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艾小舟这么一说,楚云清的心情更沉重了。
他下意识想闷闷地喝酒,但想了想还是把酒杯一扣,转而去大口吃菜。
艾小舟就这么看着他,说道:“看来在你心里,很在乎晏红染。”
楚云清‘嗯’了声,“她帮了我很多,我也欠她一条命。”
他指的,是当时晏红染在发现李二身份的时候,明明也知道了自己卧底的身份,却没有杀自己。
这是晏红染记得过往的情谊,于她来说,便当一切都未发生过。
可楚云清却永远记在心里。
艾小舟道:“如果被制成了一张符,就算还活着,可能也不记得你是谁了。”
“没关系。”楚云清说道:“我只想确定她的生死,如果真的不幸,那我希望她能入土为安。”
艾小舟叹了口气,道:“那好吧,这样,明天去国子监的时候,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吧。”
“什么人?”楚云清好奇。
“还记得在雷劫谷的时候,我说略懂一点阵法么?”艾小舟说道:“那就是这人教我的,一个朋友。”
“好。”楚云清点头。
艾小舟看他一眼,“你就不问是男是女,是做什么的?”
楚云清一怔,连忙道:“那他是男是女,是做什么的?”
艾小舟想给他一拳。
但还是开口道:“女的,教坊司的老鸨。”
楚云清愣了下,脑海中当先联想到的,是一浓妆艳抹打扮的身影。
艾小舟探过身,伸手在他脑门儿上敲了下。
“你胡思乱想些什么?”她哼道。
“没有没有。”楚云清当然否认,问道:“那她这身份,还是阵法的大家?”
“她明面上是老鸨,暗里是织云楼的真传,还一重身份是太子一系的人。”艾小舟道:“三重身份,很厉害吧。”
织云楼,当世宗门之一,以阵法闻名,如今亦是隐遁江湖。
“太子一系的人?”
楚云清显然没有想到,一个老鸨竟然还有这么多的身份,不过想想也是,那毕竟是教坊司,背靠朝廷,是最有背景的青楼。
“你难道也是太子一系的?”他问道。
当今陛下有两子二女,分别是东宫太子、尚在国子监读书的二皇子、和亲草原王庭的长公主,以及还年幼的二公主。
其中,当然是太子势大,在陛下醉心长生之道的现在,偌大朝堂里,多半已然是太子的人了。
那想来,招揽锦衣卫,也是理所应当。
艾小舟却是自嘲一声,“我只是一小小百户,太子何等人物,能瞧得上我?”
楚云清因此皱眉,“何必妄自菲薄?人之本事能耐,从不是靠地位身份来彰显的。”
艾小舟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清新而明媚。
“想不到你还挺会安慰人的,这话听着舒服。”
“本来就是。”楚云清笑了笑。
这时候,背后的雷劫剑颤了下,燕长雨不屑的语气传来,“油腔滑调,忒显油腻。”
楚云清大为羞恼,“我是实事求是,有一说一!”
燕长雨轻哼一声,“大丈夫岂能为女子所累?”
楚云清不忿。
对面,艾小舟一见他如此,就知道肯定是在跟燕长雨斗嘴了,当下也只是笑着,没说什么。
……
酒足饭饱之后,两人便回去了。
楚云清住进了艾小舟的家里,本来他是想住客栈的,但艾小舟说家中无人,空着也是空着,为何不住?
至于名节,且不说所居街巷有些偏僻,这时候也无人注意她领了个男人进家,再者,谁敢嚼锦衣卫的舌根?
楚云清就有些不好意思的,在艾小舟的家里落脚了。
他没想到的是,艾小舟家里竟还是高门大户人家,是几进的大宅院,院里种植草木,清净而雅致。
他有些好奇。
“这是家中老宅。”艾小舟知道他想问什么,便道:“后来家道中落,只剩下了这座大宅子,其余的都没啦。”
楚云清很懂事地没有问她的家人。
偌大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个活人,走在院中,聆听风声,寂静地过分。
但不知是否有人相伴的缘故,竟不会使人感到害怕,反而有种格外的安宁舒适。
烧水洗漱之后,艾小舟帮着收拾好了房间,然后抱了被褥过来。
楚云清摆手道:“我在床板上就能对付一宿,不用这么麻烦的。”
艾小舟嘴唇动了动,“这是我的被褥,都洗过了。”
楚云清脸一红。
房中灯火温暖,橙红的光映照出艾小舟清丽的面庞,脸上竟有难得的羞意。
楚云清突然有些无措。
这时,燕长雨的声音又传过来了,“虽不是良辰美景,但也是暖灯佳人,都送上门儿了,还不做点什么,你还算什么大丈夫?”
