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子嗣,往往能决定后宫里一个女人的命运。
柳思琼再受宠,可她常年没有一个皇子傍身,要想叱咤后宫,的确是一桩难事。
可肚子争不争气,只能靠柳思琼自己,旁人哪里帮得上忙。
柳氏知道老祖宗说的在理,可她依旧心有不甘。柳思璐死得太冤,她们姐妹为了复仇又做了这么多事情,怎么可能就这么简简单单动动嘴皮子就收手了?
况且,有些事情,埋在心里还好,一番放在了台面上,那就如砸碎了的铜镜,再也圆不上了。
柳氏是破釜沉舟了的,以至于到了这一步,她若为了小皇子的将来而放弃复仇,她要如何面对老祖宗,面对这家里的每一个人?
“怎么?信不过老婆子?”老祖宗似笑非笑。
柳氏笑得讽刺,她当然信不过,慢慢十几年,未来如何,谁能说得准?再说她自己,在老祖宗眼皮底下,她未必能活到小皇子长大的那一天,也许会和柳思璐一样,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这个深宅大院里。
再说了,常氏把小皇子推上了皇位,那就是把身家性命都压在了小皇子身上,等小皇子荣登大宝,贤妃娘娘稳坐皇太后之位,秋后算账时,常氏岂不是成了俎上鱼肉?
柳氏嘴上未答,可她心中所思所想却瞒不过老祖宗,老祖宗的手指抚着手腕上的佛珠串,那是今年六月十九入宫陪太后听佛经时,太后赏下来的东西,老祖宗自此之后一直戴着,她笑着道:“觉得我是在养虎为患?缓兵之策?柳氏啊柳氏,朝堂争斗绝非后宅算计能比拟的,皇位之争,做皇子的时候避免不了,当了皇帝之后也避免不了,二十年前永王兵败自刎,二十年后你们还在拿永王的余孽做文章。小皇子即便有朝一日君临天下,你柳氏一门,能护住他吗?皇权之争,我见识的比你多,我常氏经历的比你柳氏多。”
柳氏垂下了肩膀,她明知道老祖宗就是缓兵之计,可她反驳不了,她清楚,老祖宗说的都是对的。
柳氏一门今日之荣耀,全来自于贤妃娘娘,他们是靠贤妃娘娘的庇护,才能在这数不清多少勋贵世家的京城里保有一席之地,若贤妃受难,柳氏无能为力,要说辅佐小皇子,娘家人有多少能耐,柳氏还是心知肚明的。
是依着贤妃娘娘的心思把宝压在其他皇子身上以图平安,还是搏一把,以求将来至高荣耀?
柳氏紧紧凝视着老祖宗的眼睛,她的脑海一片空白,但很快,她就懂了。
机会看起来是平等的,在小皇子长大之前,常家和柳氏要比试一场,柳氏若能聚集自己的力量,将来可以不仰仗常氏之力,他们完全可以在事成之后一脚踹开常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若柳家人迟迟不能崛起,那就要让常氏拿捏着,给常氏荣耀,在皇亲出身的老祖宗去世之后,让常府依旧风光不减。
柳氏咬着牙,心中含恨,这与她和贤妃的初衷相去甚远。
老祖宗在此刻又把柳思璐搬了出来:“如果是思璐来选,她会毫不犹豫地答应老婆子的条件。事情已经发生了,追究下去两败俱伤,思璐会让利益最大化,她为了当初还是秀女的贤妃娘娘牺牲自己,贤妃娘娘也该为了思璐抓住机会。”
如果是柳思璐,会做怎么样的抉择,柳氏心里知道答案,她也清楚怎么做最好,可心中不甘难以消去。
涂氏看得出柳氏已经动摇,她稍稍松了一口气,道:“六弟妹,我知道你心里恨,但你静下心来想一想,你七姐姐是希望你替她报仇,还是让柳氏满门荣耀?”
柳氏沉默。
柳氏族中男子,没有几个当官的料子,柳氏一门是以美姿容闻名天下的。
她和贤妃两人是可以扳倒常氏,就算是与虎谋皮,也能让常氏万劫不复,可那之后呢?贤妃穷其一生,也只能是皇太妃,等她过世后,一个闲散王爷的外家真的能更进一步吗?还是等新皇登基,再想方设法在后宫里扶持新人?
