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日子照旧如流水般, 弹指月余过去,便是夏末了。
周氏这日终是乘了一顶软轿到了州府后衙。连许是赶路辛苦, 许是记挂良哥,又或许前半年多的时日在京中过得不好, 比起从前看着憔悴了些,嘴角略微牵动着笑下,眼角便有鱼尾。
淡梅与她并无多话,随意说了几句,受了她一个礼,便叫过去良哥那里。
良哥因了身子不妥的缘故,便于照看, 前些时日一直都住在淡梅院子的一间房里, 与慧姐的相隔不远。周氏过去没片刻,便听那里传来了一阵哭声,起头还有些压抑着,片刻之后声响便大了起来, 隐隐似还听见“可怜你走之前还好好的, 怎的到了这里便成了这般模样”之类的话。
喜庆听见,眉头便皱了起来,见淡梅便似没听见般,神情仍是淡然,低声怒道:“什么下作的姨娘,给了点脸子就自己不要脸了!”说罢便转身匆匆出去了,没一会, 周姨娘那声响便停了下来。
晚间徐进嵘回来,去了下良哥的屋子,回来见淡梅低头在看着本书,想了下,便坐在了她身边道:“方才秋琴跟我认错了,说自己今日刚到,见良哥这般损得厉害,一时心痛糊涂了,这才哭号了几句,被喜庆过来阻了,过后便晓得错了,本是想亲自过来向你认错的,只又怕你恼,如今正怕着……”
淡梅把眼睛把书上抬了起来,看了他一眼,道:“无妨。若非觉着她这般哭号起来传了出去难听,我也不会叫喜庆过去说她的。”
徐进嵘伸手搭住了她肩,叹了口气道:“我晓得你心里有些不痛快……只良哥如今这般模样……”
淡梅细细看着徐进嵘半晌,摇了摇头,面上露出了笑道:“你说得对,我也只盼良哥身子能早些好起来,那便大家都痛快些,别的什么都先放一边便是。从前他姨娘未来,他一直住我这里,如今他姨娘既过来了,两人又离不开的,便一道都搬到我早叫人收拾出来的院子里去,你看如何?那里除了不是东屋,里面陈设用具都与我这里无二,他们住过去,想必也是方便的。”
“依你便是。”
徐进嵘略微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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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周姨娘过来后,那良哥精神瞧着便日渐好起来。周姨娘心情舒畅,走路之时腰杆挺了,说话声也大了不少,淡梅闻听奶娘偷偷来嘀咕,说这周姨娘暗地里给了后衙的丫头下人们一些好处,如今那些得了甜头的下人们见了她便“姨娘姨娘”地叫得亲热。
“再叫也就不过是个姨娘的命!不就肚皮争气爬出了个大人的种!夫人你快些生个小哥,看她还似如今这般得意!”
末了,奶娘似是有些不忿,这般道。
淡梅笑了下。
她身子虚寒不孕,一直在吃药,身边除了喜庆,连妙夏也不晓得她为何日日要吃苦药,只道夫人身子虚弱须得长补。只时间久了,下面的人也不是瞎子聋子,自然便猜测出了个中缘由。那周姨娘如今既广收人心,自然也有话传到了她耳朵里。想来晓得自己不能生,如今阖府上下就她独有一子,也难怪如此挺起腰板了。
只是好景不长,那良哥没好几日,病却又发了出来,发作之时,嘴唇乌青,口中流涎,整个人蜷缩着抖个不停,比之从前瞧着更厉害些,请了各处郎中来看,汤药不知道灌下去多少也没见什么效用。徐进嵘白日里忙着公事,夜间时常睡到一半被过来递消息的给带过去,守到天亮才回,小半月不到,他眼眶便有些凹陷了进去,整个州府后衙也是死气沉沉,白日晚间的只偶尔听周姨娘在那里嚎哭几声。
周姨娘如今早没了先头几日的神采飞扬,那良哥好时,她便紧张万分地守着,良哥一发病,她便搂着哭个不停。良哥病势日重,她竟渐渐地有些神神鬼鬼起来。淡梅听奶妈又来报,说她自己一人坐着,有时自言自语,有时扑到地上不住跪拜,嘴里念着“饶命”,整个人惊恐便似见了鬼般。
“必定是从前亏心事做多了,如今怕报应到小哥身上,这才这般神鬼的,只可怜了小哥……”
奶娘啧啧摇头,低声嘀咕着,虽被淡梅给止住了,只心中也是有些惊疑不定。
这日她白日里去了良哥那探望了下,见这孩子如今瘦得越发不成样了,嘴唇眼眶发青,眼睛有些滞,那周姨娘见她进来,也不见礼,只是自顾呆呆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淡梅虽不喜周氏母子,只见了这般景象,心中也是有些难过,自己默默出来了。晚间徐进嵘回来,见他有些心神不宁,到了半夜,隐隐又似听到传来了哭声,那徐进嵘便翻来覆去,黑暗中淡梅暗叹了口气,想了下便开口道:“你过去那边陪良哥吧。有你在,周姨娘不会那般号哭,良哥身子不定也能好得快些。”
徐进嵘似是怔了下,片刻后淡梅便觉他往自己额头轻轻亲了下,低声道:“你放心,待他两个身子好了些,我……”
“我晓得你意思。你自去好了。”
淡梅笑了下,打断了他话。
徐进嵘不再言语,摸黑起身,穿了衣服,便听门吱呀一声,他已是去了。
徐进嵘去后,那隐隐哭声果然便歇了下来。
淡梅睁着眼许久,了无睡意,瞥见窗外月华正浓,自己终是忍不住也起身穿了衣,把支摘窗抬高了,自己抬头看了一会月亮,心中有些茫然。
他去了那里,此刻应当是在抚慰周氏,哄着良哥入睡吧?
仿佛鬼使神差般地,淡梅也未拿烛台,只是自己趿了双软绣鞋,没惊动边上屋子里的喜庆妙夏,借了白月光,悄悄下了楼去。待她停住了脚步,这才发觉竟是到了周氏的院子门前。
这些时日因了徐进嵘时常夜间在两个院子里往来,为他方便,所以门都未落锁,这般深夜,看门的婆子也早自顾呼呼大睡了,故而一路并未见到什么人。
淡梅晓得自己不该这般过来,只一双脚却似不听使唤,竟是一直到了亮灯的那间屋子前,这才停了下来。
“我真当怕……三爷……,往后你都这般陪着我和良哥可好……,若良哥真当有个好歹……”
话音骤断,随即是一阵细碎的呜呜低泣之声。
“良哥刚睡去,仔细莫吵醒了他……”
声音甚是柔和。
夜阑,万籁俱寂,屋子里的声响虽轻,只听来也是清晰入耳。
“呀”,一声,门开了,一个丫头手上端了个盆盂出来。
淡梅人站在一丛海棠之后,那丫头并未留意,带了门往走廊去了,只方才那一个转身的空隙,屋子里的境况便已是落入了淡梅眼中。
徐进嵘坐在椅上,周氏正散发伏在他膝上,仰脸望着他。
门早关上了,里面那一幕也消失了。只淡梅却怔怔在海棠阴影里立了许久。
“宿夕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转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模模糊糊地,淡梅心上突然涌出了这样一句,自己反复念了几遍,微微笑了下,终是转身离去。待手扶着凭栏自己爬上了小楼,转角处猛抬头,撞见喜庆手上执了支烛台,正立着仿似在等自己,眉眼间有些浅浅忧愁。
“你起来做甚,快些去睡吧。”
淡梅朝她笑了下,却觉自己脸上有些凉意,伸手一摸,这才晓得不知何时竟已是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