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之中,金大人怡然自得哼着小曲,让人把那盆红珊瑚搬到了书房,仔细打理了一番,放在桌上来回绕着看了几圈,才算是满意了,小心翼翼摆到了博古架上最醒目的位子。
李慕渝和常郁昀一前一后过来,李慕渝已经听说了贺家今日的进展,为了这事体他费了不少时日了,饶是他,也有些急躁了,待听说了好消息,眉宇之中都带了几分喜悦。
金大人恭敬迎了李慕渝进书房,目光时不时往那红珊瑚上瞟,却偏偏没有发现李慕渝有什么反应,只好耐着其他心思,仔仔细细说起了正事。
李慕渝听完,便要亲自审一审那瞎眼婆子与颜氏,他与常郁昀商量了几句,便就拿定了主意,吩咐金大人道:“一会儿先把人押到偏房里,我们仔细问了再说。”
金大人应下,赶紧让底下衙役去安排,见李慕渝要走,他皱了皱眉头,赔笑道:“小侯爷,下官今日这红珊瑚,您瞧着如何?”
李慕渝睨了他一眼,笑道:“金大人不是不爱好这些东西嘛,怎么心血来潮了?”
金大人嘿嘿笑了,也不瞒着,直言道:“这是下官今日在贺家瞧见的东西,下官瞧了两眼,那贺大老爷就迫不及待要送下官,下官与他说了,下官一个粗人,不懂这些,比不得小侯爷您在行。贺大老爷一听是小侯爷您好这些,越发就拦不住了,恨不能亲自装箱给您捧过来。”
李慕渝捧起桌上茶盏,似笑非笑地看了金大人一眼:“这株红珊瑚,形状是不错,可惜质地差了些。金大人,我与你说,这东西与其摆在你书房里,不如让工匠打磨成了珠串,送给金夫人为好。”
金大人摆手,道:“这是贺家给您的。”
“我会眼红他这个?”李慕渝哈哈大笑,摸了摸下巴,赞许道,“他自个儿都清楚,这东西也就一般,入不了行家的眼,只怕这会儿心里还忐忑着,巴不得从库房里再挑些好东西送来。罢了,就让他纠结去吧,再榆木脑袋,这般想上几日,也该通透些了,晓得贺家此刻如何行事才是稳妥的路子了。”
金大人得了赞许,心情愈发愉悦。
他是不懂珊瑚朱砂,但他懂人心,说句不敬的话,拿小侯爷压贺大老爷是有些大材小用了,可收到的效果却让他很满意。他根本不图人家那一株红珊瑚,他要的是给贺家敲一敲警钟,莫要稀里糊涂地把百年家业都败了。
这也是看在常郁昀的面子上,谁让楚维琳和楚维琇是亲姐妹呢,把贺家整垮了,楚维琇又要如何?
审查的速度很可观,原本就明里暗里抓到了一些线索,现今那缺了的棋子补上了几颗,有些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瞎眼婆子依旧装哑巴,可府衙里多得是让她开口的能耐,昨夜贺家是带了人就走,官府查到那屋子里时已经是空无一人,衙役们翻箱倒柜,才在床底下的一个暗阁里发现了十几瓶药粉,其中不乏提炼程度极高的哈芙蓉。
瞎眼婆子瞧得是年老体迈,可李慕渝也不是什么泛泛之辈,一眼瞧出了她的伪装,掀开了易容面具之后,底下是一张惶恐不安又吃惊紧张的脸。
二十五六岁,模样普通,走在大街上都不一定会让人留意到的一个女人。
她很快交代了实情。
她叫颜沁,与颜氏都出自那小镇,两家依着关系算一算,她们两姐妹也没出了五服,幼年时经常一道耍玩。
颜氏能与贺淮卿相识,也全是颜沁的功劳。
颜氏发达之后,倒也没有忘记颜沁,只是两人再不似从前一般亲密了。
颜沁嫁了一个老实的庄稼人,没几年丈夫死了,她手头不宽裕,去求了颜氏,她还未诉苦,颜氏却拉着她倒了半日的苦水,最后不好意思地掏出了二两银子。
“自打我们奶奶进了府,我的日子也不好过,银子都在平日里各处打赏时用了,就这二两,是才送来的月例,你莫要怪我。”颜氏说得怯怯,仿若真的怕颜沁怪罪她小气一般。
颜沁与她相识多年,岂会分不出她话中真假,心里烧着一团火,面上还是感恩戴恩一般,拿这点儿银子回去。
