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隐痛
乾元十年的新春佳节内务府格外重视,紫奥城处处张灯结彩,悬灯挂帜。玄凌登基已满了整十年,确实是该好好庆祝的。
颐宁宫是个例外,因太后喜清净,又专于佛法,底下人不敢随意叨扰,只将各个宫室好好的打扫一番也就可以了。
太后在殿内望着那一大缸子悠哉游动的金鱼,对身边的竹息姑姑道,“日子过得真快,一转眼十年过去,哀家也老了……”
“太后是有福之人,没有老这一说。”
太后闻言笑道,“老不老只有人心里自己知道。这后宫眼看着宜修打理的很好,哀家也就放心了。只是皇帝的子嗣不多,始终是哀家的心病……”
竹息姑姑道,“太后放宽心,欣嫔眼瞅着要生了,相信一定能给太后生个小皇孙。等过些时日其他的娘娘小主们肯定也会有好消息的,太后只管等着含饴弄孙。”
“你一贯会哄哀家高兴。皇帝登基有十年了吧,膝下只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哀家这两日做梦,梦到以前的事情,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关联……”说着,太后禁不住咳嗽起来。
人老了,就会想起过去做得那些事,当时不觉得,可越老心就越软,生怕会报应到子女的身上。
竹息姑姑忙替她拍背顺气,劝道,“太后多虑了,皇上春秋鼎盛,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肯定会多子多福的。您别自寻烦恼了。这老毛病一入冬令就犯,还是擅自保养为上啊……”
太后昔年为琳妃时,曾遭到废后夏氏与玉厄夫人联手羞辱,令其于寒冬腊月在宝华殿为昭宪太后抄经祈福,寒气入体以至落下了病根。
玄凌前来请安时,便见到母亲旧疾复发,亲自扶太后躺下休息,道,“朕看母后的旧病似乎比往年重了些,太医院一群庸医,怎么连小病也治不好,白白浪费银钱!”
“哀家这是积年旧疾,哪里能治得好呢,今天早起吹了些风才咳嗽两声,皇帝不必多虑,更不必怪罪太医们。”太后又连声咳嗽,脸上泛出潮红。
“孙姑姑,快去取母后的药来。”
不等玄凌吩咐,竹息姑姑适才便去取来了,他亲自给太后递上温水服下,片刻后果然好了许多。太后道,“果然还是吃惯的药最对症,哀家这会子舒坦多了。”
玄凌拿过药瓶见里头只剩下几丸,道,“瞧着剩下不多,朕一会叫太医院再送些来。”
太后笑道,“哪里有这么容易配的,里头的一味药如今已经是罕见了。太医院素日配的药也好只是不及这个吃下去立即见效。”
玄凌不信,道,“朕贵为天子,哪里会有找不到的药,实在不行着人去寻便是了。否则传出去叫百姓以为朕连母后的病都治不好。”
太后但笑不语,身边的竹息姑姑道,“皇上,先把药给奴婢放起来吧。”
玄凌点头,将药瓶递给竹息,交接之际看到瓶底一个“z”字,红色的字迹已显模糊,但细看下仍能认出。当即脸色变了变,手也不由自主的顿在半空。
竹息姑姑见状,忙出声叫道,“皇上!”
玄凌的神情恢复如常,手缓缓垂下把瓶子放到竹息姑姑的托盘上,起身对太后道,“母后安歇了吧,朕还有些折子要批,晚些再来看望母后。”
太后颔首,道,“皇上以国事为重甚好,不必顾念哀家。”
“儿臣告退。”玄凌一礼后起驾离开颐宁宫。
“竹息,你说皇帝刚才是怎么回事?”太后看向心腹道。
竹息姑姑微微叹了声,道,“太后看得真真的,奴婢不敢妄言。”
太后倚在榻上,道,“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没能放下当年的心结……”
“太后别多想了,好歹皇上对您是极孝顺的。”竹息姑姑道。
“哀家知道皇帝当年受了摄政王许多的气,可话说回来,若不是靠着摄政王,皇帝又怎能顺利登上皇位呢?”太后神情黯然,道,“冤孽……总是哀家的不是,叫皇帝的心里留了疙瘩。”
“太后当年也是为了皇上才忍辱负重,相信皇上心里是明白的,也不会责怪太后,太后莫要自寻烦恼。”竹息姑姑随太后在宫中沉浮数十载,无数的皇家秘辛她都是见证人。
太后枕在软枕上,闭了闭眼,道,“哀家刚才和你说的,其实哀家也梦到了他,他在梦里责怪哀家为什么食言亲手杀了他……”说着,拉住竹息姑姑的手,道,“你说他当年死不瞑目是因为恨哀家吗?”
