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三,朔月,于城外扎营的四百余猎兵,借知银州元昕令人奉食劳军之际,以回礼答谢之名,蜂拥而入银州北门。四百精兵对两百守卒,以有心攻无备,不过半个时辰,就击垮北门守卒,迅速控制北城。
随后,以烟火为号,召集无定河北岸等候多时的张锐殿后队。得到二百殿后队接应后,全营六百余人(另有百余在在无定河北岸看守俘虏),除留下一队控制北门外,分三路攻击东、西、南三门。与此同时,狄烈率梁兴及五十名猎兵也在州衙中心开花,端掉银州最高指挥系统。
突袭结果,已无悬念……
五月初四清晨,太阳照常升起,银州城却已换了主人。
八百猎兵,一分为二:四百入城,驻守四门;四百在西门与南门之间、无定河南岸扎下营寨。这可不是昨晚那种虚应故事的扎营,而是实实在在的行军战营:立高栅、掘壕沟、制吊桥、竖刁斗,周围还要布下铁蒺藜与鹿砦,以应对未来的大战。
猎兵营是快速反应部队,全为战兵,没有一个辅兵,他们除了基本的武器甲具与个人用品,几乎没带任何工具,所以要建造行军战营,几乎是不可能的。不过打下银州就不一样了,不光筑营建寨工具设备应有尽有,就是劳力也是大把的,而且还全免费。
猎兵营早前从杀胡堡带过来四百俘虏,路上陆陆续续又接收了近百人,打下银州城后,又收了上千战俘……共计有免费劳力一千五百人。这旋虏的工作就是每日加固城墙、修筑军寨、将各种守城器械搬运堆放到各门城头之上。筑好猎兵营的军寨还不算完,又在南门继续修建一个更大型的军寨,这是为即将到来的第三混成旅团准备的。
古代城池攻防战,因为攻守双方兵力众多,而守城一方出于各种考虑,加上城池内军营常无法容纳更多军兵,所以通常会在城池的一侧构筑军寨。一则可以驻军护城。二则可对来犯之敌形成侧翼威胁,使敌有所顾忌,不敢放手施为。因此狄烈这种大张旗鼓的筑寨之举,属于常规应对之法。至于为何注重西南,则是因为狄烈预计下一波敌军。会是来自西南黑水河上游的石州(西夏的一个州。与太原府的石州同名)祥祐军司。
祥祐军司亦为西夏十二军监司之一,与银州的左厢神勇军司及宥州的嘉宁军司,形成一个品字形战略分布。三大军监司,相为犄角。守望相助,共同承担起对抗宋国的横山防御线。
从曹吉那里得到的情报表明,左厢神勇军司总兵力为七千人马,其中擒生军千人,骑卒五百。步卒二千,负赡(辅兵)三千五。
西夏正兵与负赡的比例,通常为一比一,若是兴庆府的“质子军”,这个比例更大,达到一比三,即一正兵三负赡。
杀胡堡前一战,左厢神勇军司被打掉一半,余下五千多人中。正兵不过二千。而神勇军的主要任务是防御晋宁军,根本不可能一再派出本军司人马,来对付一支不知打哪冒出来的军队。
这样的任务,最有可能的,就是交给作为左厢神勇军司的另一支犄角。石州的祥祐军司。祥祐军司位于石州西南,黑水河上游,距银州不过五十里,轻骑一日可至。祥祐军司的兵力稍多。约为八千人。狄烈估计,等两个军监司的夏军看到烽火时。大概会派出二到三千人来攻银州。至于宥州的嘉宁军司,兵力最多,达到万人,但未必能派出人马前来合战。原因呢,一是路途较远,两州相距足有二百里;二是嘉宁军司所防御的前线是宋国的永兴军路的保安军与定边军,这两军州的宋军前阵子正与金国的完颜娄室大军打得热闹,值此边境非常时期,嘉宁军司的驻军轻易不敢离开驻地。
狄烈冒着烈日兼程百里,夜袭银州,狠狠捅了一下西夏的菊花,然后又调集主力前来增援……搞出这么一连串大动作,可不是仅仅为了消灭这不痛不痒的两、三千人马。他这次出手,是为了向西夏国、晋宁军、折家军,这三大势力示威的。只灭几千人,而且还是死了不心痛的地方厢兵,如何能达到此目的?
狄烈费了那么多心思,摆出那么大的阵仗,布了这么一个局。在他想来,即使做不到像金将完颜娄室那样,于野谷一战击溃西夏李良辅三万大军,令西夏胆寒臣服,起码也要歼敌五位数。达不到这个数值,就无法真正震慑西夏,完成预期目的。
祥祐军司最多只能派出三千人马,那余下七、八千的缺额,从哪里来?
这,就要看曹吉送去的信件效果如何了,如果能成功激怒李良辅,做为西夏国防副部长的枢密副使,李良辅极有可能上奏国主李乾顺,从国都派出侍卫军前来合攻。
李良辅会不会增兵?如果仅是杀胡堡之战,重创神勇军的战果,未必能引起其重视,但如今加上个银州,事情就完全不同了。李良辅增兵的可能性大大增加,至于届时会来多少,狄烈已尽人事,但看天意了,反正他是“荤素”不忌,上什么样的“菜”都吃。
狄烈之所以有这样的信心底气,皆源自于太原战役第一阶段,第一混成旅的土桥之战。面对首次亮相战场的车、骑、步联合作战,三千金军,一战而覆。这支金军的指挥官,绝对称得上是金军诸将中的一流战将;这支三千契丹军,战斗力在二十多万金军中,当属二流,逊于女真军,与夏国擒生军相若,略胜宋之西军。
这样一支实力不俗的金军,在与天诛军正面作战时,被打得全军尽墨,而天诛军战损微乎其微——有如此强军在握,狄烈怎会没有信心,与成千上万的西夏军在无定河边,一决雌雄?
