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追了?”
离官道不远的树林中,楚环玉坐在马背上,疑惑开口。
孟复的脸色很是阴沉,浑没有之前刚出来叫嚣着要截杀砍人的气势。
“还追个屁!你知道那赶车的老东西是谁吗?”他啐了口唾沫。
楚环玉皱了皱眉,不过也没计较,问道:“谁?”
“沈靖之。”孟复咬牙切齿道。
楚环玉一下愣了愣。
江湖武林之中有高手,各派宗门也有高手,而朝廷官面上,就是六扇门的名捕,以及暗里锦衣卫的高手,那皇宫大内之中,自然也有高手。
沈靖之就是大内高手,隶属禁军一系。另一系则是以司礼监为主的东厂一系,于外,便是阉党。
沈靖之成名于四十年前,曾是江湖大盗,做了不少大案,跟六扇门是死敌。后来不知为何,竟接受了六扇门的招安,先当过六扇门的外事捕头,后来又进了大内当差,至今已经近二十年没有消息了。
直到方才,孟复将此人认了出来。
“你没有认错?”楚环玉问道。
孟复看了他一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觉得我不想动手?”
“这倒不是。”楚环玉道:“只是沈靖之销声匿迹数十年,怎么会突然出现?”
“你问我我问谁?”孟复没好气地一挥手,“弟兄们,撤了。”
言罢,便一拍马走了,身后数骑连忙跟上。
沈靖之的武功和威慑,可见一斑。
楚环玉却是往官道那边望了眼,心下微松。
不管怎样,总算是避免了冲突和为难。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此番没有沈靖之出现,真要动手的话,自己能不能下得去手。
不过,这样就很好了。他轻吐口气,纵马而去。
……
楚云清之所以不担心周望潮二人此行,是因为老道曾说过,瑶妃已经请动了大内高手护送他们去医仙堡。
所以楚云清对此并未过问,想来以瑶妃的身份和心机,必有考量,又是找的大内高手,那自是是值得信任和托付的。
下午的时候,他出现在了跟瑶妃相约好的清风茶馆。
这是一家门面看起来不大,内部装潢却颇为典雅的茶馆,一进门便是一股清淡的茶香飘来。
茶馆里的人不多,而看样子,这里的确只是茶馆,很幽静,没有说书人,也没有来回跑动添茶倒水的伙计,每个人桌上就是一壶开水,喝光了才有小厮来。
空桌不少,楚云清随便找了一地儿坐了。
桌椅板凳皆是上好的木料,擦拭的很干净,桌上也没有半点水迹茶渍,这让他颇是满意。
倒是没想到,这喧闹的京城里,还有这么一家安静的小茶馆。
当然,也是楚大帮主出门少,对这等地方从未留意过。
他左右打量着,一模样周正干净的小厮就轻手轻脚地过来了。
“客官,要什么茶?”小厮问道。
“随便...来一壶好茶吧。”楚云清说道。
换成平时,他随便一碗水就得了,可既然约在了茶馆里,不喝茶未免失礼。况且,他觉得既然是自己先到了,那当然得要一壶好茶等对方才是。
眼前小厮笑了下,“我们这儿都是好茶,您看?”
楚云清觉得这家伙是不是故意的,自己都这么说了,肯定是要他自个儿看着办,更何况看自己这架势,像是个会品茶喝茶的?
