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章 牢狱(一)
京城衙门的牢房和寻常地方的牢房不同,这里的牢房分成了两种,一种是里间宽大舒适、整洁干净的牢房,除了阴暗点儿、少了点家具,和寻常客栈的厢房没什么不同,还带有床铺被褥,有需要的话,牢头会送来蜡烛灯台、笔墨纸砚;另一种则是在外间的寻常牢房,阴暗潮湿不说,蛇虫鼠蚁时不时蹿出,别说床铺被褥,连干草堆都没有。刑房就在外间牢房的旁边,行刑的声音和血腥味能清晰地传遍外间牢房,让人心生惧意。管理两边牢房的牢头、狱卒也是不同,前者面容威严肃穆,看起来就是正派严谨的人,后者则是满脸横肉、一脸狰狞或尖嘴猴腮、刻薄刁钻。
牢房分成了两种,被关进来的犯人们自然也分了两种。
京兆尹难做,不知道是哪一任的京兆尹想出了如今这牢房的格局,让人拍案叫绝,并延续至今。那些犯了点小错,后台牢靠的达官贵人们被请进里间,走个过场,京兆衙门上下都好生伺候着,直到恭送对方离开。至于被关入外间的人,那就不用说了,遭遇刑讯逼供是常事,一番大刑伺候下来,案子很快就能定下,即使他们碰到万中无一的机会能够出去,也活不过多少时日。
南北货行的霍家如今就进了京城衙门的外间。
霍老爷非常清楚京城衙门的这点小手段。在被官差破门而入、塞钱被拒、又被押入这里之后,他就面若死灰。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霍少爷没进来。因为霍少爷被魇住的模样实在是可怖。这等事情,霍家人多口杂,没能瞒住。衙差们闯进霍家,拖走了挣扎的霍家老小,却是没敢动躺在床上的霍少爷。不过,这份庆幸也只是霍老爷的自我安慰。霍少爷本就不好,现在霍家被抄,少了人照料,霍少爷大概是霍家最先死掉的人。
霍老爷想到此,更是一脸疲惫。这都没什么好计较的了。反正霍少爷那副鬼样子,即使霍家不出事,他也活不下去。
“大哥!你给我说实话,你到底做了什么!”隔壁牢房内有人叫嚷。
由于霍老爷是最大的嫌疑人,之后会经常被提去审问,所以他单独住了一间牢房,霍家其他男丁、仆从都被关押在了另两间牢房。三间牢房紧邻,只有铁栏杆阻隔。
霍老爷一路沉默,那两间牢房内哭天喊地的声音则不绝于耳,原本的询问终于变成了质问。
质问的人是霍老爷的亲弟弟,比霍老爷小了三岁,也不年轻了,如今头发凌乱,浑身狼狈,用一双赤红的双眼狠狠瞪着霍老爷。
霍二老爷是个坐吃等死的闲汉,原本靠父亲养着,父亲死了,就靠哥哥养着,很有自知之明,在京城不惹事、不生非,从来都是笑脸迎人,对着霍老爷更是十分亲近讨好,从来不敢违逆。这会儿,霍二老爷终于是慌了神,因为一路见到的阴森和血腥,以及对即将要发生的事情的恐惧,他头一回对霍老爷咆哮。
霍三老爷跟着叫了起来:“二哥,大哥肯定会有办法的,你别着急!”