那样的将来,与老祖宗展现给她的将来,差太多了。
是快刀斩乱麻,还是拼一把?
柳氏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攥紧,良久之后,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唇角弯弯,笑容里带着无奈和嘲讽:“和老祖宗比,是我太嫩了。”
老祖宗依旧摇了摇头,似是说与柳氏听,又似是说与其他人听,她道:“一个人,无论说什么做什么,总能追寻到根源,那就是他心中所思所想,可偏偏,人心又是最复杂的东西。饶是老婆子活了半辈子,也有看不透的。”
柳氏一怔,眸子里闪过一丝犹豫,问道:“老祖宗是说红笺?”
“是啊,在让她去给恒瀚做妾之前,她在松龄院里十余年,老婆子自问从没有亏待过她,可她却站在了你那边。”老祖宗苦笑道,她这一生拥有了许多忠心,也被人背叛过,本应该对这种事情不再在意,但也许是年纪大了,想起那个像孙女一样看着长大的女孩,老祖宗还是会有些心痛。
红笺眉心的那一刻朱砂痣,就像是落在了老祖宗的胸口一般,又好像那一剪子也跟着刺入了她的胸口一般。
柳氏低低叹了一声,她把散落的额发拢了拢,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狼狈,而后缓缓说起了红笺的事情。
“老祖宗还记得吗?当年在城外路边遇见红笺时,她和郁曚的身形差不多。”柳氏比了比那年红笺的身高,比八仙椅的扶手高不了多少,“就这么高了。我看她脏兮兮的实在可怜,取了一套郁曚的衣服给她换上。在我看来,这不算什么大事体,可红笺后来告诉我,她一直记着,那是她头一回穿那么好看的衣服,她那时才知道,她也可以穿这样的好衣服。”
老祖宗嘴角动了动,叹道:“就算我后来给了她很多好东西,在她眼里,到底比不上那一套衣裳。”
楚维琳听到这里,心中亦是吃惊不已。
她曾经想,红笺投靠柳氏会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也许是金银,也许是未来,可她从没有想到,原来理由就是这么简单。
对于一个饥寒交迫,家破人亡的幼童来说,让她记了一辈子的是那盆洗去了她一脸污迹的清水,是那身让她诧异自己也可以像富家姑娘一样打扮的衣裳。
这是她从一个乞儿转身的开始。
想起红笺,柳氏也有些唏嘘:“我一开始只是想让红笺从常恒翰嘴里打听出当年旧事,后来,则是要她挑唆赵氏与常恒翰夫妻的关系,可红笺这孩子性子太软了,她不会挑唆,好在,他们两夫妻自己就闹了个不可开交。我让红笺去接近郁晔的时候,她最初并不敢,叫我逼得急了,才做了的。可我没想到,她会选择自尽。”
“不要小瞧了性子软的孩子,兔子急了还咬人。”老祖宗抬起手按了按眉心,道,“她既然会因为一身衣裳感激你,你就该明白,她也会为了一些别的理由背叛你。”
柳氏抿唇没有应声。
楚维琳细细琢磨着老祖宗的这句话,她想,她明白老祖宗的意有所指。
红笺跟着段嬷嬷长大,虽然没有受过什么委屈,却也没有多少温情。从没有一个人,像常郁晔一般温柔待她,即便是晓得不合礼教,即便红笺一开始居心不良,可常郁晔的温情打动了她,让她舍不得把他拖下水,舍不得看他与常恒翰父子离心。
在晓得肚子胎儿的月份根本瞒不住的时候,红笺选择了自尽,即便是付出性命,也要保住这个秘密。
可讽刺的是,常郁晔却酒后失言,喊了红笺的名字。
