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十六年三月二十八日,乃是太后四十八岁的千秋寿辰,便设宴于养心殿。因着皇贵妃宠冠后宫,六宫嫔妃常年不见天颜,那日阖宫庆典,众妃皆精心装扮,只盼能引得皇帝再度瞩目。
一时间脂粉香萦,那歌台暖,舞殿冷袖里,福临坐于殿上,不过随意一瞥,便见她一身青衣潇潇,那满宫妃嫔,花团锦簇,娇艳无方,皆是一身胭脂红、朱红、赤红、锦绣红……唯有她孤寂落寞,青衣如水,安静地独坐一隅。向来阖宫庆典,她寻常皆不出席,那一朝猝不及防,忽然见得她清丽脱俗的身影,盈然而出。
董鄂凌霄的面色忽地一沉,但见殿中酒过三巡,忙起身敬酒道:“儿臣恭祝皇额娘千秋华诞。”见太后神色自若,并无半分欢喜,忙道:“儿臣近来习得蒙古舞,想一作此舞,以贺太后千秋寿辰之喜。”
太后微微一笑,那面上无悲无喜,亦不置可否,福临忙道:“凌霄一片赤诚,皇额娘便允了她罢。”
青月之座离得那御座极远,只觉他低醇的声音渺渺而来,听得并不真切,然而那“凌霄”二子,却分明入耳。凌霄……凌霄,他便是这样依依唤她,却从未用那样的神情与口气,唤过自己的闺名。记忆中绝无仅有的一次,不过是他略带清冷的口气,在科尔沁初见的草原上,见得那月色甚好,便脱口问道:“你便唤作青月?”
她正出神之间,却见凌霄换了一身阔袍大袖的蒙古服饰上来,稍浅一色的正红色,染得她丰盈圆润的脸庞亦覆上了一抹绯艳之色。那狭长柔美的眼帘温顺垂下,笑看福临时脉脉含情,如秋水盈盈,裁剪得宜的藏袍将她的身材衬托得婀娜有致,满头珠玉亦未能掩去她半分姿态。远远望去,比身旁一袭青缎宫装的青月显得高大健美,毫无柔弱之态,直如枝头开得最眩目惊艳的一朵凌霄花。
那马头琴音律渐起,便有数十名芽黄藏袍的少女鱼贯而入,将凌霄簇拥其中,殿中灯火阑珊,滟滟流光,凌霄一步一舞,娇艳动人。那马头琴和着玉笛箜篌悠悠之声,衬着凌霄苦习数月的舞姿,直如明月光华,皎皎无瑕。一曲舞毕,凌霄颇有得色,屈膝向上座行礼道:“臣妾以此舞恭贺皇额娘千秋华诞,祝愿皇额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那马头琴的音韵伴着美好芳华的及笄少女的舞姿,仿佛是苍茫大地间最初的记忆。稚嫩的蒙族少年和少女,皆是一袭阔袖的长袍,用最潇洒的舞姿踩踏在科尔沁连绵不绝的草原上,马奶酒的醇香混合着草浪的清新,竟是何人不起故园情的触动。
太后深邃的双眸里隐隐有了几分动容,那眼角的细纹亦刻上了欢愉,竟一改往日对凌霄的冷遇,慈祥笑着:“皇贵妃跳得甚好,苏茉尔,去取哀家的紫玉如意来,赐给皇贵妃。”
董鄂凌霄温婉垂首,一缕笑意无声无息地漫上她柔美的脸颊。
她昂声道:“谢皇额娘。”却不肯落座,转眼瞥见了依旧面无波澜的青月,便举足上前,向着青月行了个平礼道:“凌霄班门弄斧,上不得大雅之堂。听闻静妃妹妹当年一舞,名动科尔沁博尔济吉特部,姐姐无缘得见,不知今日妹妹可否赐教一二,也是恭祝太后千秋之喜呢。”
青月神色平静,连眼皮也未曾抬一下:“多年不舞,早已忘了。”
董鄂凌霄有一瞬间的愕然,却依旧道:“静妹妹过谦了,想必不止本宫,六宫中的姐妹们都盼着妹妹能作惊鸿一舞,妹妹怎好推辞?”
青月心中冷笑连连,面上却不露一丝异色:“其实各花入各眼,皇贵妃又何必要争个高低长短之见呢?”
凌霄微微一窘,正要辩白,却听得上座的太后温柔道:“青儿,哀家也已许久不见你了,你就为哀家一舞可好?”
