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召对升迁
王景范知道下面开始进入正题了,眼前这个皇帝虽然喜欢听些奉承话,但从其经历和一些流言看来,皇帝也不乏警醒之心,如若不然也不会一改太祖、太宗、真宗三朝严厉压制武将破格任命狄青为枢密使了。可见这个皇帝绝非是花言巧语所能糊弄的,他也许没有多少才能和气魄,但在治理王朝方面亦有别于前三任皇帝,眼下的太平盛世绝非偶然。
“微臣只是一州通判,治国大言自有宰相和朝中重臣所能非微臣所能,微臣只能从这一年多为官上妄言数语,若微臣说得不好望陛下能多多体谅……”王景范躬身说道。
皇帝手臂一挥笑言:“王卿乃是朕钦点的状元,胸中自有锦绣乾坤,有何建言尽管说来,些许微瑕朕自然是不会放在心上!”
“谢陛下隆恩!那微臣就斗胆说上一说!”王景范站直身体,略微低首说道:“微臣通判蔡州虽不及江南河网纵横,但亦有水患之灾,嘉佑元年汝水暴涨幸得知州孙大人不顾年迈筹集数千沙袋拼死护堤方得汝阳免去灭顶之灾……微臣略知水利一二,加之孙大人寻来蔡州本地的治水能人卢绍冉,除了修缮堤防之外以淤灌之法治水,即可将河道中淤积的泥沙排出,又可将咸卤之地变成沃野,可谓一举两得……”
王景范在细细陈述自己在蔡州治水的过程之后,便从袖中拿出一本书册双手捧上说道:“这是微臣与蔡州治水能手卢绍冉合著一书,只是就蔡州治水中淤灌的详细过程记录下来。虽是浅显但亦是经验所得……”
皇帝身前的内侍走到王景范身前,将手中书册呈送给御案之上的皇帝。皇帝接过之后细细翻看数页,上面果然是治水方面的东西。例图极多下面又有详细的注释。皇帝虽然不懂治水但也明白此书作者的用心,就算不懂水利者依此书册也可按部就班的做。
“据微臣所知,我大宋北方诸河水中多含泥沙,年年治理加高加固修缮堤防,但河中所携泥沙遇急流处自然甚少淤积,一旦水势放缓则纷纷沉下,日积月累之下河道淤积严重,每逢雨水稍多年份便成水患,年复一年愈演愈烈直至灭顶之灾……淤灌之法繁复无比且需大量人力财力所不能为。初期之时开河凿渠布设斗门,百姓皆以为苦不愿为之,一旦放淤莫说原本产粮甚少的瘠地,就是寸草不生不适耕种的咸卤之地亦可成为膏腴之地。微臣粗略算过一笔账,在蔡州向时亩为钱百余者,经淤灌之后今几二三千钱,这尚且不算原本就不适耕种的咸卤之地,所获之利实在是难以计数,正是孙大人与微臣在这淤田上所获颇丰。是以才有余财兴建各县县学,修缮驿所……”
在王景范看来自己说那些诸如“亲贤臣远小人”之类看不到摸不着的微言大义,还不如细细说一些自己在蔡州实实在在的功绩,既可以彰显自己的才干。皇帝听后若是有心自会派人查访一番知道自己所言不虚没有蒙骗他。而在皇帝看来,每天都被诸如两府三司重臣所围绕的他听到的都是关乎大宋的大事——立储,翻来覆去没完没了。自己借着由头罢免了一个宰相,后面继任的宰相扛起前任的大旗率领群臣继续前赴后继。虽然皇帝明白尽早明确一个大宋未来的继承人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但想想自己几十年生了儿子就早夭,至于公主倒不少。自己心中已经是够为懊恼的了,偏偏这些家伙还天天揭开自己的伤疤撒把盐,实在是让自己郁闷不已。
今天原本皇帝是召对状元郎看看对治国有何建言,心中已经做好了听一番圣人教诲的准备,没成想自己无意中点中的状元郎倒是个妙人,圣人言只是二三句,讲的都是蔡州治水的事情。朝廷社稷大事他听过不少,说不了两三句必然和圣人挂钩,听了三十多年也腻歪了,状元郎说的不过是一州小事,娓娓道来却也让他知晓民间疾苦,自己偶然发问状元郎亦是详加解释自圆其说,倒是引起了自己的兴趣。
一个讲的详细诱人,另外一个则是听得眉飞色舞,不知不觉一个多时辰便就这样过去了。自大宋立国以来开了进士直接授官和皇帝亲自召对状元的先河,还没有那个状元应诏与皇帝交谈这么长时间的,旁边的内侍乃是皇帝信任之人见多识广,知道眼前这个状元郎实在是有本事将皇帝吸引住,这就如同后宫的那些嫔妃,哪个能够勾住皇帝,那地位自然是水涨船高,甚至出现张贵妃死后立刻被追封温成皇后的先例——这个状元郎今后要发达啊!
