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九章 番外 冲云(一)
我叫冲云,这是师父为我起的道号,名字、身世、父母都已经被我遗忘,最初的记忆中只有如师如父的那个威严男人。
那时的我们住在邙山。邙山的一位大师是师父的忘年之交,他对于我们的借住没有任何为难,还让自己的徒弟好好招待我们师徒。
负责招待我们的弟子比我大十岁,神情温和,举手投足间一派从容,已经隐隐有了道骨仙风。他是那位大师关门弟子,天资过人,被寄予厚望。就连师父看到他,都欣赏地点了点头。
那是师父从未对我流露出过的目光。
我有点吃味,也有点忐忑。我知道自己只有师父,若是师父不要我,那我无处可去,无路可走。
我偷偷模仿那个弟子的一言一行,被他发现之后,他失笑地问我为什么这么做。我手足无措,前言不搭后语地将自己的惶恐说了出来。他依旧温和,耐心地倾听,然后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劝慰了我,看我依旧沮丧,他想了想,便说要教我识字诵经。
师父收我为徒,但从来未曾教过我什么。我那时年纪小,所以也没人觉得奇怪。现在有人说要教我识字诵经,引导我如何走上修道之路,我很高兴,只是单纯高兴自己能够有所长进,博得师父的喜欢。
那是我记忆中最为枯寂,也最为平静祥和的岁月,陪伴我的只有那个弟子和那些经书,晨钟暮鼓,期间是他柔和的声音和我稚嫩而响亮的诵读声。
我第一次忐忑不安地背书给师父听,他没有做声,默然地听完后,仔细打量了我一阵。我看不懂他的眼神,不知道他是喜是怒,抑或是失望。师父最终什么都没说,既没有表扬我,也没有阻止我。
我跑去找了那个弟子,他鼓励了我,并且继续耐心地教我。
就这样,我在邙山度过了拜师后最初的那段岁月,真要说起来,我的师父其实该是那个弟子才对,但现在我已经忘了他的名字,只记得他温文尔雅的俊秀面容和死前惊恐扭曲的神情。
是的,他死了,死在了师父的手上。
我因为无法理解经书上的一段内容,所以带着书本去后山找那个弟子。每天那个时侯,他都在后山打理药田。我去的时候,看到了他,还看到了师父和另一个陌生的男人。
现在想来,我那时真是可笑,看到这三人对峙的场景时,心中首先生出的情感是嫉妒。我怀疑师父偷偷摸摸来找那个弟子是别有所图,甚至可能想要收他为徒。
但很快,我的嫉妒就消散了,化作了空白。
我看到那个陌生的男人上前一步,直接一手插入了那个弟子的胸膛,挖出了鲜血淋漓的心脏。那颗心脏还在跳动,从激烈变得迟缓,和我的脉搏交叠在了一起。男人张口就吞下了那颗心脏,大口大口地咀嚼着,血液和碎肉从牙缝里面挤出来,流淌到他的衣襟上。
师父似是不满地低喝了一声,那个男人抹了抹嘴巴,毫不在意。
我呆呆看着这诡异的场景,看到那个弟子“嘭”地倒地,胸口的大洞正对着我,我可以从那个血肉模糊的洞中看到一点绿意,那是弟子背后的草地。他圆睁的惊恐双眸也正对着我,我似乎能看到他双眸中的自己。
我尖叫了起来。
师父发现了我,冰冷的目光扫视向我,我的叫声戛然而止,随即,我看到那个男人突如其来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扣住了我的咽喉,将我提了起来。
男人的身体冰冷,手上沾着的血液却还是温热的。他的指甲很锋利,光是贴着我的肌肤就让我感觉到了疼痛。我对上了他的眼睛。那是漆黑一片的双眸,没有丝毫的情绪,仿佛要吞噬一切。
我想要再次尖叫,但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直直盯着男人的双眼,体会彻骨的寒意从心底深处冒出,侵染四肢百骸。