青月轻抬眼眸,望向上座的太后,她一身枣红色实地纱绣绸绣八团龙凤合棉袍,眉目间满是宁静祥和,像是慈爱地望着一个真心疼爱的女儿。眼中不禁有热泪涌动,青月慌忙行下礼去:“是,青儿遵旨。”
其其格素来精于舞艺,眼光极佳,青月便由她陪着去东厢的宝相楼更衣,又吩咐了其木格回宫取一件积年的舞衣。青月幼时也曾习舞度芳年,后来却觉得舞动之姿太过柔弱,反倒更偏爱刀枪骑射一类,其其格颇为担心道:“格格这舞艺一丢便是十年,如今不知能否胜过皇贵妃了。”
其木格不过片刻便回来了,亦若有所思道:“方才皇贵妃一舞,确有蒙族女儿的风范,也真是难为她了。”她的目光逡巡在那件舞衣上,方惊讶道:“格格怎么命我拿了件汉服,这……”
青月自嘲般笑道:“弃舞多年,怎还能与精心钻研蒙古舞的董鄂皇贵妃相比。”她的素手轻轻抚过那件极美的舞衣,冷静道:“不过,我总会些旁人学不会的东西。”
不过一盏茶时分,青月便换过一身广袖流云飞裙,以杭绸织成,苏绣点缀。玉壶光转,月色莹莹,仿佛九天玄女织就的天衣,分明是莹白的料子,却泛着盈盈一丝碧青的色泽。其其格替她除下头上的方胜、步摇、玉簪,一头青丝如墨色锦缎垂落,几欲委地,青月顺手拾起妆台上一把寒梅映月的紫檀木梳。对着其木格道:“拿本宫的令牌,去南府请郭乐师来。”
其其格忙接过木梳,将青月一头长发细细编成一根发辫,不作任何珠饰,莹白的脸颊泛着玉也似的温润,纯净清灵得仿佛腊月一朵绽放的寒梅。
青月行至养心殿正殿,仿佛自歌台暖响、纸醉金迷的太平盛世中翩然而出,洗尽铅华的素白脸颊似一朵高洁杜若,不沾染一丝世俗的尘埃,比得满室金玉珠翠、浓墨重彩的宫妃无端的艳俗下去。
她屈膝行礼,清凌凌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情:“青月多年不舞,唯恐污了太后清视。然太后旨意不可不从,青月便以剑作舞,恭贺太后千秋之喜。”说罢不顾举世惊愕,继续道:“殿上不可见兵甲,青月便至殿外一舞,然寒冬腊月,太后贵体亦不宜出门,还请太后坐观于内殿。”
青月吩咐唤了侍候在殿外的图海近来,方问道:“素闻图侍卫有一把纯钢软剑,薄而锋韧,削铁如泥,不知可否借本宫一用。”
图海不知就里,但见青月相求,当下便抱拳应道:“臣即刻便去取来。”
董鄂凌霄转首瞥见福临眼中惊异的神色,已然大为不快,忙高声斥道:“今日乃太后千秋之喜,静妃一身素服,实在不吉,怎能为太后献艺!”
青月一言未发,只默然转身向殿外走去。众人不禁低低抽了一口气,但见她素衣长裳上,只用数种深深浅浅的青色与紫色,以苏绣织法寥寥缀成一只展翅青鸾,从肩背处蔓延至袍角与裙边,色泽虽清冷如玉,此刻在殿内烛光熠熠下,却染上一层霞光似的绮色。苏绣手法本就大气辽阔,零星几针,便能以意传神,那绣线是劈成十数分之一,方才细细织就,及至尾羽翎毛,更是细微如毫。
凌霄慌忙跪下道:“臣妾失言,还望太后恕罪。”
太后沉吟许久,忽然道:“青儿如此用心,哀家怎能不临近一观。”她朗声对殿内众人道:“今日是家宴,咱们不论君臣,既都是一家人,诸位可愿随哀家到殿外观赏剑舞?”
此言一出,众人俱是诺诺,皆簇拥着太后出了养心殿。
庭院深深,数株红梅盈然绽放,那幽香盈盈,落花缤纷里,青月自图海手中接过那把软剑,有煞白的戾气自剑锋闪过,映得她寒若星子的眼睛,愈发深不可测。恪妃此刻离得最近,不禁击节赞叹道:“古人曾云‘剑截眸中一寸光’,想必说的便是静妃妹妹这样冷若含霜的美人儿。”
庭院深深,红梅怒放,漫天匝地皆是凌冽的梅香,醉人心脾。青月见郭明希横抱秦筝,立于其木格身旁,便上前道:“劳烦郭乐师替本宫奏一曲《梅花三弄》。”
郭明希颔首应了,方席地而坐,那琴音流淌里,青月一扬阔袖,便如青鸾展翅,那舞衣轻薄似流云般飞扬,朵朵红梅如云蒸霞蔚般盛放。她的剑游走偏锋,宛若游龙惊鸿,柔中带刚,纤柔的发辫随着纷飞的袍角、衣袂、腰际的玉玦、零落的红梅……旋转着、翩飞着,她轻盈的身段和柔弱的双手,却将一把长剑舞得熠熠生辉。她越旋越快,回身中瞥见了他岿然如天神的面容,在墨色的玄狐披风与明黄的吉服映衬下,果真是世无其二的清俊男子。清冷的剑身泛着月光,春寒料峭,舞衣单薄,她分明觉得自己的四肢百骸都冻得僵硬,连面容都冷寂如雪,眼角却有温热的泪滴滑落,转瞬间湮没在北风之中。
忽然望见不远处的董鄂凌霄,一袭杏黄色绣兰蝶缎袍,额前垂着一颗赤金为托的晶莹东珠,面容姣好绮丽,脸色却苍白如雪,眼神中尽是忿恨与嫌恶。
心底忽然生出一丝怨毒,青月用了十分力气,扭转剑锋,素手一撤,那剑便犹如一条游走的银色小蛇,直直朝董鄂凌霄颈边射去。
凌霄早已惧怕得不知闪避,众妃亦是惶恐,然而剑身并未伤及她一分一毫,只重重击落了她髻上垂落在颈边的一支缠丝赤金凤步摇,瞬间回至阶上图海手握的剑鞘之中。
见福临当即变了脸色,董鄂凌霄更是满目惶恐,粉脸煞白,图海忙抑扬顿挫道:“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临颍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扬扬。”他躬身自青月手中取回剑,击掌赞叹,昂首对福临道:“静妃娘娘一舞,可堪比当年名动天下的公孙氏。”
青月一舞许久,却呼吸平稳,容色不改,她轻敛裙裾上前,以蒙古礼节向太后行礼道:“青儿不肖,未能日日承欢膝下,满人自马背得天下,我蒙族亦精于骑射,今日青儿便以一曲剑舞,惟愿皇额娘寿考维祺,以介景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