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闻星泽意识到他在梦里。
这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 现实中的一切以一种怪诞戏剧化的手呈现在他眼前——这是一场噩梦,闻星泽很快意识到这件事。
在他人生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噩梦往往是夜里的常客, 闻星泽的运气总是很差,就连在梦境里很难经历什么好事。
虽然家长们没有说过, 但闻星泽能猜到, 《崽崽养成计划》一是有类似‘美梦卡’‘睡眠质量提升卡’之类的氪金道具。
闻星泽已经有接近一年没有做过噩梦了。
在这个久违的噩梦里,闻星泽看见了末日,看见了山崩地裂, 看见了整个世界被熊熊火海所吞没。梦里闻星泽变成了孱弱无能的小孩, 他抱着自己的守护神玩偶, 紧紧缩在角落。
那火焰愈烧愈旺,很快蔓延到他身边,骤然升高的火舌如毒蛇吐信, 灼烫了他的指尖。这时闻星泽怀里的巨龙玩偶愤怒地跃向烈火, 想要保护闻星泽, 像是要与火焰英勇搏斗,却在转瞬间被吞没, 然后是血族玩偶、精灵玩偶……
……不要走。
闻星泽想说话,嗓却像是被一团湿布堵住了, 让他无呼吸也无说话, 胸口沉闷地压着什么。
他眼眶酸涩疼痛,心脏像是被撕裂揉碎了,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玩偶们的搏斗只是螳臂当车,很快火焰再次燃烧,即将把闻星泽吞没。而就在这时,有一个人挡在他身前。
那是个废弃的仿生人, 臂弯处断裂的零件电缆冒着噼里啪啦的火星。
仿生人笨拙地拥抱了闻星泽,在闻星泽耳边说话的,却是迟晏断断续续的声音:
“……没有办,所有……都要消失……只有你一个人独自……花……”
“小泽……我舍不得。”
“我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
闻星泽没来得及问出这个问题,仿生人就在他面前散成一堆砂砾。而与此同时,他耳边传来像是警报一样的滴滴声:
“滴——”
“滴、滴——”
“滴、滴滴……”
催命一样的闹钟铃声和梦里的警报声重合。
床,闻星泽眉头紧紧皱着,伸手在床头柜摸索了好半天,才好不容易按掉了闹钟。然后他把头埋进枕头里,用枕头捂住耳朵,整个人缩成鸵鸟。
很快,闻星泽放弃了赖床的打算。
昨晚下了暴雨,窗台上的雏菊没有人浇水,只剩一只花骨朵萎靡地垂头丧气着挤在角落。
桌电子日历显示了时间,7月29日,8:00a.m.。
闻星泽在床坐了一会儿醒神,满头呆毛乱翘,眼神空。半分钟后,他趿拉着拖鞋去洗漱。
镜里映出他的脸。闻星泽打着哈欠,看见镜里的自己一幅没精打采的样子,不像刚睡醒,倒像是刚逃难回来。
“今早怎么会有闹钟?”闻星泽也是服了,这一整个月他没有一次是被闹钟叫醒的,每次都是那只鸟……对了,今天那只银色的鸟没来。
闻星泽往窗外看了一眼,确定是没来。
许它放弃了,以后也不会再来骚扰他了,闻星泽十分乐观地想。被噩梦拜访的坏心情终于稍微散去了一些。
那真是个可怕的噩梦啊。
梦里竟然……竟然什么?噩梦里生了什么?闻星泽很快发现,他只记得滚烫和当时难过的心情。
梦就是这样,用一堆沙垒砌起来的空中楼阁,潮涨之后被深蓝冰冷的汪洋所吞没,什么无剩下。
电话铃声响起,闻星泽接起来,是江烨。
昨晚《尘埃星球》的每一个主创都给闻星泽打过电话了,江烨估计也猜到这点,就没在昨晚打扰他,而是今早才打来电话。
“有你的,我猜到《尘埃星球》会提名很多项,可真没想到……”江烨语气里的喜悦和祝贺不容质疑,她是真高兴——这还是江烨久经风浪,这会换成任何一个其他人当闻星泽的经纪人,此时估计都乐得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昨晚全国……不,全世界都在讨论你。”
讨论这个年轻的、却又大器晚成的华国男演员。
许是昨晚已经开心过了,闻星泽此时心不在焉地听着江烨的话,感觉并不那么激动了。他边听着边走出房间,习惯性对厨房方向道:“迟老师,我的煎蛋今天不用煎太熟……”
厨房很安静,冷清的没有一丝烟火气。
迟晏没起床?