不仅皇帝身边的内侍能够看出状元郎要发达了,就是外面等着皇帝召见的一些大臣在知道皇帝在御书房召对丁酉科状元居然谈了一上午还没出来,这些年老成精的人物心中也都明了状元郎已经得宠了,今后不管是对状元郎还是他的岳丈韩家都要思量一下。
得到皇帝宠信的朝臣不知道有多少,但惟独王景范格外的特殊——除了状元郎这个金光闪耀的身份之外,最重要的是这个状元郎实在是太年轻了。不过二十岁的年龄加上皇帝宠信,眼下都知道状元郎此次回京是要任馆职了,大宋官场升官最快的地方便是馆阁,原本是七品通判回京便是官升一级再搭上馆职这条快车道,那以后还了得?吕蒙正升迁之速但也是三十多岁中的状元,即便如此还三次拜相执掌相权近十年;苏易简中状元年龄是很早,但他死的也很早。看眼前这架势,王景范得到皇帝的宠信虽然不知道到什么程度,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除非他像苏易简那般早死,否则日后成为吕蒙正的翻版也未尝可知——苏易简早死是因为嗜酒。这个状元郎不用说是嗜酒了,就是年少风流事都没听过。只盼他早死可难。
“北方不比南方河流众多,但亦是不少且每年水患不断决口溃坝之类的事情时有耳闻。就微臣在蔡州治水看来。朝廷只需每年分批先行投入一笔钱在治水的同时注重淤灌,这样来年放淤之时所形成的淤田所得可是当初投入七八倍不止,由此往复朝廷不仅在治理北方水患同时,又可辟地千里良田,无水患之忧更可不用担心粮食供应,更何况放淤之后河中沉沙淤泥转移到淤田之中,降低了淤塞之患漕运亦可得以通畅……”
最后王景范为皇帝画了个大饼,说是大饼但却绝非空中楼阁可望不可即,在王景范看来只需投入一笔钱一个州一个州的来。以此形成良性循环,何愁这水患不能解决?大辟良田势必会解决眼下佃农和地主之间的紧张关系,而且粮食问题也不再是什么难事——淤田之后的亩产量增加两三倍是非常正常的,至于那些原本不能种粮食的地方也可以成为良田,在北方就地解决粮食问题总比漕运千里迢迢周转南方粮食来的更为实惠,若是打仗这中间省下来的周转用度可就更肥了。
皇帝被王景范说得怦然心动,早先他便已经听说王景范在蔡州治水淤田辟地近两千顷增户三千有余,并且每年增加税收两万贯以上,加上京西转运使于其立的一通吹捧。这才下诏提前将王景范召回——起先他已经将于其立的奏折中的水分打了折扣,即便如此亦是非常可观,他亲自召对王景范若是真的有才便充入馆职也算为继任者培养一个宰辅人才。
“好!好!”皇帝高兴的拍拍手说道:“王卿真乃才干之士,如此短的时间便有如此功绩。真是不负朕当初的期望!”
王景范躬身说道:“陛下洪恩,微臣只是做了一些力所能及之事……”
“爱卿所言都是蔡州之事,可曾想过这天下之事?”皇帝笑着继续问道。
王景范躬身答道:“古往今来凡有为帝王无不总揽权政。微臣当年尚是布衣之时曾听闻因为天下水患丛生,朝中重臣便以此上书要求广开言路。仍诏两制、台阁常参官极言得失……”
皇帝听后略微一思量便已知晓这是嘉佑元年之时时任知谏院范镇的一道奏折,因为这道奏折很多在外地为官的才学之士被聚拢到京师。这其中便有王景范的岳父韩缜。
“以微臣愚见,各地水患发生除了上天警示圣上之外,也多是有‘人祸’于其中,适才微臣也曾说过,各州府堤防年久失修者众多,即便如蔡州汝水堤防亦是如此,今年在蔡州治理汝水之后亦是暴雨连连,然汝水堤防稳如泰山可窥一二……微臣以为各地水患肆虐除了谋求灾变所起之因,更要谋求消除之法,身体力行莫要纸上谈兵,否则明年雨水再多一些,灾变该来的还是要来,这恐怕就不是上天示警而是人祸于其内了……”王景范谨慎的梳理自己的语言,慢慢的说道。
从皇帝的问话,王景范似乎也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当今天下之事何为最显?莫过于立储一事,不过王景范人微言轻他是不可能冒险掺入其中,而且皇帝心中如何想毕竟他也只是猜测,便以范镇的旧言进行试探,因为这立储一事最先是由范镇挑起来的,若皇帝有心自然会往下借着深入谈论,若是无心也便了了。
皇帝听后心中思量这与寻常言语似有不同之处,天变是上天给人间的警示,皇帝自从继位之后就没少听过。不过王景范的解释也是发人深省,状元郎虽然没有明说,但身为官场上的裁判外加最大的权势者,皇帝怎么会不明白王景范为什么会提前回京应试馆阁?除了回应皇帝的问题之外,也是为自己鸣不平。
“朕以为王卿才学见识皆非凡品,因蔡州治水之功赐钱一百千钱,拟赐王卿迁为著作佐郎,入直史馆,赐银鱼袋,王卿以为如何?”
