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李治对此事的处置雷声大雨点小,为照顾长安两座高府的颜面,这个意见也没有过分声张,只以太子私札的形式传送黔州。
不过,小范围内该知道这件事的都知道了。
高审行虽然面子上有些不好看,但谁让他管不住吕氏,让她跑到长安来丢人?
那么该尝的苦滋味,他一定要尝一尝。
杨立贞数次被李治喝斥,太子真真假假地告诫她不宜过多打听朝堂之事。
但奇怪的是,朝堂上只该被少数人知道的事情偏偏总能让她知道。这都是因为她有个义姐的缘故。
听到对吕氏的处置结果时,杨立贞总觉不大满意。
因为吕氏只是离着她这个宫人远一些了,别的方面没什么改变,今后吕氏仍然可能多嘴多舌地坏她的好事。
总算令她感到出了一口恶气的,是黔州刺史高审行为此丢了脸,他的脸居然因为吕氏,被太子殿下打得“啪啪”的。
不过,杨立贞对她的这位义姐武媚娘也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她可真不简单!
因为她的坠马,太子殿下罢掉一位从九品的主乘,连眼都不眨一下。
杨立贞刚刚从这件事情中看出些门道,来自黔州正四品刺史的侧室又犯到了她这位义姐的手里。
而造成这件事的诱因,很可能便是自己随口给吕氏编造的一句瞎话。
杨立贞对武媚娘说:吕氏曾经显摆,持有银质号牌的人里面,没几个有资格排在她姓吕的前边。
杨立贞相信,吕氏栽的这个跟头一定是人为设计出来的。
不过她根本就不敢说出口,只是偶尔想一想此事,杨立贞便情不自禁地打个哆嗦。
杨立贞有时悲观地想,她与义姐武媚娘之间,是存在很大差距的。
……
泉州到长安二千八百八十里,海溢发生后,京师仅过八天便得知了灾情,刺史赵嘉对基本灾情的掌握还是很麻利的。
事发当天傍晚,泉州晋江、南安、莆田三县的县令便各自汇总了本县的伤亡、大致财产损失,火速向泉州刺史府禀报。
晋江、南安、莆田都筑有临海围堰,在瞬间而至的滔天大浪冲击下,三县各有数里的围堰垮塌了,别看垮堰的里数不多,但冲垮的可都是地势低洼处的高坝。
海溢的冲击力和破坏力自古未有,大水无孔不入,所过之处击倒民房、溺毙人畜,浸淫了乡间所有的粮囤和柴草。
而乡间冲毁的大都是那些贫苦人家不怎么坚固的房屋。
各县的县仓也都浸水了,天亮后泉州地面一片狼藉,衰号遍野。
赵嘉一面发动各级官役救治伤者、掩埋死尸,一面要求三县寻找高旷之处晒粮、晒草。
灾民们总得吃饭,差一顿也不成啊。
但偏偏天色阴沉,连个日头也没有。赵嘉当即命令,开泉州仓,就在四城门内垒起大灶十几座,煮稀粥、做蒸饼,免费供应。
头一天,他只来得及安排这些事,但泉州共有四县,还差一县没有消息。
与上边提到的三县不同的是,高华县不是在陆路上,而是在大海里。
泉州正东,乘船海行一日可至高华屿,这座方圆十二三里的海中小岛自设一县,即高华县。
赵嘉刺史担心,地势不高的高华县一定也受灾了。
他火速派泉州长史赵昌贞带人、驾船过海去高华县了解情况。
赵长史带了几名随行官员、驾舟在海上行了一日到高华县,才知道那里的情况更为严重。因为海溢的头一泼巨浪,便先将这里荡平了。
县属的唯一一座木制小码头当时就不见了,而为数不多的船只都挣断了缆绳被大浪冲走。
目前全县仅能见到船只,有一艘——就是赵长史驾来的这艘。
房子一间好的没有,六百口县民有两成失踪、三成带伤。赵长史抵达前,高华县令急火攻心,加之已饿了两天,早已经有气无力了。
第三天,泉州海溢的灾情才弄清楚。
而传递灾情的奏报,在路上只跑了不足五天!赵嘉猜测长安一定会火速派大员下来主持赈灾,不过再火速,路程在那儿摆着呢,目前看还要靠自救。
他先搜集能用的船只往高华屿运送粮食、运回伤号,再把数名医者和帐篷送上岛去。
而后发动各县征集民役重建。
第一步需要对海溢造成的粮田积淤进行疏浚。此时大田中正是稻米挂苞、打浆时分,每一天的时间都关系着泉州当季的产量。
但大水造成多半的作物倒伏,加之潮水咸卤,禾苗多死。此时的赵刺史也只是死马当活马来医了。
当然还有更急迫的事要做,比如发动人力重起倒塌的民屋,让乡民们有个遮风挡雨的处所。此外道路需要修整,以便运送砖木、加固围堰……
不然,谁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海溢?