除了红绿之分,楚某人还真不记得什么茶名。
“常来这的人喝什么茶,你就给我上什么茶。”楚云清说道。
“好的,客官请稍等。”小厮这才走了。
楚云清随手拿起桌上的茶杯,茶杯是墨绿色的,颇为精美,而且擦拭的很干净。
他下意识去摸茶壶,手重了重,然后一拎,随即无语。
他倒了杯茶,水还是热的,显然是刚换上没多久。
不多会儿,小厮端着茶盘过来了,见楚云清已经在喝茶了,也不以为意,自如且熟练地将茶壶替换了,然后转身离去。
楚云清愣了愣,好家伙。
他便倒了新茶来喝,的确要比刚才的茶水要有韵味一些。
他就这么坐着,看着街景,在茶馆外的喧嚣和茶馆内的安静之间,静静等待着。
傍晚黄昏后,夜幕早降,茶馆外停下了一辆马车,然后一道身影缓步走进了茶馆里头。
这时候的茶馆里已经没什么人了,楚云清靠在椅子上,一个时辰续了三壶水,这再好的茶,他也实在是喝不下了。
此时,他也注意到了从外而来的人。
这是个中年人,一身深色锦衣,面白无须,皮肤白净细腻,很是不充年纪,还有一股淡淡的阴柔之感。
楚云清眼神微动,他是进过宫里几趟的,当然见过那些寺人太监,眼前这个人虽然身材高大许多,可这气机中的阴寒之意,却令人注目。
此刻,他在看对方,对方也在观察他。
只是两三个呼吸,这人就朝这边走了过来。
“楚云清?”他问道。
“是我。”楚云清点头。
对方便拉开椅子坐下了。
他的动作有些优雅,还透着轻柔,轻撩袖口,像是怕沾到桌上的水渍。
楚云清问道:“阁下是?”
“楚孝廉。”对方很是自矜般地朝后一仰头,眼神半合,显然是认为说出自己的名字之后,会得到某些情绪上的反应,比如惊讶或受宠若惊。
但没有,楚云清只是略一点头,什么表情都没有,就像是听到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名字一样。
楚孝廉不由一愣,“你,不认识我?”
楚云清想了想,笑道:“久仰大名。”
楚孝廉眯眼看了他片刻,也是笑了,“你这人,不老实。”
楚云清的笑,是有些尴尬,楚孝廉的笑,却有些阴冷。
“那我该认识你吗?”楚云清便问道。
“果然是狂人。”楚孝廉轻笑一声,“单单是这语气,就让本督很不舒服。”
言语之间,他已经表露出了自己的身份。
京城中,能自称为‘本督’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东厂督主周敬。
可眼前这人,是楚孝廉。
楚云清没在意这个,他在意的,是对方的暗示,对方调查了自己。
虽然这是人之常情,总要知根知底才能合作,可他心中难免有几分不喜。
尤其这家伙从一开始就有些高高在上的态度,并且还迟到了。
……
“你就一点儿也不好奇本督的身份吗?”楚孝廉忍不住道。
“噢,你说。”楚云清倒了杯茶,然后推过去,“请喝茶。”
楚孝廉嘴唇动了动,然后端起茶杯,只不过还未凑到嘴边,眉头就是一皱。
这茶水虽然还有一点点热气,却已然是凉了,给客人喝凉茶当然是无礼。
楚孝廉看了楚云清一眼,发现后者神情含笑,正在品茶。
他忽然就明白了,心下不屑一笑。
自己刚才以‘狂人’暗示,表明自己已经查过对方,知道了他的身份及生平一切。而此时,对方则同样是以凉了的茶水暗示,自己迟到了,来晚了很久,这是无礼。
迟到,当然是楚孝廉故意的。
约好见面的时间是傍晚,也即是太阳落山之时,清风茶馆见面,瑶妃早早便将差事吩咐下来,让他早些动身。
楚孝廉应下后,立即乘车出宫,却是先去了经常去的消遣所在,用火山岩浴泡了个澡,然后吃了个西域风味的下午饭。之后又去听了半个时辰的快嘴说书,消了消食儿,这才坐着马车往清风茶馆来,跟这泥腿子见面。
倒是没想到,这泥腿子还有几分脾气,而且见了自己,竟还不打怵。
“东厂督主周敬,在今儿早上被下了诏狱。”楚孝廉微笑道。
他这话里,透露出了不少意思,颇值得人去揣摩。
周敬能当上东厂督主,除了靠他那位司礼监大太监的干爹,还因为他的本事。
楚云清听艾小舟说过,在公门里,武功最高的三个人,两个在六扇门,还一个就是这周敬。
年纪四五十岁,武功却是当世顶尖的那一批人了。
可现在,这东厂督主当的好好的,究竟是犯了什么差错,才会被革职查办,还直接下进了诏狱?