不对,昨晚闻星泽记得是被抱着睡着的,起床时却只有他一个人。就是说,迟晏没回来?闻星泽摇摇头,觉得这件事有些古怪,但迟晏经常会遇到各种突件,闻星泽也就没多想。
今天是周四,本该是索伦来。闻星泽打开电视调到晨间新闻,突然发现沙空无一人。
索伦没有来。
闻星泽停下脚步。
他想了想,去门口取报纸放在微波炉前。但微波炉就像死机了一样,报纸并没有被风翻动,微波炉没有像以往一样,传出笨拙磕磕绊绊的机械音。
闻星泽站在客厅中央,落地窗外是错落如钢筋森林一般的城市,天空灰蒙蒙,似乎在酝酿一场暴雨。
管家请假了,整个偌大的复式,空荡寂静地有些可怕。
有点反常。
“……”
“你今天要来公司一趟,”电话那边江烨的声音将闻星泽意识拉回了现实,江烨说,“颁奖典礼是下下个月,下个月就不接通告了你好好休息一下,但必要的采访还是要接受的。”
闻星泽这个领奖可不是他一个人的,毫不夸张的说,全国上下都在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闻星泽:“……唔……”
没有人做早餐,闻星泽只好去冰箱里自己取了鸡蛋,他好久没做饭了,煎鸡蛋的时候差点被油溅了一脸。
不仅索伦没来,机器人家长也没有通过微波炉看报纸,是那边有什么情在忙吗?还是自己有哪里惹他们不开心了?
闻星泽心里有一点毫无由来的、荒谬的异样不祥预感。
今天有一个官媒的采访,但闻星泽一整天都在走神,许是发现他的状态不对,记者很好心地只问了一些简单的问题,就放他下班了。
“你没事吧,感冒了?”江烨很见到闻星泽这种神情恹恹的样子,很不适应,“快回去躺着吧,让你家迟老师你煲点汤。”
闻星泽想说点什么,最后又没说出口,片刻后说:“嗯。”
江烨欲言止,挥手让他回去。
再次坐在了空荡的家里,闻星泽在沙躺了半天之后,他打开微信,往常这个时间点总是热闹无比、充满了巨龙们各种嘘寒问暖的龙族家长群,此时却寂静无声。
闻星泽尝试了一条微信出去:【今天发生了什么情吗,联系不大家,我很担心……】然后又加了一个表情包。
没有回音。
闻星泽直接拨了微信电话出去:“亚斯特……拜托了,接电话。”
‘嘟’一声长过一声。
闻星泽心里燃起的期待逐渐冷却,最后通话界面切断,聊天框里出现一行“语音通话已经结束”的灰色小字。
这绝对是不正常的!
闻星泽一下就站了起来,家长们即使是因为什么情对他生气,不可能会彻底像这样冷处理。
这简直就像是……因为什么情,那个宇宙和这个宇宙之间的联系被彻底切断了一样。
忽然想起来什么。他呼吸急促了一些,解锁屏幕,对手机语速极快地说:“嘿,siri。”
手机屏幕亮起,siri的声音:“我在。请问需要什么帮助?”
“我需要许愿精灵,”闻星泽说,“你可以唤醒他吗?”
许愿精灵的设计理念就是要满足闻星泽的一切愿望,即使家长们全都有在忙,许愿精灵也是可以回答他的!退一万步讲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侏儒族的科技水平许可以越过这条鸿沟呢?
