇摆,还有早开的石榴半放半含,雀子们在其间穿来掠去的飞舞。这个孩子心想,如果没有罗刺史说的这些事情,澎水县便完美了。
澎水县衙的门子看到这些人,马上飞报里面,不一会儿。县令陶洪、许县丞和丁县尉一齐出来迎接。
罗得刀看到缀在三人身后的刘方桂,鼻子里哼了一声,却冲陶洪道,“陶洪,罗某叫你去黔州刺史府一趟,你敢不去,罗某只好到你这里来了!”
陶洪施礼道,“刺史大人息怒,非是下官大胆抗命,实在是忙得紧,还未抽出空来呢!”
“你忙什么?”
“呃……呃……下官正在审问信宁县江边被射杀的猎户一案。”
“可有定论?”罗得刀问。
陶洪看看刘方桂,回道,“罗大人你来得正巧,涉案犯长孙润正要招认。下官方才还同刘司马商量从速具结此案,并将此案卷宗上呈黔州刺史府……不过罗大人……这位夫人是……”
陶洪看到随罗得刀来的一架马车里下来三个人,一位夫人身边跟着个清瘦少年,旁边随着个十四五岁的侍女。
罗得刀道,“本官为诸位引见一下,这位便是原安西大都护府郭孝恪郭大人的夫人,这位是郭大人的三公子待聘。”
众人不由自主地“哦!”了一声,又不由自主地纷纷冲崔颖拱手见礼,每个人都听说郭孝恪的夫人居于盈隆宫,但一直没见过真人面目,此时乍一见,每个人都吃了一惊,许县丞又不住打量她身边的郭待聘,想从他的面容上揣摩已故安西大都护的模样。
陶洪忙不迭地说道,“下官竟然是头一次见到郭夫人和郭公子,因而怠慢了!真是失礼、失礼!不知郭夫人和郭公子到鄙县来有何指教?”
崔颖道,“我们听说赵国公到了澎水县,因而才随罗刺史来的。赵国公与孝恪两人曾经同朝为臣,如今虽说孝恪不在了,但还有待聘在,于情理说,有必要带他来见一见。”
刘方桂问,“郭夫人特意从盈隆宫赶过来,只为了要见一见这个人?”
崔颖问罗得刀,“这位是?”
罗得刀说,“这是黔州刘司马。”
崔颖冲刘方桂万福道,“失礼。”
刘方桂略略还礼,仍看着崔颖,意思是你还未回答我呢。
崔夫人只好道,“刘大人有所不知,孝恪在时,最不喜欢以势取人,赵国公今日虽说失势,但我们不能不来。”
刘方桂提醒道,“天下人都知道长孙家因谋反获罪,郭夫人此刻说长孙家和郭家的交情实是有些不妥!郭都护人已不在了,自不会有人猜测,但夫人你该为待聘公子考虑。”
崔夫人笑道,“刘司马多虑了,我带待聘来,便是要传他父辈遗风。”
刘方桂有些尴尬,郭孝恪在官场时,不结党不营私,举世公认,自己方才这番话倒显得不仗义了。好在郭夫人话并未深说,好像特意给他留了面子。
罗得刀又哼了一声,说道,“澎水县差役若非深夜跑到静心庵去搜捕赵国公,又怎会惊动郭夫人和郭公子?陶洪,你给本官说说看,是出于什么考虑才将你的衙役撒到都濡县去?难道你也猜测长孙家与郭家的交情?”
陶洪吱吱唔唔答不上来,罗得刀冷声道,“赵国公人可找到了?”
陶洪回禀,“回刺史大人,他……他并未出县府院子,人早回来了。”
罗得刀声调转厉,“可你有一个手下却再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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