男人的目光中有了微弱的光芒,映照出了我苍白的脸庞。他的手微微颤抖,因此在我的颈部留下了不少细小的伤痕。
“够了。”师父呵斥了一声。
男人一震,眼睛重归黑暗,松开手,放任我掉落在地上。
我剧烈地咳嗽起来,这才发现我刚才几乎要窒息了。灼烧的肺部,密布伤口的颈部,都比不上紧缩的心脏所带来的疼痛。
“吃了他。”师父言简意赅地命令。
我本能地朝后爬去,惊骇地盯着面前的男人。
男人没有看我,而是转身走向了那个弟子的尸体,蹲下身,利爪将那具逐渐冰冷的尸体撕碎,一点点塞入口中。
我可以听到他咀嚼吞咽的滑腻声音,偶尔伴随着咬碎骨头的脆响。那声音折磨着我的神经,让我颤抖不已,我却无法捂住耳朵,甚至不能移开视线,只能始终盯着那个弟子瞪大的眼睛。那里已经没了往常温和的光芒。
最终,男人砸碎了那张变形了的脸,将他整个给吞下了肚。
“行了,你自己回家。”师父再次命令道,厌恶地看了一眼男人满身的血腥。
男人没有作声,起身后,就往山下走去。他的速度很快,敏捷得不似正常人,也不像是那些学过功夫的道士。他腾转挪移,动作犹如猛兽,顷刻间,就消失在山林中。
“你怎么会在这儿?”师父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哆嗦着,两排牙齿上下磕碰,发不出声音来。
师父的目光移到了我的身后,淡淡说道:“把你的东西捡起来,跟我走。”
我身体发软,但感受着师父冰冷森然的目光,我努力爬了起来,回过头,就看到被我落在地上的经书。我连忙奔过去把书拾了起来,手不受控制地发抖,这个简单的动作,我做了三次才成功。
师父一言不发,走在了前面。
我静静跟在他身后,那个高大而威严的身影一如往昔,但我好像看到了白衣上沾染的那抹血色和晕开的黑。
我不了解我的师父。
我以前就知道这一点,不过,从未多想。因为我觉得师父本就该是那么的高深莫测,让人捉摸不透。现在我才知道,我是真的一点儿都不了解师父。
就像这次,师父命令了一个男人在邙山杀了大师最疼爱的关门弟子,他却风轻云淡地继续在邙山行走,甚至还语气平静地安慰大师。大师则忍着悲痛安慰了我。因为师父说我吓坏了,也伤心透了。整个邙山都知道那个弟子在教我经文,是我实际上的师父,而我的师父则根本不管我。
邙山开始彻查此事,一直没有头绪,之后不久,师父就带着我离开了邙山。
我们下了山,直奔连州府。我一路上惴惴不安,对师父非常惧怕,却也不敢离开他。等到了连州府,我又见到了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平躺着,一动不动,连气息都没有,仿若一个死人。
师父没有管那个男人,反而是带着我去了另一间屋子,从那一排排书架上抽了本书出来,扔到了我面前,“我给你三天时间,把这个学会。”
我茫然无措,又欣喜若狂。这是师父第一次要教导我。
我拿起那本书一看,封皮上什么字都没写,第一页上则写了四个字“还阳大法”。我如饥似渴地看了下去,越看越是惊疑不定,冷汗从我的额头上留下,渗透了我的衣襟,让我又有了上次在鬼门关上走一圈的寒意。
我看完了那个还阳大法,没继续往下看,而是抬起头,看向了师父。
师父的面容严峻冷酷。他看起来就是三四十岁的模样,留了不长不短的一段胡须,须发皆是墨色,不像邙山的大师,白发白须白眉,看起来就是个德高望重的道长。
现在,我的心头出现了一种疑惑。
师父真的只有三四十岁吗?
师父到底是什么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