这一下,楚云清就醒了,他对燕长雨翻之以白眼。
“那个,天色不早了,明天还要做事,你回去早些休息吧。”他对艾小舟道。
艾小舟便应了声,将被褥给他铺好。
“那你也早点休息。”她眨了眨眼睛,转身走了。
楚云清这才呼出口气。
年轻,本就血气旺,他又内外双修,气血强横地一塌糊涂,方才就差胆子上来,行荒唐事。
不过还好他尚有理智,知道如此对人对己都是一种伤害,而且自己念头也不通达,一切还是要等水到渠成的好。
楚云清喝了杯茶水,就熄灯上床了。
雷劫剑就方才手边触手可及的地方,而怀里则永远躺着青璇小斧。
此时,布囊中的雷劫剑微微发光,燕长雨不爽道:“你可真是个废物,难道没看出那丫头的心意?换成老夫当年,早就霸王硬上弓了。”
楚云清虽是闭着眼,但声音冷淡,“你别这么说她。”
燕长雨哼了声,“敢用这种语气跟老夫说话的,你还是第一个!”
楚云清打了个哈欠,“看来前辈当年,也是纵情恣意之人。”
燕长雨笑了下,“想套老夫的话?”
“那不愿意说就算了,睡觉吧。”楚云清的声音弱下去。
燕长雨是剑灵,当然不用睡觉,自打跟楚云清摊牌之后,每个夜晚他都得折腾一下。
自己没法睡,却看到别人睡得香,就是这么烦躁。
“你小子别说刚才没点想法?”
“是不是觉得有老夫在,你才没好意思?”
“老夫方才都想好了,等你俩快活的时候,就屏蔽感知,绝不行偷窥之举。”
“那什么,你明天不是得去教坊司么,等你们谈事儿时候,就找个有人的房间,把老夫挂在墙上。”
“喂,老夫跟你说话呢,你小子听到没有?”
燕长雨还在喋喋不休,而且越说越没溜,怎么都不像是一个叱咤江湖,差点破碎虚空的真君,反倒像是个鳝饿无鲍的老淫贼。
楚云清当然知道对方上墙是想干嘛。
当即,一想到艾小舟就睡在隔壁,他便翻了个身,一把将雷劫剑抱住了。
“你干嘛?!”燕长雨惊慌尖叫。
楚云清含糊一声,像是睡着了。
而躺在胸口的青璇小斧微微发着荧光,阻断了雷劫剑对外的感知。
燕长雨忍不住破口大骂。
……
楚云清与艾小舟仅有一墙之隔,晚上的时候,甚至能听到对方翻身的声音。
他倒是睡了一个好觉。
清晨醒来,他忽地心血来潮,轻轻敲了下墙壁。
过了没多会儿,回应的敲击声就传了过来。
楚云清一笑,又敲了敲墙,隔壁同样敲墙回应。
“无趣!”燕长雨冷哼一声。
楚云清打了个哈欠,起床了。
“昨夜为何要屏蔽老夫的感知?”燕长雨问道。
楚云清反而疑惑,“有吗?”
“少装蒜,莫不是恶意揣度老夫?”燕长雨道。
楚云清便叹了口气,“前辈昨晚那番话,让晚辈有些心慌,毕竟是一颗孤寂了几百年的心啊。”
“混账!你竟在心中如此看待老夫?”燕长雨的语气有些抓狂,“老夫堂堂真君,岂会行偷窥之举?”
楚云清忍不住撇嘴,你都说出偷窥来了,还说没这个心思?