那之后,因着这一口气,颜沁数年不曾寻过颜氏,直到她认得了一个人,制哈芙蓉的人。
哈芙蓉这东西,寻常人听了自是可怕不已的,颜沁在底层打滚了数年,早就抛下心中矜持,只要有利可图,其他的东西,她才不在乎。
当时正是那人初初研究的时候,不得窍门,进展极慢,甚至是在猫狗身上做试验,也花了两三年才总算有了些定论。
却找不到合适的试药的人。
颜沁想起了抱怨楚维琇的颜氏,两人一拍即合,这买卖也就定下了。
“送去的基本都是最早做的那一些,药效不好,却附和她的心思,这等慢慢拖着的毛病,比症状明显的哈芙蓉,不晓得要可靠多少呢。
毕竟是做哈芙蓉营生,颜沁干脆易容成了瞎眼婆子,免得叫人认出来了多添麻烦。
颜氏被带了上来,见颜沁已经露出了本来面目,她知道自己多说无益。
颜沁的所有说辞,她都不反驳,只点头认下。
李慕渝瞧见她精神状态不对,心中到底有些捏不准,干脆请了楚维琳来,女人之间说话,总比他们几个爷们问话好些。
颜氏跪坐在偏房正中,楚维琳推开门进去,就见她微微斜着身子,整个人都失了生气,面无表情。
怕颜氏会突然发难,楚维琳带着婆子丫鬟进去,缓缓在八仙椅上落了座,而后看着似是丝毫无所觉的颜氏,问道:“我听说了那颜沁的事情,我也知道,你对她说的那些,一个字也不评论,就打算这么认下了?”
颜氏抬眸,目光之中失了灵气,她浅浅笑了笑:“夫人不用问了,是我做的,就是这么简单。”
如此直白,让楚维琳都不由多看了颜氏几眼,她思忖了番,道:“你放心,我信你的,事情就是这么简单。颜沁利用你试药,你正好也需要这个,就成交了,每隔些日子,就让人去颜沁那儿取,这半年都是如此。”
“夫人既然知道,又何必再问我呢?”颜氏淡淡笑了笑。
楚维琳挑眉,道:“是啊,这些我都不用再问,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何肯说实话了?当着贺淮卿的面,你可是梨花带雨地说着自己无辜。我本以为,你今日来,会一直不松口,等着贺淮卿想法子。毕竟,若他肯为你奔波,也许你还有戏。”
“夫人说笑了,我一个妾室,毒害主母,这是什么罪过我自己一清二楚,我们爷便是替我跑断了腿,也断不能救得了我了。”颜氏自嘲一般笑了笑,视线从楚维琳面上扫过,“自打甘果儿手中的药被发现,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日了。”
“你知道……”楚维琳喃喃一句,本想问颜氏,既然早就清楚无路可走了,为何还要在和贺淮卿跟前唱戏,可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
颜氏讨不到好处,也绝不会让楚维琇顺心。
楚维琳勾了勾唇角,哼笑道:“你是不是已经和大姐夫说了托词了?这不是你本意,你也是叫人连累了的,但既然贺家必须把一个‘凶手’交给楚家,那就把你交出去吧,免得楚家再逼着大姐夫?”
句句都是颜氏对付贺淮卿的那一套,颜氏面上闪过一丝难堪。
她就是这么想的。
就算她落了大牢,最后没什么好下场,只要贺淮卿心中还信她,只要她有本事让贺淮卿信她,就能让待她情深意重的贺淮卿又是无力又是悲伤又是痛苦。
贺淮卿此时因着楚维琇的病情而对妻子心生了怜惜,可在颜氏离开之后,慢慢的,贺淮卿会越来越思念她,他会觉得,是楚维琳断了颜氏的路,逼得颜氏不得不定罪,贺淮卿会迁怒楚家,甚至迁怒楚维琇。
颜氏会成为贺淮卿和楚维琇心中的一颗刺。
楚维琳摇了摇头,叹道:“你真的觉得,大姐夫会为了你……”
话未说完,颜氏的神色里闪过一丝恼怒,她几乎是本能一般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好笑吗?他疼我喜欢我照顾我,却永远不会娶我,我只能做妾,我直到今日才明白这个道理!