要知道,这可是锦衣卫的诏狱,厂卫彼此之间多有不和,如今周敬进去了,肯定是讨不着好的。
况且,进了诏狱一趟,即便能全头全尾地出来,也不会有往日的荣光了。
周敬大概就到此为止了。
但因为什么呢?楚云清想了想,就想到了瑶妃。
眼前这人能来这儿见自己,那当然是听了瑶妃的吩咐,那么,他肯定就是瑶妃的人,如今升官得意,是因为周敬倒了。
楚云清第一时间便想到了那个假太子,瑶妃说过,陛下会对他出手,而恐怕也只有这一个理由,能够解释为何位高权重,素来受到宠幸的周敬会落难了。
只因为陛下的缘故,以至于就连那位司礼监大太监,都没有办法保住他。
换句话说,这也能从侧面看出瑶妃的实力。
楚云清默默喝茶不语,所以,眼前这家伙的态度,该不会是认为自己今后是要跟他争宠吧?
“你想给殿下做事,可得做好心理准备。”楚孝廉见他沉默,便主动开口道:“虽然殿下宅心仁厚,但咱这当下人的,可不敢懈怠了。”
楚云清闻言,当下就笑了笑,然后把杯里的茶水喝了,仔细调整着角度在茶盘里放好。
“那就劳烦你回话的时候,跟殿下说,就说楚某自认本事低微,未免今后办不好事,当差一事就这么算了吧。”他微微一笑,随即起身便走。
楚孝廉愣了愣,看着离开的那人背影,却是没有去喊。
只不过是个泥腿子罢了。他心下哼了声,也不知道怎么就让殿下多看了一眼,竟然还不知道把握住机会,真是活该一辈子无能厮混!
楚孝廉嫌弃般地拂了拂袖子,继而起身朝外走去。
“哎,客官请留步。”就在他要出门的时候,一旁的小厮快步过来了。
楚孝廉皱眉看了他一眼,“有事?”
小厮笑着朝那边茶桌一指,道:“茶水钱二十两。”
“什么?”楚孝廉一懵,“二十两?”
小厮点头道:“方才那位客官要了三壶水,抹去零头,就二十两。”
“还抹去零头二十两?”楚孝廉气急反笑,“你当你这是江南的贡茶呢?”
小厮面带微笑,“价格就是这么定的,大家也都来喝,不好意思。”
“还是本督的不是?”楚孝廉脸色一沉,登时就有些怒了。
“不敢。”小厮脸色如常,不卑不亢。
楚孝廉便问道:“那茶水是刚才那人喝的,他走时你为何不去拦他?”
“因为您还没走。”小厮说道。
楚孝廉当即大怒,既气这小厮,又恨楚云清。只不过他还是咬咬牙忍下了。以他身份当然犯不上跟个小厮计较,而且今日刚升了官,他也觉得不宜置气。
所以,他冷哼一声,便去摸荷包,却一下抓了个空。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沐浴之后换了身衣服,当时荷包忘记摘下来带着了。
楚孝廉便道:“你去外边,找我那车夫要银子。”
小厮点点头,但还不等出去,门帘掀动,本已离开的楚云清便又返身回来了。
“忘了付刚才的茶钱,多少银子?”楚云清问道。
“二十两。”小厮说道。
楚云清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小厮坦然以对。
“行。”楚云清没辙,茶水自己的确是喝了,而且还真挺好喝,况且真要怪,也就怪他一开始就没问明白茶水的价钱。
总之,他将这几日攒下的钱掏了掏,取了二十两碎银子付账,然后便走,自始至终看也没看一旁的楚孝廉。
小厮拿了银子便也不纠缠楚督主了。
楚孝廉左看看,右看看,觉得有些胸闷。
他气得一跺脚,掀帘而出,四下瞅了瞅,夜幕下,隐约看到了远去的高大背影。
“哼!”楚孝廉重重一哼,上了马车,“回宫!”
“督主,可人还没接上呢?”车夫疑惑道。
“接个屁,让你走就走!”楚孝廉不悦道。
车夫当然不敢多话,只得老老实实赶车。
马车上,楚孝廉抱着胳膊靠在车厢上,想着刚才那个对自己无礼的家伙,开始盘算待会儿回宫怎么交付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