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睛城到南理万里迢迢,正常赶路要一个月的功夫,沿途关卡重重,宋阳一行倒有大半不会武功,真要往南逃,即便有老顾手下和谢门走狗的接应,他们能躲过通缉、逃回国的机会也不过两三成罢了。
可是从睛城向东,抵达海边……苏杭上次出海回来,登岸时是五月初一,南理使节五月初四抵达睛城,当晚宋阳去明日山庄杀她的时候,她已经到家了。
充其量,三五天的路程,只要上了船,景泰就只剩下望洋兴叹的份了。
路程一下子缩短了五六倍,成功脱逃的机会随之猛增。
苏杭的安排,就连宋阳也是在皇城下见到她的时候才知道的,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直到此刻大家才知道要坐船出逃,不过短短几天的逃亡,人人都振奋起来。帛先生问道:“景泰知道我们和苏小姐同路,在明日山庄扑空后,一定会想到我们要用船的……”
姥姥神情骄傲,替苏杭回答:“杭姐早就着我准备海船出航,昨个儿正午,大船已经起锚出海了,昏君现在再去控制码头、监视大船,晚嘞!”虽然提问,但这个答案对帛先生也不算意外,就算二傻来筹划此事,也不会安排大伙去码头登船,胖子也就是随口一问,闻言点头而笑,一连串恭维话送上,
苏杭没客气,高高兴兴地把所有称赞全都收下。逃亡的线路是早就设计好的,由姥姥领着,一行人在穿梭于荒野间,道路曲折难行,但燕兵的盘查搜索也少了许多,并未遇到真正危险,宋阳开始忙碌起来,一边赶路,一边给琥珀处理猛药腐烂的皮肤,这些伤势不会致命,按照琥珀自己的意思不用着急医治,等到了船上再说。
的确不致命,可痛苦异常。经过九月八当晚,或许把琥珀当娘还不够,但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她再受折磨……
行走时,望着苏杭‘眼巴巴的好奇’,宋阳也不用隐瞒什么,把有关睛城动乱的大小事情、前后计划都和盘托出,苏杭听得大眼睛一霎一霎,俏脸上尽是惊奇:“全都是你算计的?”
宋阳摇头笑道:“我自己哪做得来!好多能人凑到一起才商量出来的,到最后还是靠杭姐儿的手段,咱们才能活命!”提及此,自然也就想到北门之战,宋阳又转头望向琥珀,认真道:“不该等的,差一点点就害了你。”
刺杀景泰的机会,宋阳一定不会放过,但他也的确没想到,琥珀竟会真的停下来等自己,母子之谈他没当真,而真正母亲在那时,会做的也不过两件事:或拉住儿子不让他离开;或死等他回来否则不走。
“该不该等你说了不算。”琥珀无所谓,且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转头去问苏杭:“我儿子怎么样?”
苏杭轻轻呵气,又拉起宋阳的手贴近脸颊:“我没想到…姐姐一直以为你是个小笨蛋啊。你要总这么凶猛,说不定真会爱上你了,那可麻烦得很。”说着,摇摇头,甩开心绪,踮着脚尖凑到宋阳耳边:“这些事听得我想要你了!”
身体软软的,大半分量都依到宋阳身上,不过她总算还没疯,转目又看了看左右,叹道:“还是等上了船再说吧。”
怪失望的神情,苏杭深呼吸,跟着又笑道:“还有其他故事没,说来听听…阿姨怎么能冒充国师这么像?”
后半句是对琥珀说的,‘阿姨’这个不伦不类的称呼,琥珀倒不觉得什么,只是指了指自己的嗓子:“说话吃力,让儿子给你说吧。”
几十年前的往事算不得什么,就算是机密也是国师的,和宋阳等人没半点关系,宋阳把它当成故事来讲,不过略去了自己与尤太医的那段。
名人秘辛,没人不感兴趣,随着宋阳讲述,总会有人啧啧称奇,忍不住议论两句,直到他全部说完,大伙才呼出一口长气,可这个时候,姥姥皱起了眉头,若有所思。
苏杭见他神情有异,还道是逃亡的事情有什么纰漏,关心追问:“怎了?”
