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末时分淅淅沥沥地下了小雨,仿佛生了萧索之感,已是一层秋雨一层凉的时节了。青月紧一紧身上的昙花绒丝云肩,坐在临窗的案边煮茶,那茶是慕宁从闽中带回的岩茶,素有“沸鼎松声喷绿涛,云根漱玉穿飞瀑”的美名。
那红烛高照里,青月莹白如雪的素面不由染上了一层绯红,忽然见得其木格从边门急奔进来,那手上动作一停,不由问道:“怎的如此毛毛躁躁的?”其木格面色惶急,在青月耳旁俯首说了些什么,她霎时惊得脸色惨白,手中的粉彩瓷盏失手碎了一地。
她打量了一眼窗外,那天色渐渐暗淡了下来,浓稠得如一汪墨汁,方叹了一口气,取过一把水色烟云的油纸大伞,携着其木格匆忙离去,那长乐殿的当值宫女云琅忙提了羊角风灯,随侍而去。
那雨夜路难行,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方到了侍卫当值休息的凌云阁里。那灯火星点璀璨里,远远便听得酒瓮摔碎的声音,倒将其木格唬了一跳。
待青月走得近了,那神色愈发苍白,直如一枝初蕊梨花,她黛眉紧锁,紧紧咬着牙关,定了定心神,方举足而进走。那阁内燃着几对红烛,茫茫点点,她一见之下,唯有图海与慕宁,并着三两当值侍卫,见了她俱是一愣。青月一手拂下连襟的风帽,亦不言语,图海忙领着众人跪下行礼道:“静妃娘娘吉祥。”
慕宁不知喝了多少,早已醉倒在一旁,口中犹自喃喃不已。
青月一见之下,不禁怒火中烧,只强压着怒气道:“图海与慕宁留下,其他人给本宫出去守着,今日的事情若胆敢泄露半句,就别怪本宫心狠手辣!”
众人唯唯诺诺,一时间皆退了出去,凌云阁内弥漫着沉重的酒气,图海的脸上阴晴不定,眼瞅着慕宁高举一个巴掌大小的酒坛,高声道:“喝!”
青月怒不可遏,斥向慕宁道:“你给我住口!”又转首问图海:“他究竟怎么回事?”
图海长叹一口气,只言简意赅道:“为了柔安郡主下嫁之事。”
听得柔安之名,慕宁黯淡的眼神中有了一丝光芒,转瞬间却成了悲戚。
青月大为不忍,垂首向慕宁道:“白天不是还好好的么?怎的这样忍不住心性?”
只听得慕宁低声道:“我在闽中四年,无一日不想早些归来……直到归来的这一天,才发现……原来,一切都变了模样,我们,早已回不去了……”
慕宁喝得大醺,念及过往,那言中所指,又岂止其其格与他二人。青月一时不禁触动情肠,无可遏止,那泪水直如潮水般倾泻而下,她望着慕宁消瘦清癯的身影,泪光朦胧中,却满是福临那难以捉摸的清朗面容。
那阁外雨声淅沥,秋风乍起,吹得殿中烛光一阵飘摇,她忽然紧紧攥了慕宁的衣襟,拼尽全力将他扯了起来,发狠道:“叶慕宁,你给我起来!你给我像个男儿一样,站起来!”
青月身形娇娆柔弱,慕宁又醉得厉害,整个人摇摇欲坠,图海生怕他伤了青月,忙伸手欲扶。
夜色如墨,秋雨层凉,阁外忽起了雷声阵阵,直要惊碎了慕宁的一颗心般。
他垂在身侧绵软的双手,突然用力拥住了青月,趴在她消瘦的肩头放声大哭:“青月,我们都回不去了,是吗?”
青月身形一晃,方欲开口斥责他逾越,但见他如此,那个曾经无数次安慰她、陪伴她、救她于危难之中的慕宁,那个素衣长裳、温润如玉、笑时温和如暖阳的翩翩贵公子,如今,竟成了这般伤心欲绝,萧索哀戚的模样。而她,竟从未能替他做些什么。
那黯然神伤里,一颗心早已千疮百孔,此刻也不过是徒添一缕心伤。罢了,罢了,原来你我都是这样的可怜人罢了。
图海惊得一个箭步上前扯开慕宁,反手将他推到一旁,大声呵斥道:“你不要命了?”
青月已是潸然泪下,哭着唤道:“图海,住手。”
其木格亦哭得梨花带雨,伸手掺住风鬟雨鬓的青月,悲声道:“格格——”
青月怔怔瞧了片刻,方伸出一只素白纤细的手,轻轻拍着慕宁的后背,柔声安慰他,亦仿佛在安慰自己般:“慕宁,你别害怕,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图海亦是不忍,狠狠一拳砸在那和合二仙花梨木角桌上,低声怒道:“当兄弟的知道你心里不好过,可是这些年来,她有多苦你知道吗?当年之事已让你沦落闽中四年,如今你再生事,是要皇上将你们一并发落了吗?”
