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焕抬起一脚踹在了张小七屁股上, 骂道:“便宜你这龟儿子了!”这才又转身看着徐进嵘笑嘻嘻道:“我就不跟去了。只若真当是嫂子,你便欠我个天大人情, 日后可得想好怎么还才是。”
徐进嵘方才一听到喜庆的名字,便心急如焚, 恨不得立时便插翅飞过去看个究竟,哪里还有心思再和杨焕歪扯,随口应了声便催着张小七立时出发。
张小七虽不晓得出了何事,只方才这人最后说的那“重重有赏”几个字却是牢牢记住了,呲牙摸了下屁股,哪里还会耽误,朝着杨焕磕了头, 爬起来便一溜烟带路去了。
徐进嵘方才乃是与姜瑞一道骑马过来的, 这张小七却不会骑马,只得在路上雇了个车,自己也弃马同坐,朝着梅家村过去了。一路之上, 细细盘问着那花姓女子的诸多事情。张小七见他询问, 一心想要讨好,恨不能把那花娘子的祖宗十八代都抖搂出来,哪里还会隐瞒,从样貌身材到当初来时大腹生子,后又种花卖花等等,事无大小,一无遗漏。
张小七说完, 已是口干舌燥,见对面这人越听下去,表情越是惊异,脸色一阵白一阵青,到了最后面容已是扭曲,膝上的一双手紧紧捏紧,手背青筋毕露,甚至能听到骨节相错发出的“格格”响声,吓了一跳,生怕又说错了话惹毛了他赏钱便没了,急忙闭口不语了。
徐进嵘只觉自己两个太阳穴突突作响,胸口便似要爆裂般痛胀,深深呼出口气,勉力定下神来,这才看着张小七道:“还有什么和那女子有关的,都一并道来。你放心,便是找错了人,赏钱也不会少你的。”
张小七大喜,歪着脑袋眨巴了几下眼睛,突地一拍脑门,张嘴便道:“这两年,倒是有见过个男子过来探望那花娘子。小人听村中人说,是她家的兄弟。大官人莫看小人落魄,不过是时运不济,小人看人真当不走眼的,这两人哪里有兄妹的样子,长得全不相似。这花娘子虽说是个寡妇,长相也不怎么出挑,只那眼睛却似会说话,身段也着实风流,加之人又年少,有个相好的也未可知,不定那叫小宝的小子就是他的种……”
“混账!”
徐进嵘大怒,脸色铁青。
张小七这回真当是吓到了,慌忙住嘴,呆呆看着对面那面容有些狰狞的人。
徐进嵘压下自己狂跳的心脏,闭目沉思片刻,待怒气渐消,这才睁开了眼问道:“那男子是否长相清俊,且腿上有疾?”
张小七这回不敢再多说了,想了下,这才看着他脸色,小心翼翼道:“那人确实极其清俊的,腿脚我倒未亲眼见过,只听村人说仿似是有点不便……”
徐进嵘不再作声,只一双眼却暗沉得犹如子夜时分的天幕。
将近四年的寻找,一千多个日夜的椎心之痛,突然就这样知道了她的去处,仿佛面前砸下一个惊雷。他觉得他应该仰天长笑,或者是长啸,但是现在,他什么都不想做。他只是这样坐在马车之上,对着个惫赖之徒,等着赶到她的面前,等着她看到自己时的反应,还有……等着去见到那个叫小宝的孩子。
那是他的孩子,他第一直觉就这样认为。
徐进嵘的牙齿又紧紧地咬了起来,血液开始在他的血管里奔涌不休,他甚至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正在微微发颤的手。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做的心肠,竟会在有了他的骨血之后,还做出那般离家的举动。
张小七也不作声,只是挤在马车一角,有些惊惧地偷偷打量着车厢里这个明显看起来情绪不太稳定的男人。他再无赖,也知道这种人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他现在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前几日的一时鬼迷心窍。如果没去偷那株花,也就不会生出这许多事端了。