而陆上三县、海中一县的当务之急,是解决粮食问题。
一连几天不见阳光,泉州仓粮食存量日渐减少,而八月的此地气候闷湿,不但做饭的柴不见干,各县的粮食也大多发霉了。
半月后,各县均出现大批病患,症状是呕吐、腹泻、先是周身浮肿、再是消瘦无力。
赵嘉刺史带着属下奔走各处,很快察知此次大面积的病情,是因为人们吃了发霉的粮食、以及饱受湿气侵袭的缘故。
此次的役情,使可动用的抗灾民役数量急剧减少,许多地方的疏浚、重建工程都处于半停顿状态。
赵刺史年近六旬,半生兢兢业业,政务清明,出任泉州后,也是将这里治理得政通人和,从未给朝延惹过什么麻烦。
想不到这一次海溢便让他左支右绌,形容枯槁,感觉到生无可恋了。
他写了公文,派人到最近的福州求援:求医、求药、求粮、求钱。哪怕等灾情过后,泉州如数奉还也是可以的。
赵刺史知道,那里虽然也被海溢所波及,但因地势及距离的关系,海溢对福州的影响却小得很。
但福州都督、福王李元婴居然连封信都不回,赵嘉连问也不敢问了。
福州乃是一座中都督府,都督是正三品,按理说只比泉州这座上州的刺史赵嘉高了一阶。
但李元婴正是高祖皇帝与一位柳姓宝林所生的最小的儿子,人家是一位亲王,赵嘉哪敢多说?
两旬后,由两百里外的建州驶来的三艘快船,沿着武夷山崇山峻岭中奔流而出的晋江河抵达了泉州,送来建州无偿筹集的赈济粮三千斤。
建州刺史王茸得到泉州灾情的时间,比长安还要晚了十多天,这是紧追慢赶地才送来了这么多。
不过建州虽属上州,但地处深山,矿多田寡,王茸刺史在随船送给赵嘉的亲笔信中说,晋江河面也行不得再大的船只,再说他能拿出来的只有这么多。
赵大人万勿嫌弃。弟,王茸。
赵嘉快六十的一位从三品的刺史,身材挺拔、面容整肃,喜诗、写得一手好字,一向注重在人前的仪容。
但此时,胡子拦茬的赵嘉,官袍皱巴着、靴子上沾着泥,他在冒着血泡的手中拿着建州来信,不顾众多属下在场,忍不住嚎啕大哭,“愧对黎民,愧对陛下”。
不过,哪怕是蒸饼取消,只供应稀粥,总算有了建州来的助济,他又能维持几天了。
刺史的言行令人动容,许多虚弱不堪的民役自发走上工地,而泉州各地的寺院僧侣自发集齐,赶来相援。
各处的寺院大多建于山间、取意干爽静幽,因而在海溢中没什么损失。
凯元寺、紫泽观、镜山寺、弥陀寺、碧霄寺的年轻僧众,共二百六十人挑担下山,送来自种的新鲜蔬菜、粮食,物品送到后人也不走,就留在各处工地上干活儿、扶助贫弱。
海溢发生的一个月头上,来自黔州的七万缗钱也送到了。
赵嘉欣喜万分,不知道几千里之遥的黔州高刺史,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钱送来。这真是雪中送炭啊!