青月抬眼凝视二人,往事如过眼云烟般一一飘散眼前,依稀还是当年流水阁清朗疏阔的庭院中,青月与图海笛琴合奏,慕宁高诵一首《小重山》。那样年少不识愁滋味的日子,转瞬之间,便已然从指缝间消逝殆尽,愈想要握紧,却失去得愈快愈多。
她含泪盈盈,突然屈膝行下礼来:“此时此刻,无君臣之分。青月只是慕宁与图海的结义小妹,并非天*妃。青月平生所失甚多,如今所求,唯盼望二位兄长一生平安康健,岁岁相见。请二位兄长千万保重自身,勿要再为青月神伤。”
青月说罢,便转身离去,那天水碧的身影顷刻间消失在风雨之中。
她避开其木格撑过来的伞,任凭那冰凉的秋雨侵袭一身,天水碧的裙角渐渐暗淡成清冷的黛绿色,莹白如玉的面容沾满了雨和泪,那眼前物事,皆是朦胧不清,一步一跌,走得踉跄至极。
仿佛是断虹桥投湖的那一日,她亦是这般浑身湿透,他自不知不觉,却是图海纵身一跃,救得她一条性命。
仿佛是自己昏倒在长巷中的那一日,也是这样的雨天,他亦不闻不问,却是慕宁不顾男女大防,将她一路抱回了永寿宫。也是那一夜,慕宁跪在清泰殿外三个时辰,只为求得他去见她一面。
儿时曾读过一首《诗经》,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而她的君子,却再无让她欢喜之时。
不过三两日间,永寿宫静妃与翰林院掌院学士叶慕宁有私的流言,便传遍了东西十二宫。
阖宫请安的时辰里,那翊坤宫里百合香浓郁芬芳,闻久了却熏得脑门疼。彼时已是贞妃的董鄂宛如愈见清丽典雅,一袭湖蓝苏绣彩蝶的长裳,衬得她身段纤弱,温柔貌美。她见皇帝眉头紧锁,忙执了洛水湘妃的纨扇替皇帝扇了扇风,方温顺道:“静妃不至于此,还望皇上明察。”
皇帝一摆手,那眉心满是乌云涌动,又沉思了许久,仿佛冥想最深刻的佛偈一般,良久,才淡淡道:“朕知道。”
皇后端坐他身旁,一身描金镂云凤袍衬得她愈发高雅,她柳眉微蹙,方轻声向皇帝道:“臣妾听闻三年前,叶学士便已向皇上求取静妃身边的宫女其其格,便是如今的柔安郡主,静妃亦欣然允诺。若非柔安郡主一心思慕费扬古将军,只怕如今早已是叶夫人了。静妃与叶大人又怎会……”
她离得皇帝颇远,却隐隐闻得龙涎脉脉,仿佛要渗透到骨髓肌理中去一般,美好温存。却乍然听得皇帝冷峻的声音,吩咐了吴良辅道:“竟敢算计到朕头上,永寿宫的那个宫女,叫云琅的,即刻杖杀。”
贞妃心中一紧,宫中向来只云费扬古与柔安郡主两情相悦,得以终成眷属,却从不知其中还夹杂着叶慕宁。贞妃心下生凉,耳边隐隐回荡着陈氏临死前凄厉的笑声,那心乱如麻里,万般猜测,竟参不透静妃与皇帝之间,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隐秘与信赖。
她只顾着自己出神,皇帝方唤了她两声,却不见她缓过神来,皇后忙柔声道:“贞妹妹素来心地善良,怕是听不得这档子事儿。”皇帝细看之下,见她面色苍白,形容憔悴,不由缓和了口气道:“既然身子不爽,便早些回宫休息罢。”
因着端敬皇后之故,皇帝向来对贞妃格外温和客气,咸福宫所得荣宠,竟远远超过了皇后。贞妃忙不迭起身一福,柔婉道:“谢皇上关怀,臣妾便先行告退了。”
那雨后的天空是明净如洗的天青色,隐隐见得几缕浅薄的浮云,一丝一丝,紫禁城里的梧桐叶开始落了,和着那微凉的秋风,不断盘旋着。
那咸福宫后头便是乾西五所,贞妃搭了碧琳的手,只觉心下烦闷,便经由那重华门而过,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后头的翠云馆里去。
四周安静极了,那阳光一缕一缕透过云彩,烙在后院里晒着的几件大毛衣裳上,隐隐见得一个宫女在院墙下浣着衣服,嘴里哼着家乡的山歌。碧琳不由咳嗽了两声,那宫女方抬起头来,见得贞妃立于眼前,忙拭了拭手中的水,跪下道:“奴婢给主子请安。”
贞妃面上并无一丝殊色,只淡淡嗯了一声,方唤了她抬起头来,日光熹微里,见得她不过双十年华,一双眼睛生得极有韵致,贞妃有一瞬间的怔忡,已然听得碧琳道:“主子,您看她像不像——”贞妃方细细打量了她一眼,那唇角边漾起了似有若无一抹微笑,道:“这普天之下,要找出一个与她相似的女子,当真是困难至极。”
她莲步姗姗,款款上前,伸出一只纤白的素手,静静托起那宫女娇小的下颌,那三寸来长的缠丝点翠护甲从她素白的肌肤上划过,柔声道:“你是哪宫的宫女?”
那宫女不知就里,只得乖巧答道:“回主子的话,奴婢是浣衣房的宫女,名叫柳依。”
贞妃的容色是一如既往的温婉,只柔声道:“她是倾国倾城的殊色,你倒也生得美艳无方。”她瞥了碧琳一眼,二人会心一笑,方问柳依:“老姓儿是哪一家的?”
柳依并不十分懂得贞妃的话,只怯怯地磕下头去:“回主子,奴婢杨氏,父亲是汉军包衣。”
贞妃只道:“出身确是不高。”又问她:“如今多大年纪,进宫伺候多久了?”
柳依怯生生道:“奴婢今年二十二,进宫已十年有余了。”
贞妃面上愈显温和,方斜睨了身旁碧琳一眼,道:“你去告诉内务府的梁谙达,这宫女本宫要了。”碧琳极是乖觉,忙福了一福,匆匆去了,贞妃方对柳依道:“本宫是咸福宫的贞妃,从今日开始,你便到咸福宫里头去伺候罢。”
柳依怔怔愣了片刻,方欢喜地叩头道:“奴婢谢娘娘恩典。”(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