竹息姑姑半跪在太后榻前,道,“太后,您当年做的没错。是摄政王先反悔想废了皇上,您才不得已为之。”
“是啊,是他先食言想废了皇帝,自己称帝,还说要立我为后。但若是真那样,我还有何面目去见我的儿子呢?叫我们母子如何面对天下人?是他先做错的,怨不得哀家……”太后低声念道,一遍一遍似乎要说服内心去接受这个事实。
外头密云堆积,沉沉得似乎要坠下来,天色渐黑,銮驾前后也点起了数盏宫灯照亮道路。玄凌坐在御辇之上,一语不发,脸色也似这时的天色般阴霾。
身边跟随的李长见主子心情不好,愈发小心当差,不敢有失。
玄凌沉默的想着心事,他年少时并不得先皇隆庆帝的宠爱,又处处比不上自己的六弟玄清。有时他觉得先皇似乎只把玄清当做他的儿子,自己永远只是玄清光芒下渺小黯淡的影子。好容易登上帝位,还受摄政王处处挟制,没有办法施展抱负。这皇帝当得着实憋屈,今日见到太后还留着摄政王给她的药瓶,难免勾起玄凌内心的愤恨。
该死的罪人,死了都不忘给母后和朕添堵!果然当初不该听母后的话,只将他的党羽抄家流放,应该将他开棺鞭尸才是!
玄凌眼中闪过雷电,看得一旁的李长心惊肉跳,不晓得主子在太后那儿受了什么气居然如此动怒。小心翼翼道,“皇上,今晚您翻了悫贵嫔的牌子,咱们这就去吗?”
玄凌瞪了他一眼,道,“去!朕都翻了她的牌子,当然去!”
寿祺宫内汤静言喜笑颜开,打扮一新迎接御驾到来,玄凌很久没翻她的牌子了,也就偶尔来坐坐,并不过夜。今日接到李长传来消息,怎能叫她不高兴呢。
她特地翻出玄凌曾经夸奖她穿着漂亮的衣裳,簪了粉色芙蓉绢花,玄凌进入时,盈盈拜道,“臣妾给皇上请安。”
玄凌压根没注意到她的打扮,随口道,“免礼。”
汤静言殷勤的送上茶盏,道,“臣妾沏了皇上爱喝的龙井,皇上尝尝。”
玄凌接过,敷衍的一抿,道,“不错,爱妃有心了。”
“能让皇上喜欢臣妾就高兴了。”汤静言笑道。
玄凌抬眼见她笑得娇艳,但身上穿得衣饰明显不相衬,不禁出言提醒道,“你现在身为贵嫔,理应着装符合身份,这件衣裳虽然好看但是太轻浮了,也不合你现在的年纪,下次不要穿了。”眼睛继续往上,道,“那朵花也不好,太俗,你往日戴着的玉簪比这好看多了。”
汤静言没料到自己精心打扮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难免有些扫兴,忍不住道,“皇上是觉得臣妾老了?”
玄凌见她不受教,心里也多了分不悦,道,“朕是好意提醒一句,你又何必多想。若是你喜欢这样打扮,只管招摇过市,惹人笑话吧。”
汤静言不明白玄凌这是吃错了什么药,也不敢再多言,悻悻住嘴,道,“皇上难得来臣妾这儿一次,要不要见见漓儿,皇上也有好久没见漓儿了。”
玄凌听到二儿子的名字脸色略有缓和,道,“是么,那就抱来给朕看看。”
予漓被乳母抱着过来,因与玄凌不常见,又只是一个不到三岁的小孩儿,难免生疏,见到虎着脸的玄凌,吓得哇哇大哭,惹得后者脸色更难看了。
汤静言连忙把儿子抱在怀里哄着,待他安静下来对玄凌道,“皇上恕罪,漓儿还小,有些怕生,皇上别介意。”
玄凌拂袖道,“他是朕的儿子,何来生人一说。身为男儿却动不动就哭,脾性如此软弱实在是不成体统!”
汤静言为儿子委屈,分辨道,“皇上这话真是冤枉漓儿了,漓儿一年也见不到皇上几次,生疏也是常事啊。”
“朕看予沣小时候也不像他这样,见到朕总是眉开眼笑的。说来到底是皇后教子有方,孩子也不娇气。”玄凌两厢一对比,顿时觉得汤静言不会带孩子。
汤静言不服道,“大皇子出生时宫里还没其他孩子呢,皇上天天见,当然和您亲了。”
“满口胡言,有你这样做娘的,难怪漓儿这么娇气,想来将来也成不了大器。”玄凌怒道,“似他这般长于妇人之手能有什么出息!”