皇帝虽然是随口说出这些赏赐,不过总体上并无逾越官员升迁规矩。这著作佐郎是文臣的寄禄官名并无职事,唐时著作佐郎官品为从六品上。宋承唐制也是如此并无变化;至于入直史馆便是核心内容了,这便是官职名。也是个贴职,三馆秘阁官直馆、直院、修撰、校理名数虽然有异但职务大致相同。多为在京文臣兼职或带外贴职。
皇帝赏赐的职位并不出格,甚至是循规蹈矩,因为每一科的进士第一人若是回京召对之后,多半都是这样的官职。略有不同的是进士第一人入直集贤院的比较多,直史馆的比较少——三馆秘阁之中史馆地位比集贤院略高,四直官中仅次于直昭文馆,这点细微的差别也只能用来解释皇帝的期望。
王景范虽然希望升迁,但他的年龄已经成为升迁的最大障碍,从皇帝赐官来看即便是皇帝对他的年龄也是颇为顾忌的。原本年岁就不大,若是授官过高难免会有人站出来奏上一本,王景范这年龄简直就是为谏官竖立了一块可供攻击的靶子,只要皇帝的授官略微有些出格可想而知后面的“幸进”弹章必然会铺天盖地的飞来。著作佐郎是进士第一人回京召对之后寄禄官升迁的常例,直史馆略比直集贤院高一点但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只是恩宠的信号,至于赐金鱼袋才是要发达的标志,他先前的七品通判连授银鱼袋的资格都没有。
按照馆职序位四直官虽然低于修撰但高于校理,已是正馆职之列。即便馆职乃是官员升迁的终南捷径,但馆职以校理为界还分正馆职和准馆职,从编校往上升迁常规途径至少也要六年时间才可以到校理。王景范身为进士第一人,授予正馆职便是其中最大的“福利”。余者是迈不过这道坎的。只是麻烦的是这直馆都是虚的,太宗之时直史馆还与史馆修撰分撰日历,现在已经不预修纂之事。就是一个空头职位,对于想要已办实事升迁博取名望的王景范而言实在是鸡肋的很。
王景范叩首答道:“微臣谢陛下隆恩!”
不管怎么样。官员升迁的路线几乎都是各有各的门道,进士第一人的升迁路线至少在前面的四五年中都是大同小异。王景范又非吕蒙正和苏易简那样在考中状元之前便已经享有很大的名声。即便如此他们也还是要在馆职之中慢慢过渡一番,至于王景范想要迈过这道坎实在是太过困难,他现在只能期望这段馆职经历莫要太过消耗时间,赶快将自己放到地方上去——以他的年龄不用追求过快的升迁速度,办些实事积累资历和名望才是最为重要的,别人看重馆职升迁速度快,在他看来反倒是非常致命的,越是年轻的官员骤然升至高位,越是容易遭人嫉恨乃至受到攻击。
这皇帝召对一事就这样过去了,皇帝破例在御书房召对王景范,使得这次召对更显得意味深长,而王景范也不用像他的前辈那样费劲心思。若是依照惯例在崇政殿或是迩英阁之类的地方召对,那旁边的两府大臣或是翰林学士之类的官员在场是再正常不过了,倒是召对者除了要面对皇帝之外,更要面对这些朝中重臣的发问,说起来如此召对使得状元回应流于平庸乃是必然,如王景范这样还有机会当着皇帝的面详细叙说自己任上的所作所为,这是极为难得的。
经过这次召对,等过些天中书的任命下来确认之后,王景范便不用以地方官的身份“借绯”而回到京师之后还要缓上绿袍官服的两色官服生涯,以自己的官职本身就可堂而皇之的开始了绯色官服生涯阶段,这也是一个巨大的飞跃。
王景范召对完毕回到府中,早已等候多时的韩缜、韩绛在听完王景范叙说完召对过程之后,也是连呼“侥幸”,身为官场上的老油条,韩绛韩缜远比王景范更清楚这道任命背后的利弊玄机。纵然王景范外出为官的理由很充分,但正统的文官无不奉馆职为圭臬,地方上从县令一路升迁上来的途径在他们眼中就是“粗鄙”,只有没有进士出身的官员才会如此去熬资历,他们注定一生成就有限,只有极少数的优秀者能够迈过这道分界岭。
“如此一来,也只好在皇帝鼻子底下耐心等待一段时间了!”王景范在家中静下来的时候心中不禁有些哀叹:“京师就这么好待的?!”
在王景范看来京师就是一个火药桶,若是自己本身实力够强,连说话的权利都没有,那也只是任人宰割的份毫无意义。据他所知目前的状况还算是比较不错的,等到后面的英宗神宗皇帝之时,朝廷中的斗争激烈程度远胜现在的十倍,重臣名宿被贬的多如牛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