闻星泽心里重燃期待。
siri不说话,后面那个圈圈在转啊转表示加载中。
闻星泽屏住呼吸等待……三秒后,siri回答他:“抱歉,我没有听懂你的问题,试试这样问:……”
闻星泽:“……”
闻星泽把自己扔进了沙里,埋头在抱枕里不说话。
从昨晚九点到现在……已经快整整二十四个小时了,闻星泽从未有过这么久联系不缪斯帝国家长的经历。
而且迟老师的电话打不通。
闻星泽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因为很快他现,芥子空间打不开了。
他的芥子空间里有海洋、雪山,他和家长们可以在那里见面,从前芥子空间往往是他想开就开的,而现在却怎么无打开了。
就好像……从来也没有存在过一样。
而同样的情况也生在机器人家长送他的地球仪和怀表上:地球仪变成了普通的地球仪,而无论怎么乱调怀表,无去往过去或者未来。
一切都失效了。
就像灰姑娘故里零点之后魔消失,南瓜马车变回了丑陋可笑的大南瓜。
“这是什么恶作剧吗?”闻星泽喃喃道。
网铺天盖地都是对他的各种讨论、夸奖、赞扬还有一点酸溜溜的嫉妒揣度,但闻星泽根本分不出神去看那些。
逐渐入夜了,而闻星泽没有开灯,他心中的不安达到了顶峰。
不,一还有什么方法。
闻星泽想起了昨晚那个不祥的噩梦。他顿时觉得空气都有点稀薄。
好像有一堵无形透明的墙壁阻挡在他面前,他连手都无伸出去。
突然,闻星泽脑海里灵光一现。
“……血族的管家!”闻星泽从沙跃起来,拨通了一个电话,“喂?您好,我是闻星泽……”
血族家长送了他一个大西洋中央的岛屿,而那个岛屿至今仍是由一位血族的管家在管理,他一知道些什么。
电话刚拨出去很快就接通了。
“闻先生,您好。”
闻星泽:“你好!我想问一下,关于莉莉丝他们的情,我联络不他们了……”
电话那边礼貌地没有打断,而是安静地听完所有话。
闻星泽说完之后,刚刚要燃起一丝希望,就听见那边管家迷茫而不失礼貌的声音:“抱歉,闻先生,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这座岛屿确实是在您名下的,但我不认识赠送者,而且未曾见过您和您所说的……呃,莉莉丝亲王、索伦亲王……”
闻星泽这时才后知后觉,电话那边的声音很陌生,并不是曾经那个血族管家。
闻星泽都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挂断的电话。
这之后的一整个晚,他打出去了无数个电话,询问曼丽酒店的人,询问《幻想游轮》节目组的工作人员,如果没有电话号码他甚至想打电话许白镜……但得到的答案无一例外,全都是空白。
缪斯帝国家长们在这个世界里存在过的痕迹,像被冥冥之中一只无形的大手擦去了。
但他们确实存在过。
闻星泽握紧了怀表,客厅里还放着一小盆番茄和兽人家长昨天寄来的树莓酒,闻星泽可以确定这一点。
此时夜已经很深了,无边而沉默的夜色就向闻星泽沉沉合拢,想要压垮他。
闻星泽蜷缩在沙,在尝试过一切他所能想到的办之后,只剩下唯一一个办,如果这个也不行……那他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闻星泽很害怕什么,此刻却感觉到了一种深刻的、浓重的畏惧。
墙时针走向十二点。
闻星泽深呼吸了一下,终于决定伸手去握那最后一根稻草。他点开手机里那个已经许久没有登录过的app《荒芜:王的觉醒》。
一登录是提示更新,闻星泽立刻选择了同意。在更新包下载的短短几秒里,他竟然出了满身的冷汗,心跳频率完全是乱的。
终于更新包下载完成……游戏加载中……加载完毕!
闻星泽立刻点了进去。
没有进入游戏界面,整个画面都是黑色的,片刻后弹出了消息提示:
【亲爱的崽崽,您好!】
【因为联动游戏《崽崽养成计划》的普通结局达成,作为游戏奖励,八大种族滤镜已激活,演技技能树已升至满级,滤镜、技能以及您名下的资产仍可以正常使用。】
【从地球历2021年7月28日华夏时间21:00p.m.起,功能[反向养崽]正式无限期下线。感谢您这段时间以来的努力和付出,我们有缘再会!】
“……”
啪嗒。
最后一根稻草断了。
反复阅读着那三行字,闻星泽的大脑,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2.