“这些事情,出了这个门,就不要再提一个字了,”老祖宗郑重道,“柳氏,既然咱们选择做一条绳上的蚂蚱,就把旧事烂在肚子里,恒逸跟前,我也不会说什么。不管你心里怎么想的他,明面上,你们总归是夫妻。郁曚心思细,她还要说亲的,莫让她看出端倪来。”
柳氏垂下眼帘,她清楚,老祖宗说烂在肚子里,那就绝不会引了什么风言风语,这些事情曝光,对常府没有半点好处,为了常府,老祖宗一定会守住秘密,也会让其他人守住秘密。
只是常恒逸那里,柳氏并不在乎什么,她可以为了贤妃娘娘和小皇子放弃复仇,但绝不是放下仇恨,她依旧恨极了常恒逸,若是同处一室,她怕自己总有一天会忍不住把剪子插入常恒逸的胸口。
“我和他的事情,我自个儿处理,不用老祖宗费心。”柳氏淡淡道。
老祖宗睨了柳氏一眼,告诫道:“你若不想让其他人瞧出些什么来,最好还是一切如旧。”
柳氏不语。
老祖宗冲楚维琳抬了抬下颚:“让人打水来。”
楚维琳应下,起身出去吩咐下人。
段嬷嬷亲自端了水进来,伺候柳氏净了面,柳氏刚才哭得厉害,如今两只眼睛红肿,根本遮掩不过去。
柳氏倒也不在乎,看也不看镜中模样,清了清嗓子,道:“不管如何,我总要进宫里去见一见贤妃娘娘。”
“这是应该的。”老祖宗道。
柳氏先一步离开了松龄院,不少丫鬟婆子瞧见她,纷纷议论着。
这些年,似是很少见老祖宗训斥儿媳孙媳了,柳氏这幅模样,倒像是做错了事体叫老祖宗训了一通似的,想起涂氏与常郁昀夫妻还在松龄院里,不由想,莫不是二房告状了?
可告的是什么状,她们就猜不出来了,大抵是因着大赵氏过了,几个媳妇争权夺利吧。
涂氏出来时听到了几句,她嗤笑一声,并不解释,径直回了清兰园。
老祖宗留了常郁昀说话,语重心长道:“我不知道能稳住她多久,她今日里是暂时同意了,可等见了贤妃,兴许就会有变化。即便贤妃也同意了,也不能说没有一个万一。郁昀,趁着我在圣上和太后跟前还能说上一句话,明年开春时想法子外放吧,一来是个历练,二来避开这个多事的京城。若真有什么变化,我会让他们先把家分了,柳氏再狠,恨的也是长房与四房,和二房、三房没什么关系。记着老婆子的话,活得长才能笑到最后。”
常郁昀动容,这是老祖宗掏心掏肺的一番话,她无时无刻不在为常府考虑,常郁昀握着老祖宗的手,点了点头:“六叔母不是糊涂人,您放心吧。”
这只是一句安慰的话,楚维琳和常郁昀都清楚,柳氏是要覆了整个常家,前世即便老祖宗匆忙分家,还是没有保住任何一人。
今生,经历过这么一番对谈,柳氏是不是会有所转变,谁也说不准。
但做人总要朝前看,他们重活一世,怎么能眼睁睁瞧着柳氏断了他们的生路呢。
从松龄院出来,夫妻两人相携回霁锦苑。
霖哥儿大半天没见到父母,依依呀呀地伸着手要抱,楚维琳笑着抱起了儿子,亲了亲他的脸颊。
霖哥儿咯咯笑着,小嘴在楚维琳脸上蹭了好些口水,兴高采烈。
常郁昀换了一身衣服回到东稍间,水茯和娉依正在摆桌,热气腾腾的饭菜香气四溢,一眼看去,具是两人平日里喜欢的菜色,还有一小碗蛋羹,是给霖哥儿准备的。
楚维琳没有急着用饭,试过了鸡蛋羹的温度,一面亲手喂给霖哥儿吃,一面听方妈妈说着孩子这一天里的情况,笑容挂在她的脸上,似乎之前柳氏的事情并没有影响到她的情绪。
常郁昀看着这样的画面,不知不觉间,眼底含了笑意。
不管外头如何,他们夫妻的小日子总是能让他觉得温馨,这样的温馨会给与他力量,去化解外头的风风雨雨。
担子压在肩头,心情却渐渐放松下来,常郁昀走到楚维琳身边坐下,笑着问她:“琳琳,明年若是外放,你想去哪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