霍三老爷比两个哥哥小十多岁,是霍老太爷来京发达之后纳妾生的庶子,霍老太爷宠他,但霍老太爷在他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年迈,那时候霍老爷和二老爷都已经长大成人,霍老爷更是开始接手自家生意,霍三老爷便和霍二老爷一样成了个闲汉,靠哥哥养着。他在霍家的地位比霍二老爷更加低微,毕竟霍二老爷是霍老爷的亲弟弟,他只是霍老爷同父异母的庶弟,再加上年龄差距大,没什么感情。若是霍老爷要分家,他的日子绝对会一落千丈。所以平日里,他极为谄媚。
到了眼下这种情况,他不敢像霍二老爷一样冲着霍老爷发火质问,反倒是帮着霍老爷说话。只是这其中也有暗示,希望霍老爷赶紧肯定自己,说他有办法让他们出去。
霍三老爷远不及霍二老爷精明,也不及霍二老爷了解霍老爷。霍二老爷看自己兄长的神色就知道眼下的事情要不好,霍老爷已经束手无策了。那么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死道友不死贫道,反正事情肯定是霍老爷做的,霍老爷将事情认下来,霍家其他人都能保住。
霍家的第三代也分了两拨,霍家的仆从们跟着站队,有站在霍二老爷一边的,也有像霍三老爷一样相信霍老爷的。
这局面,在霍家众人没有入牢狱之前就有了苗头。
霍老爷唯一的儿子出了事,多半不会转好,不能继承家业。南北商行肯定会落在其他霍家人手里,霍二老爷和三老爷都不顶事,霍老爷会从他们的儿子里面挑选合适人选。霍三老爷的儿子希望不大,但也不是没有,毕竟这不光是看血缘,还要看能力,但是老子是纨绔,儿子也好不到哪儿去,霍老爷这真就是矮子里面拔长子,看谁更高一寸,最后谁胜了也不奇怪。
现在入了牢狱,霍二老爷和三老爷之间刚开始的争斗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地继续进行。但霍二老爷真没心思关注这个,着急地盯着自家大哥,叫道:“大哥,你不能眼看着咱们一家子都毁了啊!”
霍老爷的神色终于是动了,两眼无神地看向霍二老爷。霍二老爷火急火燎,眼神充满了热切和逼迫。
霍老爷觉得这样的神色让他熟悉又陌生。他想着,自己应该是看到过这样的弟弟的,仔细回想,一直回忆到了弟弟还小的时候,在他们家还没进京的时候。那时候,他还有个三弟……
霍老爷打了个寒噤。
那个丑人啊——真的是丑,像鬼一样,娘厌恶他,村子里都厌恶他,他和二弟自然也厌恶他,但爹对这个鬼一样的丑儿子却没那么厌恶,只觉得他可怜,可碍于娘每天歇斯底里的怒吼和村人异样的眼光,爹也不敢对丑人亲近,只是给他一口饭吃、一件衣服穿,就这样,娘还要每天发作一番。
后来,村里来了一个行脚商人,姓马,和爹性情相投,很快就熟络了起来。爹被他劝动,要跟着他举家搬到京城,去谋富贵,丑人就被丢了下来。爹给他留了钱、留了地、留了房子,还一直派人打听他的消息。这些事情都是瞒着娘做的。娘当时会同意跟着上京,就是想要丢下丑人,要不是娘以死相逼,爹会把丑人一块儿带了去,要是娘知道,爹还念着那个丑人,肯定又会发作,搅得家无宁日。
这也不算是娘不对。因为丑人真的是太丑了,像鬼一样,根本不是人。娘因为生下他,受人鄙夷,外公外婆被气得一命呜呼,舅舅****唾骂了一番,和娘断绝了关系。他和二弟也因为丑人在村里面受其他孩子排挤。
这也不是丑人的错。就像爹说的,他太可怜了,生而如此,要怪,就怪命不好。
二弟那时候年纪小,只知道自己受了丑人牵连,所以讨厌丑人,和村里的孩子一样欺负他。他那时候则多少懂了点道理,厌恶丑人,又觉得丑人可怜。
他们家离了丑人,进了京,他们娘三都是心头松快,但家里面没有如娘心中期盼的那样很快发达起来,而是过了一阵苦日子,比在村子里受人嘲笑还要痛苦。
没有丑人,但他们没有钱,又是乡下来的,在京城照样受人嘲笑。娘继续咒骂丑人,觉得是丑人带衰了家里面的运势。后来靠着爹起早贪黑,生意终于是有了点儿起色。
再后来,爹打听到了消息,丑人被雷劈死了。娘当时乐得大笑,但没过多久,她就疯了,然后就吊死了自己。
爹对外说,娘是因为知道丑人的消息,被折磨疯了,受不住,吊死的。
他知道爹在撒谎。(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