一个月后,洛杉矶。
九月初,加州罕见的暴雨席卷全城,全线航班紧急停飞,过于极端的飓风骤雨甚至引起了短暂电力中断。电视里正在播放与明晚奥斯卡金像奖颁奖典礼相关的内容:在洛杉矶国际机场,背后是人山人海,无数热情的粉丝举着灯牌正在为《尘埃星球》的男主演接机。
个月全球正式映的《尘埃星球》,虽然是提名了十二项奥斯卡的优秀作品,但没有人预料到它的票房成绩会如此之好。毕竟,许多好电影都会陷入曲高和寡的尴尬窘境。
而实,《尘埃星球》的票房不仅是好,简直是爆了,刷新了好几项记录不说,还为这个去年还默默无闻的主演吸了一大批狂热粉丝,正赶这个月奥斯卡的颁奖……毫不夸张的说,这个月娱乐圈相关的新闻,十条有八条都和《尘埃星球》或者说闻星泽有关。
“啊啊啊!看这边看这边,阿泽我们爱你!!!”
“帝,他看我了!!”
“预祝获奖——”
国际航班抵达出口被堵的水泄不通,粉丝们的尖叫好像要把航站楼的天花板都掀翻过去。
“今天的气候这么糟糕,依然无浇灭粉丝们的热情,”机场外是狂风暴雨,穿着黄色雨衣的记者拿着话筒调侃道,“可惜的是《尘埃星球》的男配角迟晏迟影帝因故无出席,天哪,不然恐怕这里的人数还要翻两倍……喔,他走近了!闻先生!请看这里!!”
神奇的是,在这么多怼着脸拍的摄像头里,镜头里那个人竟然真的微微抬眼、往这边瞥了一眼。
闻星泽穿了雨衣,身形欣长。他把帽子拉起来,还带了口罩,被保镖和助理牢牢护着从专用通道往外走。
他的眼睫十分纤长好看,瞳仁是剔透的琥珀色,眼尾那粒被许多杂志吹捧过的赭色泪痣,恰到好处落了点倦怠的光。
显得没精打采。
但还是好看得出奇。
记者和电视机前无数观众顿时被暴击,而周围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直到那个身影彻底消失在专用通道尽头,这种狂热的欢迎都不曾停歇……
车内。
江烨关掉新闻界面,叹了口气。
“洛杉矶暴雨已经黄色预警了,航班全停飞,明天的颁奖仪式看情况不知道要不要推迟,”江烨停顿了一下,说,“你就不要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安心呆在这里领奖,要我为你预约心理医生吗?”
“你看你现在,长久以来的目标达成了,有这么多粉丝,还有钱,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江烨就想不明白了。
闻星泽看着车窗外,抿了抿唇,没说话。他侧脸的表情看起来平静,带着些抗拒和疏离。
他和这个世界好像隔着一段不算远的距离,谁都跨不过去。
车窗被雨水模糊。
“……”江烨深深叹了口气,“算了,等会和《尘埃星球》剧组见面了,让李导劝劝你。”
她不知道一个月前生了什么,但从那一天开始,闻星泽整个人就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这一整个月,江烨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经常突然紧急要去某个地方,更多的是把自己关在家里一呆就是一整天,彻夜不睡。
而且,明明提名了奥斯卡,闻星泽却很笑,没有一点开心的样子,这和以前完全不一样。
江烨是真的担心他。
江烨也试着问过他,但他只是简单的说了句‘因为联系不家人,很担心’就敷衍了过去。江烨心想事情肯定没这么简单……她担心闻星泽是得抑郁症了,不是说他们这种天才,心理很容易出现问题吗?
而且这么年轻就提名奥斯卡,有压力是正常的。
因为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解释闻星泽的异常了,在江烨看来闻星泽的生活没有任何变化——虽然他说联系不家人,可是闻星泽好像是单亲家庭,而且很早就跟母亲断绝关系了才对。
至于闻星泽说他的家人是在另一个宇宙……就更像是无稽之谈了,江烨把那当成了他拍《尘埃星球》还没有完全出戏的后遗症。
江烨没办了,只能把这个烫手山芋交给李明洲。今晚是《尘埃星球》剧组久违的相聚,为了参加颁奖典礼,主创基本都来了。
“李导,情是这样的,”当晚,江烨如此这般把情况跟李明洲讲了,“就拜托你开导一下这孩子了。”
李明洲非常自信,拍着胸脯道:“你放心,交给我好了。”
李明洲端了杯香槟在手里,雄赳赳气昂昂地就往闻星泽那边走去,和闻星泽攀谈起来。
前五分钟,李明洲试图劝说闻星泽。
接下来的五分钟,李明洲和闻星泽相谈甚欢。
十分钟时,不知道闻星泽说了什么,李明洲沉默下来,然后谈话开始逆转……
江烨:“?”