汤静言最见不得有人说她的宝贝儿子,脑子一热,竟然和玄凌杠上了,道,“皇上乃九五之尊,怎能和漓儿弱小稚子计较。臣妾说句不敬的话,皇上您不也是长于妇人之手吗?”
这句话可一下子点着了火药桶,玄凌气得脸色铁青,当即离去。外头的李长见主子竟然被悫贵嫔气跑了,也顾不得其他,赶紧跟上。
汤静言话说出口也收不回来,见到玄凌竟然拂袖而去,心知自己话说过头惹恼了皇帝,也是懊悔不已。
“皇上,皇上,您……”
玄凌面容紧绷,双手扣着御撵的扶手青筋暴露,心情极为愤怒。李长小声唤了两声,没有得到回应,朝前头喊道,“回仪元殿!”
“去昭阳殿!”玄凌出声道。
李长又立刻改口,道,“去昭阳殿!”
“娘娘,皇上来了。”剪秋入内禀报,朱宜修正在给予沣缝衣裳。
闻言,朱宜修停下手里的动作,道,“今晚皇上不是在寿祺宫么?”
“奴婢也不清楚,这会子怕是已经要到,娘娘快准备吧。”剪秋接到消息时也是意外。
“怕是悫贵嫔说错了什么皇上才到本宫这儿来了,也不用刻意准备,就这样自在些。”朱宜修对玄凌的个性再清楚不过,一说就中。
玄凌的御撵在凤仪宫门口停下,朱宜修行礼道,“臣妾恭迎皇上。”
玄凌正在气头上,语气也有些生硬,道,“皇后不必多礼,起来吧。”
直接叫她“皇后”了,看来是气得不轻。朱宜修心想,记得前世汤静言曾为了予漓和玄凌吵了一架就此失宠,多半就是今晚之事了。
“朕想喝点酒。”玄凌皇帝架势十足的坐到榻上。
朱宜修不会在这个时候和他拧着干,点点头吩咐剪秋去小厨房备一桌简单的酒席。
酒菜齐全后,两人坐到桌边,朱宜修亲自执壶给玄凌倒了一杯,道,“皇上怎么突然有此雅兴,晚上喝酒赏月么?”
天上的月亮并不圆满,而是缺了一小半。
玄凌喝下去,突然冒出一句道,“小宜,你说朕这个皇帝如何?”
朱宜修微微一怔,他唱的又是哪一出?柔声道,“皇上勤政,万民拥戴,自然是好了。”
玄凌连喝了好几杯下肚,道,“那些都是虚的,你觉得朕比先皇如何?”
朱宜修见他有了醉意,本想随便哄两句,但见他双眸晶亮的看着自己,若是敷衍了事只怕更要惹恼他,忖度了会儿,道,“先皇是明君,皇上是先皇的儿子,自然也是明君了。”
玄凌忍不住笑了笑,道,“你总是这么会说话。”
”臣妾说的是实话,并没有粉饰伪造。”朱宜修关注着玄凌脸上的任何一点细微的表情。
玄凌一手酒杯抵着额头,另一手握住朱宜修的手,道,“朕知道,朕知道,你不会对朕说谎……”
他的话令朱宜修心中微起波澜,她重生以来每走一步或多或少都掺杂着谎。若不是柔则行差踏错,今日陪着玄凌的也不会是她了。摇头挥散脑中的想法,轻声道,“皇上你喝醉了……”
玄凌是喝醉了,他趴在桌子上完全不省人事。
朱宜修叫来了剪秋和绘春,三人合力将他扶到床上。两个侍女退下后,朱宜修给玄凌脱去外衣,盖上被子,正要离去,玄凌的手蓦地拉住她的,口中唤道,“……别走,别走下我一个人……”
玄凌不知梦到了什么,居然连自称“朕”都忘了,只称“我”。朱宜修坐在床边,撩开他脸上的一缕发丝,露出俊朗的面孔,和她前世深爱的一模一样,还是那么令人心动,没有任何改变。
朱宜修轻轻道,“你看到了什么?”
“母妃……”玄凌含糊不清的喃喃道,“母妃和王叔……我要杀了他……杀了他……”
朱宜修闻言顿时心中一抖,瞪着玄凌发红的脸庞,他居然把太后和摄政王有染的事情宣之于口了。
宫里隐约传说过太后与摄政王的一段情谊,但没有人敢去证实真假。前世的朱宜修无意中偷听到玄凌与太后的争执才知道这段隐情,这一世换成玄凌亲自说给她听。
玄凌的梦很不安稳,他的神情不断变换,有怨恨,也有嫉妒,有对摄政王的,也有对玄清的。如果不说,只怕没有人知道他这个皇帝心中隐藏着排山倒海的不安。
朱宜修拿帕子给他擦汗,见到他慢慢睡熟了,忍不住低声念道,“傻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