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渐近,楚维琳不禁弯了唇角,而后,她闻到了淡淡的酒香。
许是中午饮得有些多了,常郁昀的面上有些微红,眼睛却比平日里更加明亮。
楚维琳睨了他一眼,摇着头道:“喝了醒酒汤没有?”
常郁昀见她问起,抬起手臂闻了闻衣袖,皱眉道:“还有味儿?我还当散得差不多了。”
他自个儿确实闻不出来,今日来的客人不少,又是他亲儿的洗三宴,哪个肯放过他,你一杯我一盏,恨不能灌醉了他,偏偏这不是夜里,常郁昀想佯装喝多了都不行。
酒量虽好,也耐不住宾客们劝酒,好在常郁昭、常郁明几个兄弟照顾,帮他挡了不少去,这才没有真的醉了。
等喝了醒酒汤,送走了宾客,这酒意也渐渐散了,却不想衣服上味道还是存了下来。
“我先回去换身衣服,免得冲了你们母子。”常郁昀似是怕叫哥儿闻着酒味,起身避开了几步,说完便先走了。
楚维琳看着他的背影,不知怎么的就想笑。
转眼间,便是除夕夜。
楚维琳坐月子,自是不能去团圆宴,哥儿被老祖宗抱了过去,又放了不少丫鬟婆子回家过年,倒显得这霁锦苑有些空荡荡了。
夜色浓了,楚维琳吃了些东西,与流玉道:“今儿个也没什么人,你把她们几个叫来,就在这儿吃一点,也热闹些。”
流玉颔首,起身出去叫人。
满娘和水茯不在,流玉唤了宝槿与娉依。
流玉去厨房里取吃食,宝槿见外头一盏灯笼过来,抬眼望去,惊讶道:“宝莲姐姐怎么回来了?”
宝莲提着包袱,笑着道:“叫我娘给赶了回来,她放心不下奶奶。”
娉依闻言,不由笑道:“到底是奶奶的奶娘,一心一意记挂着呢。”
四个丫鬟搬了杌子在桌子边围着坐了,热气腾腾的饺子摆在桌上,倒也是真热闹。
楚维琳瞧在眼里,不知怎么的,心里就有些难过起来。
宝莲一直留意着楚维琳,楚维琳神色变了,她是头一个注意到的。宝莲放下筷子,到床边低声问楚维琳:“奶奶,怎么了?”
楚维琳抬头望着宝莲,杏眸清澈明亮,唇角的那颗黑痣给白皙的脸庞添了几分妩媚,眉宇之间满满的关心,一如从前,一如上辈子……
这样的宝莲,即便是隐瞒了许多事情,但那份从小到大的情谊依旧是真真切切的。
楚维琳心里沉甸甸的,好不容易挤出一个笑容,拉着宝莲在身边坐下,又扫了另三个丫鬟一眼,道:“我只是在想,叫你们围着的日子还能有多久……”
宝莲一愣,呆呆看着楚维琳。
“之前还不觉得时间短暂,觉得你们还能陪我好多年,直到我生了哥儿当了娘,突然就意识到,你们年纪也不小了,我也该为你们打算了。”楚维琳说到这里叹息了一声,楚伦歆提了放宝莲出府,可楚维琳静下来想过之后,才明白身边这一个个都留不了多久了。
娉依没想到会突然讲起这些,有些忐忑地看着其他人,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流玉心里有数,她的年纪是几个大丫鬟之中最大的,当初闻老太太把她给了楚维琳,也是想让她以后能出府嫁人,而不像其他璋荣院里的丫鬟一样,指给其他楚家人做小。只是这些年下来,她已经习惯跟着楚维琳了,也没想过以后的事情,突闻这话,多少有些不知所措;
宝槿撅了撅嘴,鼻尖发酸,道:“奴婢打小跟着奶奶,也不知道爹娘在哪里,奴婢不管,奴婢就留在府里伺候奶奶了。”
宝莲垂着头一言不发,楚维琳拍了拍她的手,道:“也不是说风就是雨的,给你们挑个好的,也要费上不少工夫,若是你们自个儿有中意的,只管来与我说。好了,今儿个除夕,一会儿各自去盒子里抓一把铜板,看你们哪个最厉害。”
说了这些事体,几个丫鬟情绪也不高,又随意吃了些,便收拾了。
初一一早,府里便是喜气洋洋的。
到底是过年,人情往来自是多些,便是楚维琳月子里,也见了不少姻亲。
初四那日,楚维琳正和李德安家的说着闲话,流玉挑了帘子进来,福身道:“奶奶,二太太和涂大太太来了。”
涂氏和她娘家嫂子?