不过他也没继续搭理对方,洗漱一番后,就开门出去了。
艾小舟也起了床,此时正在院中练刀。
倒不是真气激荡,声势惊人,而是有些缓慢地在自行熟悉招式。
此时见了楚云清出来,当即看过去,不施粉黛的脸庞清雅明朗,朝气蓬勃。
两人相视,均是心照不宣地一笑。
“好一对狗男女。”燕长雨气的牙痒痒。
楚云清对其并不理睬。
“要不要活动活动?”艾小舟朝他一扬下巴。
楚云清便一撩袍摆,做出接招姿态,“好啊,来吧。”
艾小舟便一刀劈了过去。
两人近身缠斗,楚云清只是接招,任凭艾小舟如何出刀,他都能以金光招架。
只不过因此,两人难免会有近距离的肢体接触,彼此的眼神里,似乎都有些说不清的意味出现。
过了半晌,艾小舟主动停手,撤出身去。
她微微喘息着,摆手道:“不打了,出了一身汗。”
楚云清能嗅到若有若无的香气,有些荡漾心神,尤其是大清早。
艾小舟将刀还鞘,眼神飘忽,说了句‘先去洗澡了’,便快步回房。
楚云清倒是没出汗,对他来说,方才简单的套招只是小活动而已。
“你小子是不是被撩拨的快接不住了?”燕长雨促狭道。
楚云清当即哼了声,“不知道前辈在说什么。”
“年轻人这火气旺啊,要是不发泄出去,可不得烧坏了身子。”燕长雨笑了笑。
“前辈从前也是这般不着调?”楚云清嘲讽一句。
燕长雨并不生气,反是淡淡道:“人何苦总是压抑着自己,难道不觉得憋闷么?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坚定了一条路就大步朝前走,谁劝也不回头,这才是快活。”
楚云清一愣。
“像你这样,瞻前顾后,忧虑颇多,是活不出个潇洒劲儿的。”燕长雨随口道:“就像那些整天勾心斗角算计的人一样,先是心累,逐渐由内而外,一旦这心老了,人也就废了。”
“可我并不觉得自己心思有多复杂。”楚云清说道:“也还未觉得累。”
“是么。”燕长雨笑了笑,“老夫也无法看到一个人的内心,你自己是如何想的,也就你自己清楚了。”
楚云清没有说话。
……
在家做饭麻烦,所以选择出去吃。
早晨的街上有叫卖的小贩,还有许多早点的摊位。
油条,豆腐脑,是楚云清的最爱,而且肯定要撒上辣椒面和香菜,那才够味儿。
艾小舟吃的不多,多半是在看楚云清吃。
也不是很大的摊子,而且就算是在早上,选择在外吃早点的人也不多,许多百姓还是会在家里,简单喝一碗粥就算了。
楚云清吃了几大碗的豆腐脑,吃得饱饱的。
“这些日子,老夫别的没看出来,但你这胃口是真的好。”燕长雨嘲讽一声。
楚云清笑了下,“前辈是羡慕么?”
燕长雨哼了声。
他是剑灵,不能睡觉,不能吃饭喝水,属于人或者说生命的特征都没有了。
他怀念,也感伤。
楚云清没有再刺激他。
“先去教坊司还是国子监?”艾小舟喝了口热茶。
楚云清问道:“教坊司白天也开门?”
太渊城的青楼,是只在晚上才做生意的,白天都是关门,姑娘们睡觉休息,晚上才有精神和体力。
艾小舟白了他一眼,道:“教坊司跟青楼不一样,去那的的人并非都想着做那事儿。”
楚云清疑惑道:“不做那事还去干嘛?”
教坊司里,多是罪臣的妻女家眷,她们早年锦衣玉食,高人一等,如今归为贱籍,当然有不少往日的政敌或得罪之人,怀着心思去作践她们。
况且,教坊司出现的意义本就为此。
艾小舟说道:“教坊司里的人,毕竟都是有出身的,曾是尊贵之人,就算落魄,也不可能终日成为别人的玩物。况且,就算是罪臣,也并非全是十恶不赦,朝廷虽然降罪,但不代表有错。”
楚云清默默点头。
“教坊司不分早晚,白天也会迎客。”艾小舟说道:“就像栖身风月场所的清绾人,有人长于诗文,有人精通音律,总会受人敬重。”
楚云清想了想,便道:“要不还是先去国子监吧,毕竟,如果先去教坊司,这么带着一身胭脂水粉味儿,再去国子监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艾小舟轻笑一声,“想不到你还是个讲究人。”
“那可不。”楚云清挑挑眉。
……
国子监离清池坊有些距离。
两人没去调马车,而是走着过去的。
虽然颇废脚程,不过也正好让艾小舟领着楚云清逛了逛。
“那就是国子监了。”艾小舟朝前指了指。
楚云清看过去。
清晨时候,空气冷冽,不少士子书生结伴,说说笑笑,谈论文章,口中呼出的热气,与脸上的朝气相应,最是青春年少。
让人瞧见,不由心生感慨和向往。
“楚环玉就住在国子监里,现在还没到开课的时辰,咱们这就进去?”艾小舟问道。
楚云清深吸口气,虽然以前想了多次自己来到国子监,然后去见弟弟的场景,可当今日真站在国子监外了,他竟还有些忐忑。
毕竟,他是个粗人,像这等未来大好的士子们读书的地方,总与他格格不入。
况且,他与楚环玉也的确是好久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