二十分钟后,李明洲把香槟一饮而尽,他眼眶通红、苦闷地往江烨这边走来:“小闻过的不容易,我替他难受……我支持他放下一切业,去做自己想做的情。”
江烨:“???”
江烨掏出手机:“我还是帮他预约心理医生吧。”
“……”李明洲说,“帮我约一个。”
晚餐结束之后。
闻星泽和《尘埃星球》的主创成员道了别,就打算离开这里了。
酒店走廊铺了厚重的暗红绒毯,吊顶的水晶灯流光溢彩,餐厅很热闹,但闻星泽需要安静的环境。他不住酒店,因为人鱼族家长在洛杉矶也有购置房产。
——他需要很多自己独处的时间,这会让他的思路更加清晰,容易回忆起更多有用的细节。
然而与愿违的是,刚走到一半就被江烨强行拦下:“小闻,就见一见这位心理医生吧,她是业内享有盛誉的,而且非常有职业道德……说不能给你启发呢。”
闻星泽显得困惑,微偏了偏头看向江烨:“可是我心理很健康。”
“你都……”有臆想症了!每天都想着去寻找那些虚构的什么‘帝国’‘家长’,怎么劝都不听,这还叫心理健康吗?!
江烨真想把这句话说出口,但最终咽了下去,说:“算我求你了。”
江烨不仅是闻星泽的经纪人、恩人,还是这行有名的大前辈,她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了,闻星泽即使的不想,不好继续拒绝。
而且江烨心里是为了他好。闻星泽是很感激这点的。
看着江烨,闻星泽实在没有办再说出拒绝的话,只好说:“……好的,我今晚就有空。”
江烨如释重负。
于是这个风雨夜里,载着闻星泽的车悄悄转向,停在了一间心理诊所前。
心理医生珍妮丝确实是名医,还是名校心理系的客座教授,行风格也十分严谨、守口如瓶,据说曾经是某位福布斯榜前列富豪的私人心理医生。
心里诊所的装修风格却十分温馨,窗台摆着绿植,还放了一张碎花布艺沙,沙摆着玩偶。和窗外风雨呼啸不同,这个诊所像是个与世隔绝的安乐乡。
“闻先生,您好,久仰,”珍妮丝看去已经年过半百了,是个慈祥的白人老太太,她微笑起来时给人感觉非常亲近,“等会可以我的小护士一个签名吗?”
她提前接到了江烨的电话,因为闻星泽身份特殊,整个诊所已经提前清过场,只剩下她本人和一个帮手的小护士。
闻星泽点头:“当然。”
小护士摆好待客的温水,红着脸关门出去了。
珍妮丝端起水抿了一口,十指交叉,说:“那么,我们来聊聊吧。”
“你确定要听吗?”闻星泽是不抗拒和别人聊这些的,而且,这短短一个月里他和许多人谈过这些话,但没有一个人相信过。
珍妮丝神情温和,看他的眼神是长辈特有的宽容:“当然,我是一个合格的倾听者,他们都这么说,请讲吧。”
闻星泽点了点头。
窗外暴雨倾盆,电闪雷鸣,珍妮丝在桌点了一盏昏黄的小夜灯。
闻星泽深深呼出一口气,说:“三年前,我下载了一款游戏,名字叫《荒芜:王之觉醒》……”
闻星泽的叙述角度很客观,语气平静,就像从旁观者的角度在讲述一样。
如她自己所说,珍妮丝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全程都没有提出过哪怕一句质疑。
“……我跟那个宇宙彻底失去了联系,直到现在,我在寻找他们。”闻星泽说完这句话,就陷入了沉默。
珍妮丝:“……”
室内一片安静,只听见窗外风雨大作,窗户一阵阵响。
平行宇宙,光塔,仿生人,龙族,血族,人鱼……
珍妮丝保持着礼貌的微笑,片刻后歪了歪头:“非常精彩,跌宕起伏,小说还是电影?”