这是吹的什么风。
涂氏笑盈盈进来,也不叫楚维琳行礼,便在一旁坐下了。
涂大太太穿戴讲究,既不过分张扬,又很是得体稳重,叫人小觑不得,她面相和善,道:“我今儿个是进府来给老祖宗拜年的,也过来看看你和哥儿。”
楚维琳闻言,吩咐流玉道:“去看看,哥儿若醒着,让方妈妈抱过来。”
流玉应声去了,没一会儿,方妈妈便抱着孩子来了。
涂大太太接了过去,笑着逗了会儿,道:“听说已经取了名字了?是叫霖哥儿吧?我听说是老祖宗选了好几个字,请法雨寺的大师定的名字?”
楚维琳点头,道:“说是哥儿五行缺水,最后定了这个名字。”
常恭霖,虽说与母亲同音,但老祖宗是格外喜欢这个字的。楚维琳多少能猜到些原因,老祖宗盼着这孩子能是甘霖一片,化解了常府的灾难,能让这世家再繁盛百年。
“可真是个有福气的哥儿。”涂大太太笑着逗霖哥儿,又与她带来的丫鬟道,“把我给哥儿的东西拿来。”
那丫鬟取来,涂大太太拿在手中给楚维琳看:“一个金圈儿,我小时候啊,在旧都住过几年,旧都那儿最兴这金圈儿了,生下来的哥儿们都要戴。郁昀媳妇,我听说你们楚家也是旧都出身的,就想着给哥儿送了圈儿。”
“涂大太太当真太客气了,前几日洗三礼时您就添了许多了,今日来看哥儿,还特特地地准备这些。”楚维琳道。
涂氏笑着接了圈儿,给霖哥儿带上,道:“一个圈儿,既然送了,你便收下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楚维琳也只好收了,又与涂大太太道:“楚家虽是旧都人家,但我生在京城长在京城,从没有去过旧都,倒是我姐姐在旧都住过,旧都那里的事情我都是听她说的。”
“是崇王世子妃吧?”涂大太太回忆了一番,道,“我远远瞧见过世子妃一回。”
涂大太太和涂氏并没有坐很久,也就两刻钟的工夫,便起身告辞了。
楚维琳让李德安家的送了她们出去,又抱着霖哥儿仔细看了看那金圈儿。
那圈儿是纯金的,有些份量,做工精细,戴在粉雕玉琢的孩子的脖子上,显得格外可爱,就好似画中孩童一般,楚维琳来来回回瞧不出什么不妥的地方来,便问流玉道:“涂大太太还去了哪儿?”
这个问题,流玉一下子答不上来,出去打听了,回来与楚维琳道:“涂大太太来了之后就去松龄院里拜见了老祖宗,该送的礼一样都不缺,人人都全了。三姑娘那儿,更是一套上等的南珠头面,听说是南边盛产南珠的地方送来的,三姑娘都懵了,可涂大太太说,三姑娘年纪不小了,过两年要嫁人了,总该有些好东西压箱的,她作为长辈送一套头面又没什么打紧的。”
楚维琳抬手揉了揉眉心,若说这东西给了常郁晚,楚维琳一点不吃惊,但送给了常郁暖,这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涂氏填房进门这么多年了,与继子继女之间不睦也多年了,楚维琳不信她突然改了性子要缓和一下彼此关系,毕竟这就是吃力不讨好,根本没必要。
就好似涂氏回来的那一日,她想与楚维琳亲近些,叫楚维琳一声“太太”就挡了回去,自此之后也明白两人关系就是个面上的事体。
那涂氏这一番散财童子行径,大约还是为了和大赵氏叫板去的吧。
“初九那日,涂大太太还来吗?”楚维琳问道。
流玉点头:“说是来的。”
初九宫里赐戏,虽然去年出了些事体,可毕竟老祖宗还在,宫里还有一位柳贤妃,圣上对常府依旧恩宠,照例赐了戏。
那一日,老祖宗也会请各府姻亲宾客过府,涂氏恐怕还会叫人见识一番涂家的阔气吧。
只是不知道,大赵氏会如何应对。
依着楚维琳的吩咐,流玉这几日都盯着长房那里的状况。
初六一早,大赵氏便回了娘家,直到黄昏时才回来。大约是涂氏给大赵氏的压力颇大,使得大赵氏不得不向闹得有些僵硬的娘家人低头,希望能得些助力。
真到了初九那日,涂大太太带了涂家四姑娘与八姑娘来,两位姑娘言谈举止具是出众的,连老祖宗都不住夸赞,坐在一旁的赵大太太的面色就不太好看了。
同样是儿媳娘家的姑娘,柳氏娘家从不上门,可谁不知柳家出美人,谁敢说柳家姑娘不出色?