姥姥一边琢磨着,一边开口:“杭姐儿知道,我以前在宫里当差,而且做得挺高的。”也不是随便个太监都有机会得罪皇帝,姥姥原来在宫内身份不算差:“宫里有些隐秘事,外面不知道的,咱们也不能随便说,不过总有些嘴贱的,会不小心漏出口。哎,也难怪的,做太监的,从来都没什么指望,私底下嚼嚼舌头根子,也就这么点有趣事情了,只要不再传……”
顾昭君从一旁听着,忽然笑了,对身边的帛先生说:“你要没什么事,不许和姥姥说话。”姥姥的这份唠叨,比着帛胖子怕也不相上下了,他俩要是聊到一起去,大伙谁也受不了。
“咳,我这份碎嘴头子,惹顾先生笑话了,”姥姥也笑了,可说的话依旧罗嗦:“我还当差的哪会儿,宫里有个快死老太监,也没什么人搭理,可他长得有点像我爹,我就时不时去照看一下,处得久了从他嘴里听说了一档子事,说话得是四十多年前了,那会康平皇帝还在,后宫出了件邪性事。”
康平是景泰的爷爷。
四十几年前,康平在位,几个儿女那时已经长大,后宫争斗永远都离不开‘夺嫡’两字,其中最有希望继承大统,一个是‘资历最老’的大皇子,另一个则是康平最喜欢的、还是少年的七皇子,结果一天七皇子突然怪病……苏杭撇嘴,对宋阳笑:“跟电视剧似的。”
有关七皇子的怪病,那个老太监也是道听途说,具体症状就只能说出个‘溃烂’,可如何个烂法他并不了解,姥姥自然也就不从得知。七皇子病倒后不久,皇家就宣布他皇子不治身亡,风光大葬。至于他为什么会患上要命恶疾,没人敢说,不过大伙都有个想法。
又过几年老皇去世,新皇登基立号延光,本来一切安好,可随后三五年里,不知延光皇帝命犯哪路煞神,膝下几个孩子,除了年方八岁的老九,都相继染病、去世,下人心里偷偷的想,万岁爷这是要绝后了,莫不是七殿下的冤魂回来报复了?
只剩下一个了,延光皇帝不敢不仔细,亲自赶赴卜陀山金顶拜佛祈愿,并把老九送到大寺中,‘吃斋修行’两年年,以求佛祖庇佑。两年后,在九殿下回来之前,原先近身的下人全都被逐出宫去,没人知道到底因为啥。再后来,延光皇帝始终无后,所幸九殿下茁长成长,直到先帝驾崩,九殿下作为唯一子嗣,理所当然继承帝位,年号景泰。
姥姥呼出口长气:“那个老太监告诉我,九殿下未被送走前,他虽然没机会见到,但听说他长得虎头虎脑、漂亮可爱。可咱们的景泰帝,他的长相……”
侏儒听得投入,从一旁插口:“老九住寺的时候被人换了?可他回来的时候,爹妈怎么会看不出来?”
帛先生闻言随口应了句:“一定能看出来的,不过是妥协了吧,否则又何必把老九的贴身下人全都换过。”
姥姥把事情说完,最后还不忘唠叨着笑道:“这些陈年往日,杂家…我可不保得准,其中少不了那个老太监自己的乱猜度、瞎琢磨,大伙就当个笑话听着。”
旁人先听过燕顶来历、再知晓旧日宫中秘密,有的若有所思,有的低声议论,倒是宋阳,表情轻松得很,显然听过就算了,根本没走脑子、更没去多想,苏杭有点纳闷,拉了下他的袖子:“看你不怎么关心的样子,他们不是你的大仇么?”
宋阳笑了笑:“我知道他们是仇人就成了,他俩什么身份、什么关系,还真不怎么关心,爱是谁是谁!”
……
逃难的路线,少不得绕路,行路艰苦自不必说,但总算有惊无险,七天后的清晨时分,众人在姥姥的带领下,爬上一座高山,登顶之后,视线豁然开朗,东山崖下,就是蔚蓝大海。
天空晴朗万里无云,姥姥站在峭壁边缘,极目远眺,看过一阵,伸手指向前方,笑道:“杭姐儿,咱家的船就在那里。”
随他手指望去,一艘大船隐隐可见,正停泊在天海交界之处!