她以往接触过这类病人,很多各行各业的天才都会有一些这方面情节,不过有闻星泽这么严谨的逻辑、对幻想的叙述还能精确到细节和日期的,倒是第一个。
闻星泽毫不意外,就知道她不会信的:“不。都是真的。”
他这一个月花了很多很多的时间,来整理这一年以来发生的所有情,每一个细节都不会遗漏。
因为……万一这些细节里,就藏着他重新找到家长们的线索呢?
“原来如此。”珍妮丝点点头,握着钢笔在病历本上写了几行字,然后问,“你这症状——不,经历,持续多久了?”
闻星泽:“一年零十五天……又六个小时三十一分钟。”他看了一眼墙的钟表。
“好的。”
珍妮丝再次拿起病历本,再面写下两句什么。
“……”闻星泽想离开了。
他当然有办向珍妮丝证明自己每句话都是真的,因为《崽崽养成计划》留他的滤镜和技能点还可以使用,但那样也没有意义。
即使珍妮丝相信了怎么样呢?即使全世界人都相信了怎么样呢?那样他的家长和他的恋人就会回来吗?
只是白白浪费时间。
“我不是臆想症,”闻星泽喝完了杯中的水,在餐巾纸签下自己的名字后说,“抱歉,今晚打扰了,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回——”
“闻先生。”
珍妮丝在身后叫住了他。
窗外雨势渐渐变大,珍妮丝笑了笑,说:
“即使是真的,怎么样呢?”
闻星泽停住脚步: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即使你说的都是真的,你说的另一个宇宙实存在,他们陪伴你成长、予了你现在的能力和财富,而现在他们消失了,”珍妮丝戴上了一副金边眼镜,语气温和地说,“那又怎么样呢?”
“我不明白你执着追寻他们的理由。”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最开始另一个宇宙对你来说,只是一款‘游戏’而已。而你在这面也许投入了三年时间和不金钱……但怎么样呢?终究只是游戏而已。”
闻星泽:“不——”
“听我说完,小伙。”珍妮丝忽然变得很严厉,“我知道你想说,那对你来说早已不是一个游戏、而是重要的生命的一部分。但的是这样吗?你说他们是你的家长,实际你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不是吗?”
珍妮丝的脸在那一盏灯照耀里显得十分冷静。
“把这四年发生的情当做一场游戏,而且和那些沉迷于游戏荒废的人生不同——这个游戏给了你最好的馈赠,它掘了你的才华,逆转了你生命中的困境,让你走到现在这个位置。”
“你应该庆幸,带着感激的心情,在这个世界好好活下去。而不是为了一些无挽回的情把自己搞的头破血流那么狼狈,而且最后还是一无所获,对吗?
“这才是聪明人的做。
“孩子,我希望你做个聪明人,你的家长们一这么想。”
闻星泽当然可以做个聪明人。
聪明人的做该是怎么样的?在短暂的悲伤之后,握紧手中拥有的东西,重新投入现实生活工作中去。
拜这四年经历所赐,他已经拥有了许多人这辈无想象的一切,他很轻而易举就可以过得‘成功’而‘幸福’。
‘聪明人’闻星泽可以心怀感激和释然,沿着现在这条路走下去。
他会拍许多部口碑票房俱佳的电影,在未来的某一天又在哪个电梯里偶遇一个让他心动的人,谈一场恋爱,再结个婚,婚后养一只猫两条狗,再拥有一个家庭和亲人……
至于缪斯帝国,则会出现在他的自传回忆录里,成为一个天才晚年的幻想,有一点可能在后世被传为佳话。
“……”
繁华的洛杉矶被暴雨狂风拥抱着。
闻星泽注视着窗外那盆在风中飘扬的绿植。
是一盆雏菊。
“我不聪明,”闻星泽说,“不打算当一个聪明人。”
珍妮丝沉默了良久,然后深深叹息。
“孩子。”她的语气一点也不刻薄或者咄咄逼人,看向闻星泽,“你想找到他们,与他们再相遇、共度余生……共度你的余生。你有没有想过,这对他们来说,的是好吗?”
闻星泽一怔。
轰——
窗外一声惊雷炸开,整个洛杉矶忽然电力中断,街灯沿着道路连续熄灭。
“你的生命只有一百年。对于寿命漫长的他们来说,一年还是一百年有区别吗?不都是一样的短暂吗?”
“现在既然已经分别,必徒增烦恼,再费力找回他们呢。你想过吗?”