再说楚家,赵大太太更是怄着一肚子的气,当年也是年节里宫里赐戏,老祖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拒绝了和赵家亲上加亲,却又说出想再娶一个楚家女,楚维琳进了门,赵涵忆却不得不装病来避开宣平侯府;
到了现在,涂家随便来两个姑娘,就能得一番称赞,想当初,老祖宗从未这般夸过赵涵忆和赵涵欣。
几个儿媳,一下子就有了高下。
大赵氏明明是长媳,却这般不得婆母的心,这丢的是赵家的人!
赵大太太埋怨不已,越发觉得当年不能亲上加亲,是因为大赵氏的缘故,却没有想到,最近让老祖宗恼了赵家人的正是赵涵忆的婚事,若不是赵家插手,叶语妍不会吐血身亡。
柳氏也在打量涂家的两个姑娘,模样是不错,规矩也很好,是好姑娘不假,但她喜欢不起来。
在柳氏眼中,她们没有灵性,一颦一笑没有豆蔻少女该有的灵动活泼,反倒老气了。
“还是语姝丫头最好了。”柳氏叹息道。
楚伦歆坐在柳氏边上,听见这话,捧着茶盏的手不由顿了一顿。
柳氏注意到了,讪讪笑了笑,低声道:“想想啊,怪冷清的,从前听戏的时候,总能听见语姝的笑声,现在就……”
“莫当着老祖宗的面提。”楚伦歆道。
“我晓得,”柳氏转眸看向老祖宗,老祖宗仔细听着戏,并没有注意旁人,“你说,两母女之间有什么过不去的仇怨?何必如此呢,这可是亲生的。”
想起常恒熙,楚伦歆也颇多感慨,摇了摇头,道:“四姑那里,是回不得头了。就是因为是亲生的,才这么选了。”
常恒熙选择了婆家和叶语姝,那是她以后几十年生活的地方和依靠,亲生的母女两人,老祖宗也会理解她的选择。
话又说回来,若是老祖宗处在常恒熙的位置,以她的脾性,只怕会做得更绝。
“你看大嫂她们,我听说大嫂和她娘家人那里,还是僵得很。”柳氏冲大赵氏和赵大太太努了努嘴。
楚伦歆顺着她望过去,自是把两人的神色瞧得一清二楚。
这对姑嫂,面不合心不合了。
要不是大赵氏感受到了压力,也不会去和娘家人低头吧。
涂氏回京才几个月,就已经摆出了一副一决高下的气势,而楚伦歆有楚维琳这个助力,再添一个步步平顺的楚维琬,宫中的柳贤妃更是颇得圣上亲睐,从之前柳贤妃生辰时就能窥得一角。
几个妯娌虎视眈眈,大赵氏却只恨娘家不风光不得力,却又不能失去了那么一丁半点的依靠。
这么僵持着,大赵氏又怎么会舒心呢。
涂氏笑着和涂大太太说着话,瞧见常郁暖更衣回来,冲她招了招手:“过来。”
常郁暖心里打鼓,却不能违背了她,上了前去。
涂氏让常郁暖在她身边坐下,道:“我们在说开春时去山上庄子里,你这孩子就是太静了,不喜走动,到时候可一定要随我去,那儿景色好,别错过了。”
常郁暖垂下头,并不适应涂氏这亲昵和蔼的模样,只低低应了一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