……
“如此嚣张之天……天什么军?哦,天诛军。杀我儿、屠我军、俘我卒、占我城……如此强盗行径,若不重加惩处,我大夏国颜面何存?军威何在?”西夏国都兴庆府崇德坊。一占地广阔、装饰华丽的府邸某处厢房内,一名年约五旬,肤色淡黄,虬须如猬,宽额环目的锦袍老者。重重将一封书信拍在桌案上。打雷似的嗓门与拍桌巨声一样响:“老夫这就晋见国主。请求调大军前往无定河边,与天诛军一决雌雄!无论如何,银州决不能丢!”
此时,幸运捡回一条性命的曹吉。小心陪坐在下首,悄悄拭去鬓角冷汗,心下暗松口气,庆幸蒙混过关。而且锦袍老者声音很大,他也就不用摆出那别扭而难受的姿势了。当下小心翼翼道:“李相。若无他事,末将想回府里一趟……”
这锦袍老者,便是夏国枢密副使李良辅。果如狄烈所期望的那样,在丧子、损兵、失城的一系列打击下,这夏国老将出离愤怒。同时,以其多年征战所造就的做为一名将军的敏锐感,察觉到这股敌人来者不善,而且战力不俗。如今边境正值多事之秋,各处军监司都如临大敌。不敢轻易离开驻地。距离银州比较近,又有一定兵力可以攻击银州之敌的,只有祥祐军司。但祥祐军司还要兼顾左厢神勇军司与嘉宁军司的协防,不可能派出太多人马,而银州之敌。却是足以击败有四百擒生军在内的神勇军上千人。这样的敌人,恐怖怕要出动侍卫军中的精锐才行了。
李良辅沉思着,抬手无意识挥了挥,耳边传来曹吉的声音:“末将返都之事。还望李相代为遮掩……”
李良辅点头道:“老夫省得,代老夫向曹御使问安。”
曹吉深深行礼。叩拜告退。
曹吉身为边将,无令返回国都,本是触犯国律之事。不过,有紧急汇报败军失城的举动,这事就有了寰转的余地,再加上有枢密副使暗中助力,朝廷基本上不会降罪,顶多下召训斥、罚俸而已。
次日朝堂之上,李良辅将此信件及曹吉的证言亮出,当即引起朝堂大哗。曹吉之败,是因其擅自调兵入宋境,以致中伏(曹吉对自己失败用了春秋笔法,强调敌人的强大,这是败军之将惯用的手法),损兵折将。这样的失败,如果还算勉强能接受的话,那银州之失,绝不能容忍——那可是本朝肇兴之地啊!又有盐田之厚利,无论如何,不容有失——那怕再签一次和约。
由于惹事份子曹吉刻意隐瞒,李良辅与众朝臣都把天诛军当成是宋军的一支。既是宋军,那就好办了,打得赢,抢回来;打不赢,赖回来。尤其如今宋国被金人所灭,原先宋国边境的各路守军,基本处于朝廷失控状态,将领心浮意动,军民人心惶惶,好打得很。
李良辅很笃定地对夏国主李乾顺说道,银州一定可以收复。如果打得赢,一切自不必说;退一步而言,若要战事不利,也可通过建炎南朝,向银州宋军施压,将城池收回。
李良辅的自信,来自于前些日子,建炎南朝派出的使者。那位赵家九子,无诏无宝,擅自登基,还向四方边国传递国书,以彰显其天命所归。而本国对此一直是不冷不热,没怎么理会。如果把银州做为承认的筹码,相信那位赵家九子一定会很痛快地答应吧……
当然,此事涉及金国的利益,如无必要,还是不要冒然承认建炎朝的好。所以,战争,是必然的选择。
事关本国利益,而且又是李乾顺这个西夏十代君王中,领土**最强的君主在位。李乾顺即位之初,宋陕西转运使、知延州陶节夫夺夏之石堡砦,尽掠其储存粮秣。李乾顺曾愤然道:“汉家夺吾金窟埚!”当即集聚四监军司兵力,与宋大战于泾原路,互有胜负。最终还是在谈判桌上,拿回了失去的一切,包括银州。
此次失银州,李乾顺会不会又愤愤说“汉家夺吾盐窟埚!”有这么个强势君主在,夏国朝廷反应自然很快:以侍卫禁军为主军,祥祐军司为辅军,择日收复银州。
此战,李良辅决意亲自出征。自从两年前为救援故辽末帝,在天德的野谷被金军打得几乎全军覆灭,那一次的惨败,是他半生戎马生涯最大的耻辱。此后,金国越来越强盛,金军战斗力越来越猛,他再无衍可能。而这一次银州失陷,给了他一个绝好的机会,他要用一敞畅淋漓的战斗,来挽回他日渐没落的声誉。
这种手到擒来的军功,夏国朝堂上有不少文臣武将也都想要,而且李良辅身为枢密副使,其实不太适宜领军作战。不过,这一切,都挡不住他义愤填膺的理由:他儿子死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是悲哀,白发人为黑发人复仇,则是烈士暮年的壮烈。
没有谁,敢跟李良辅争这份壮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