珍妮丝看向他的眼神甚至带着点怜惜,却这样毫不客气地把闻星泽内心深处的梦魇就这样活生生剖开来。
“既然这把达摩克利斯之剑终究是要落下来的,你和他们相处的时间越长,未来你逝去的时候,他们就越会感到煎熬痛苦,不是吗?”珍妮丝说,“长痛不如短痛,停下吧。”
停电持续着,整个洛杉矶陷入一片散不开的浓黑之中。
闻星泽无与珍妮丝对视,他看着窗外的那盆雏菊,伸手去端起了桌的水。
寂静。
短暂的雷声轰鸣之后又是无边的寂静。
“闻先生……”珍妮丝欲言止。
闻星泽自己都没现,他端着的水杯洒了许多出来,连手背都被烫伤了。
昏暗的室内,闻星泽眼眶红了。
但是他没有哭。这一个月以来,一次也没有哭过。
因为,会安慰他、会为他心疼、会不计条件护着他的人们,不在这个世界。
“……我是自私的,”闻星泽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说,“但是我不想……不想就这样结束。”
“我不想选择最优解。”
“我不想让我和他们的故,就此停止在这里。”
在那短暂的几秒里,闻星泽忽然就想起了很久以前的情。
想起那个宇宙里无比渺小的荒芜星球。
想起机器人们笨拙地给他盖毛毯,想起和侏儒们第一次仓皇逃回家时看到的极光,想起人鱼族小心翼翼拥抱他时的温度,想起巨龙在冰天雪地里抬起羽翼护住他,和血族兽人家长一起喝过的酒,听精灵族唱过的歌……
还有他的盲眼军官。
他把戒指送他,之后又等了漫长的数十年。而他们还没有结婚。
过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尤其瑰丽,闻星泽甚至舍不得多看,只想把所有日子都珍惜地收起来。而在和他们相遇之前自己是什么样的,闻星泽已经不记得了。
如果迟晏说他的生命是从那年12月24日开始……那他的生命,一是从四年前那一天,第一次来到荒芜星球的那一天开始的。
夏季暴雨的潮湿气味钻进鼻腔,闻星泽骤然回神。
“……”
“孩子,听话。”珍妮丝悲悯地这样说。
天边一声惊雷,在那电光火石之间,闻星泽虽然还有很多情没想通,但他确认了一件事。
砰。
闻星泽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杯子放在了桌,他豁然站起来。
“我讨厌结局。”他说。
但凡还有一丝可能,他都不想就这样放弃。未来的
59688;情谁说得准,谁说他一会死?
去他的什么‘遗憾但美好’的结局。
珍妮丝:“……啊?”
“我讨厌这样的结局,我不要就这样释怀、释然,带着感激往前走,去他妈的。”
珍妮丝:“??”
闻星泽竟然说脏话了。
珍妮丝整个人看起来都是懵逼的。
“我不要在未来的某天遇见什么新的人、组建什么新的家庭,我不要把我爱的人只是写进回忆录里,我懒得去成为什么世人口中的伟人天才……我不要就这样放下、忘记。我就是找他们找到老,一无所获,那又怎么样?”
“我的家都没了,凭什么要我放下?!
“你们又不是我的家长,凭什么要我听话?!”
闻星泽将这些话一股脑说完,忽然感觉整个人都畅快了起来,这一个月里一直压在他心头那块巨石好像顷刻间就粉碎湮灭了。
更神奇的是,他好像模糊地摸到了一点线头……闻星泽凝视了一眼窗台的那盆绿植。
他一忘记了什么情,一还有什么细节是他所没有想起来的。
但却还没有具体的轮廓,他还需要一点时间。
他保持着基本的礼貌,对珍妮丝点了点头,匆匆走出门去。
砰的一声。门关上了。
“……”
室内。
珍妮丝在沙坐了良久,没有开灯。她回想着闻星泽刚刚说那些话的样子——虽然幼稚,但是怒气冲冲的样子鲜活极了。
这孩子,长大了。
她想。
窗外雷声轰鸣,闪电的光芒霎时大盛,照亮了室内:原本坐在沙的女人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只蜷缩着的、年迈的白猫。
白猫有一双鸳鸯异瞳。
它费力地舔了舔自己的爪子,然后跃窗台、咬住那支被风雨吹打彻底蔫掉的雏菊,消失在雨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