马车行驶了约莫一个多时辰,终于在梅家村村口停了下来。张小七垂着头,在村人的惊异目光之中,带着徐进嵘一直到了村尾,远远看见那蓬翠竹了,这才停了下来,伸手指着,缩头缩脑讨好笑着道:“过去就是了。大官人方才说好的赏钱……”
徐进嵘扯下身边钱袋掷给了他,紧走几步,拐过那从竹子,一眼便见到一道篱墙,中间门半开着,院落里可见满院的花草,没有人,但隐隐可以听见一声清脆的孩童声传了过来:“鹅鹅鹅,曲项向天歌……,说的便是你了,别跑……”接着便是几声哦哦的鹅吭声。
这声音落入徐进嵘耳中,他整个人便如遭雷击,脚步竟是定在了地上。离那扇门不过几步之遥,他整个人却沉得像是坠了千钧的重量,无法动弹,只觉到了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心口。
“说多少次了,不许啄花,乖乖去槽里吃食。”接着便是一阵赶鹅的嘘嘘声,从门缝中钻出了一只红冠大白鹅,扑腾着翅膀要跑,然后一个肉肉实实的小娃紧跟着跑了出来,双手舞动着想把鹅赶回去。
徐进嵘俯身一把便抓住了鹅的长颈,把嘶声力竭哦哦叫不停、犹拍着翅膀的鹅提了到那小娃面前,蹲下身去看着他,这才轻声道:“你便是小宝……”
小宝见那鹅在他手上挣扎,有些心痛,急忙抱回了鹅。大白鹅有些重,他手短,抱着有些吃力,却是紧紧不放。刚想点头,突又后退了一步,歪着头再仔细打量了下他,犹豫了下,这才道:“我娘说了,叫我不要和面生人说话,他再要过来,我就要大声叫嚷好叫人听见……”
他说话间,大白鹅已是从他怀里跳了下去,摇摆着钻回了门里。小宝回头看了下,刚要转身跟着跑进去,却是被徐进嵘轻轻握住了胳膊。
徐进嵘握住小宝肥肥软软的胳膊,望见自己投映在他乌黑瞳仁中的清晰影子,又见他稚气浓浓地睁着双清澈的大眼,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目光中有有好奇,有惊讶,又有微微的害怕,想对他笑下,脸上肌肉却是僵硬得牵扯不动,想说句什么,喉咙也似是被布团堵住了。直到看见小宝朝自己伸出了小手,轻轻抹了下他的面颊,这才惊觉自己眼眶发热,竟已是流出了两行泪。
“我娘说,男子汉大丈夫哭鼻子要被笑的,就算摔倒了也要自己爬起来……”
小宝迟疑了下,奶声奶气地道。
徐进嵘抹了下自己面上的湿痕,重重点了下头,一把抱起了小宝,低声道:“我晓得了。这就去找你娘。”一把推开了柴门,低头弯腰刚进去,却听屋子后传出个女子声音道:“小宝,方才和谁说话呢?可是有人过来买花……”
这声音带了笑意,婉转柔和,却叫他如坠冰窖,全身血液都要凝固住了,又像是飞升上天,有了种漂游在空的不真实感。抬眼望去,见屋子边的矮篱之后正转出个人,乌黑的发,弯弯的眉,盈盈的眼,青布衣衫,手上抱了一怀剪下的枝叶,唇边带了浅笑,不正是他寻了几年,叫他苦痛愤懑却又心酸难当、念念不曾忘记的文淡梅?
喜庆晌午过后便与妙夏一道坐了他男人的车到城里采买些东西,淡梅陪着小宝玩耍了片刻,自己便到屋后花田里修剪枝叶。因了鹅颇有灵性,有陌生人过来就会引吭警报,所以倒也放心,听着他在前院一会念着新学的儿歌,一会和大白鹅说着话。待听见前面那大白鹅起了躁动,又隐隐听见小宝似在与人说话,便转了出来想看个究竟。待抬眼见到了那个人,脑子里嗡一声,差点要软倒在地。
徐进嵘望着淡梅,见她一张脸蓦得惨白,眼睛睁得滚圆,怀里的花枝已是尽数散落在地,一时竟也无法挪动半寸,只是抱着小宝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生怕自己一眨眼,这一切便又会如午夜梦境,消失无踪。
“娘……”
小宝看见了淡梅,便扭着从徐进嵘身上下来,迈着两条小短腿跑了过去,到了她身边,这才仰脸笑道:“娘,他不是坏人。他刚才看见我都哭了呢,我见他可怜,便跟他多说了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