从前是我愚笨,我以为我付出一颗真心,定能换来真心相待,我在这段感情里疯了魔,我以为他同我一样,也疯魔了,可直到这一刻,我才知道,他一直都是冷静的,关乎家族厉害,我就是一个牺牲品。”
颜氏越说越激动,她的身上再寻不到一丝一毫那小兔子一般胆怯的印象,她只是哭着,哭到上气不接下气。
楚维琳一言不发,静静看着颜氏哭泣。
希望越发,失望越发,这十年相处,让颜氏已经迷了双眼,以为只靠贺淮卿的喜爱就能被扶正,因而视楚维琇为眼中钉肉中刺,甚至,甚至这半年里用如此阴毒的法子来对付楚维琇。
她是真的盼着能脱离了姨娘,成为奶奶的那一日。
可惜,一切都是镜花水月,一切都不过是她的念想。
一瞬间,颜氏觉得她苦心积虑的那些事情都成了无用功,全都在笑话她的痴心妄想。
楚维琳看着颜氏,如今醒悟终究太晚,况且,她对颜氏的演技佩服之极,她拿捏不准,此刻是颜氏的真情实意流露,还是依旧在演一出戏。
“所以,你对大姐夫死心了?”楚维琳挑眉问道。
颜氏抬起泪眼婆娑的面庞,眼眶之中饱含泪水,她的视线是迷糊的,但楚维琳还是从她的目光里读到了些毛骨损然的怪异,几乎是下意识的,楚维琳问了一句:“你对大姐夫做什么了?”
颜氏咧着嘴笑了起来,痴痴道:“我说了,我已经疯魔了,我盼着他也一样疯魔。”
楚维琳背后一冷,这话听起来意有所指,但她却不敢断言什么。
思忖了一番,楚维琳还是问了颜氏:“你觉得,大姐夫是喜欢你,还是喜欢你那满心爱慕、小鸟依人的性子?”
颜氏一怔。
“你说得对,你确实高估了你自己。”楚维琳站起身走到窗边,外头暖洋洋的日头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才让她舒坦了些,她转过头看着颜氏,道,“这份感情原本就不对等,你望着他的时候,你的倾慕和爱意几乎要溢出来了,可他待你,你觉得如何?是小鸟依人吸引了他,在没了你之后,只要再出现这么一个人,你觉得,会如何?”
颜氏不自觉地舔了舔下唇,她顺着楚维琳的思路去想,越想越是心惊,待张口时,她已经完全吃不准了。
“也没有关系,”颜氏笑了笑,“他很快就会跟我一样疯魔了。”
还是这么一句话,楚维琳不舒服极了,想再挖一挖,颜氏却再也不肯开口了。
等衙役压了人回了大牢里,楚维琳出了偏房,把两人的对话一五一十告诉了李慕渝和常郁昀。
常郁昀沉吟,来回踱了两步,便赶紧使人去问颜沁,她给了颜氏的药物里,是不是都是毒性浅,要慢慢“吸收”的呢。
颜沁也算配合,道:“上个月给了她两瓶新货色,浓度大,上瘾快,不晓得他有没有给人用。”
这个答案让楚维琳越发平静不下来了,她对颜氏的那句话耿耿于怀。
趁着天色还早,她琢磨了会儿,还是决定再去一趟贺家。
二门上依旧有小丫鬟来迎,往常是径直往楚维琇那里去的,可这会儿她站住了脚步,问那小丫鬟道:“大姐夫人呢?”
那小丫鬟似也是个新手,规矩答了话,却没有给出答案来。
半途遇见一个婆子,又不得不问了一声。
那婆子答道:“早上送了颜姨娘出门,大爷就在她屋子里坐着,颜姨娘走前做了许多绿豆糕,大爷吃了之后,便也乏了,这会儿正歇着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