他掰着手指头算日子,按着路程算,再有个十天半月,长安的来人总该到了。
好些日子之前,他就接到快驿传信,说新任的兵部尚书高大人,携夫人正在赶来泉州的路上。只是时至今日,高大人还是未到。
但总是个希望所在,一想到他身上的担子总有个轻松些的时候,赵嘉觉得自己还能再支撑几天。
但他刚作此想,就出大事了。
晋江县出了人命!有两名当地的民役失足落入晋江河,被江水淹没,人没有救上来。
大灾之中死个把人本不足为奇,要命的是,这件人命案子与福王李元婴有牵连。案子一出,立刻引发民情激愤,大有按捺不住的势头。
县内事发地附近的民众手持着工地上的锹镐、扁担、钉耙、锒头,村妇们手握着锅铲、铁勺将肇事者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死者家属的哭叫、现场狗的狂叫、人的怒吼和谩骂声不绝。
晋江县刘县令从工地上火速赶到,带着衙役捕快在现场控制局势,但再有一颗火星子,大火便燃起来了。
他派人飞报刺史大人,赵刺史闻讯,把一切都放下赶往事发地点。
泉州刺史府地处晋江河的北岸,赵大人要就近赶往晋江县,只有坐船摆渡过去。
他与手下匆匆过了江,再骑上马、踏着泥泞的道路沿岸往上游走。
十里外的华洲村原有一座过江木桥,两岸把桥桩固定、各自半伸到江里去,桥面的中间挑起一块十五步宽的活板,一端有木轴,过人时活板放下,过船时活板挑起来。
问题是在海溢时,桥上的活板被水冲毁了,这座连接着此地南北官道的唯一一座木桥,在江面的中央有十五步宽的断口,人、马不能通过了。
晋江县的刘县令按刺史吩咐,此时正组织疏浚稻田,而且经过近一个月的努力,马上便要完工了。
下一步,刘县令自然会将精力转移到修路上来。
但恰在这天,从南边官道上来了一拉溜四辆大车,车上载着巨大的木笼,笼内再细分着三层、每层隔着一间间的独立木格,每只木格中拴着一条凶猛的恶犬,每车足有二三十条之多。
这是一支由福州大都督、福王李元婴的一位王官——法曹参军陈蕃率领的车队,他于两月前受李元婴差遣,率着二十几名都督府的护卫,到岭南各地选购奇种斗犬。
举世升平,战事久远,长安与洛阳两地首先兴起的民间娱乐,自是非斗犬莫数。
长安东市、洛阳北市专辟有斗犬坊,上至富户达官、王子王孙,下至平头百姓、街痞无赖,都有人趋之若鹜。
犬主们带着自己的斗犬入场,彼此相端着寻找斗家,现场约战,旁边则有猜胜者押甲、押乙,一场斗下来动辄便是几百钱、上千两银子的输赢。
而一头好犬,说不定能为主人赢得万贯家财。
眼下又实行一种新的玩法,叫作“咬猪”。庄家负责准备体型强壮的猪,而犬主们则三五家合伙,各出一百大钱摊给庄家买猪的钱。然后放出各自的猛犬一拥而上与猪嘶咬。
如果在规定的时间内将猪咬死了,那么摊钱的几位犬主杀猪分肉、庄家退钱。不但猪肉白送,还要按犬主及周围押胜的人所下赌注,按倍来偿付。
反之,庄家与押猪胜的人就赢了。
因而眼下的两京,谁都知道好狗贵过牛。
一头细健牛不过四千二百文大钱,而一头好的斗犬,少则炒到了几十、几百两银子,多的就需要用金子来计价了。
眼下两京斗狗正酣,好狗紧俏,福王这是看准了行市,急等着运这些狗到长安和洛阳去,好大赚一笔。
他给福王府的法曹参军陈蕃下达了死令,最晚十月上旬,要给他将这些狗送到长安和洛阳去。
因为十月,连河里的螃蟹都满黄了,何况那些打下收成、收了地租的人?他们的怀中,此时也一定揣了不少的黄白之物!
陈蕃一路上紧赶慢赶,算着日子还能赶得上交差。
只是车队一入泉州晋江县地界,道路便泥泞不堪,有的地方连条道都找不见,车轱辘转上两圈儿立刻就让乌泥塞死了,不得不随时让人清理才能前行。
好容易蹭到了华洲村北的桥边,木桥却不能通行!
憋了一肚子火气的法曹参军、正七品上阶的陈蕃陈大人,立刻叫手下唤来了晋江县的刘县令,不大痛快地对刘县令说:
“这是怎么回事?!敢误了福王的这些狗赶路,兄弟舍出挨罚也没什么,但刘大人你还想不想干了?!”
上县晋江的县令是从六品上阶,按理还大了陈法曹一阶,但刘县令就是不敢发作。
他好言劝解道,“实在是腾不出手呀,修这桥没有两天根本完不了,那就要耽误陈大人赶路了。要不……下官建议陈大人取道晋江下游,从那里摆渡过河。”
陈蕃没说话,但他那些抠了一路车轱辘的手下不干了,
“刘大人你逗谁呢?且不说从这里走到渡口要再花多少气力,你看看这些狗、这些整只的笼子,是能搬到船上去的东西吗?”
刘县令低声下气地道,“下官倒可以助些人力装船。”
陈蕃道,“刘大人你莫讲了,反正这里是官道,官道都不通,你抗的是哪门子灾?一座桥居然把你难成了这样子!难怪一场小浪就让你现了原形!”
他威胁说,福王有最后的期限,敢耽误了,他会朝泉州刺史府说话。
刘县令拧不过,也不敢麻烦刺史大人,只想赶紧地将这些瘟神打发走,于是就近叫了些人,修桥。
但匠人要现找、木要现伐、斧锯现拿,一操办起来时间就有些耽误,临近正午时,桥没修好,车上的狗骚动起来,该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