有关逃亡,早都提前安排好,荒芜人际的悬崖,一枚巨石上被人牢牢绑了一根粗绳,直垂到峭壁之下,再向下仔细看,崖下礁石滩上,还放着几条小船。
终于抵达海边,能到此、便说明性命总算是保住了,大家都欣喜雀跃,唯独苏杭,一个人站在峭壁边缘,目光复杂、神情痴迷……宋阳踏上一步,握住了她的胳膊:“还没到八月十五,飞出去没用的。”
苏杭这才为之一醒,返身挤进宋阳怀中,讨了一个拥抱,轻声道:“总有些等不及。”
……
几乎就在宋阳等人看到大海的同时,景泰也终于见到了他的‘燕皇宫’…皇宫没了,只剩一片残垣断壁。足足烧了六天七夜的大火,此刻才刚刚熄灭,靠得稍稍近些还能感觉到灼热扑面。
景泰的脸色阴沉,随手抓过酒壶喝了一口。
这几天里,酒壶始终不离皇帝左右。景泰很忙、打醒精神着力处理诸般政务,其中以整顿臣心、安抚民意为重中之重,可无论他如何忙碌,心中总会不由自主地去想那场惨败,每念及此,胸中便会气血翻涌,以他的性子根本没法接受这样的事情发生,但景泰倔强,绝不肯再吐一口血,憋闷时就以烈酒镇压。
烈酒霸道,真能压住攻心逆血。
没人敢劝他,太医能做的就是努力开出补身健体的方子,尽量去弥补下。
燕皇宫源自前朝、而前朝皇宫也源自前朝……前后快六百年的历史,其间几经战乱,但每一位新打下江山的帝王,无一例外地舍不得睛城灵秀、更舍不得如此宏伟的宫殿,三朝定都于此,经过代代帝王的修葺、扩大,皇宫气势恢宏、规模惊人,比起天宫里的凌霄殿怕也不逊色了,结果被宋阳一把火烧了。
大火是自外而起,层层递进,殃及了小半京师;而九月八当夜的暴乱,更涉及到睛城六成人家,如今大乱初息,昔日中土天下的点睛之城,如今满目苍夷。行走在街上,目光之内尽是悲凉,哪还有半分灵秀。
还有大雷音台,佛家圣地、庄严之境,如今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壳子,国师苦心经营的三千僧兵、悉心提拔的诸多护法高手,几乎尽数战死在北门,寺中那些不会武功的高僧,也在暴乱当晚损失惨重。
景泰没追究大雷音台,只是传旨下去,命各州兵马把二十一座须弥禅院控制起来,不容和尚们再造反,但也不许官兵随便出手伤人。
所幸,须弥禅院没反起来。
景泰进城,是为了安抚睛城民心,一路上脸上都挂着亲切笑容,甚至还亲自到受大火殃及的灾民积聚处,喝了碗粥、吃了个馍,随后吩咐官吏要夹肉……不过,当他靠近皇宫时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嗅着刺鼻的焦糊味道,景泰深吸了口气,回头唤过心腹重臣:“锦迁,你觉得如何?”
皇帝的话有些没头没脑,温锦迁只有追着眼前的情形来回答:“回禀圣上,京师受创不轻,但于我大燕的根本并无太多伤害,日后四方援建,至多几年功夫,睛城定能重现往日繁华”
“几年功夫,就能重建皇宫么?”景泰的语气冷漠。
温锦迁如实回答:“这个……重建圣宫殿,完全复还的话,不是朝夕的功夫,要慢慢来的。”
景泰摇了摇头:“就算皇宫眨眼重建也没用!脸已经丢了,朕的脸,大燕的脸,被人一把火烧得稀烂。”
温锦迁不敢回答,垂首肃立默不作声。
景泰则继续道:“你刚刚也说了,大燕的根基未损、实力仍在。”
“是!上上大燕,仍是举世无匹的强国,其实这场灾祸,单以损失而论,还比不得七年的中原蝗灾。”
景泰没心思去计较这些,冷晒道:“朕有大把银钱,有百万雄兵,脸丢了没关系,有拳头就能再把它找回来!明天早朝,朕要你增一项朝议:两年之内大燕版图上,要多出一个南理州。”
不是打一打就算了、不是杀几万人就回来,这一次景泰要砍丰隆的头。
凭着对自家皇帝的了解,万岁说出这样的话,温锦迁并不意外,但职责所在,他还是要摇头规劝,哪怕说的话不好听:“睛城之乱举世皆知,且二十一座须弥禅院蠢蠢欲动,让人担忧的不是那些僧兵,而是国内四方无数信徒……何况外面还有吐蕃、犬戎,臣请万岁三思,这个时候,对南理小小的打上几仗,有益无害;但若真的大动干戈,祸患无穷。”
出乎意料的,景泰没发脾气,反而笑了起来:“所以才要朝议,朕要稳民心、要拒虎狼,但也要屠灭南理,三件事要兼得……办法你们去想,否则朕养着一群大臣何用?哪怕暂时让西、北蛮子暂时占些便宜都无妨,总之后年重阳,朕要煮熟丰隆的人头,闻闻味道到底是香还是臭。”
温锦迁动了动嘴唇,还想再劝,就在这个时候,负责组织军兵、准备进入皇宫残骸搜索的主将匆匆上前,神情踌躇,似乎有什么事情,想说又不敢说。
景泰开口:“有事就说,不用把眉头皱得这么深,朕不爱看。”
“广场地上发现了些字迹,应该是反贼留下来的……”
反贼留字,好像藏了些‘玄机’,看上去应该涉及什么秘密,如果皇帝不在场,将军说不定真就传令手下封口、毁掉字迹不上报了,以免被迁怒或者被灭口,但景泰此刻就在不远处,将军又哪敢瞒报。
景泰眉峰一挑,森然冷笑:“引路,朕要看!”
大火过后,地面上一片焦糊,由此,几排银色的大字,也显得异常醒目,字迹歪歪斜斜难看得很,措辞更无章法可言:
救谭归德,夺一品擂,反雷音台,乱睛城众,烧燕皇宫。
景泰四年五月七,
天降妖星乱大燕。
万岁爷,您漏杀了一个。
万岁万岁万万岁,祝身体健康。
可惜,宋阳写‘便签’的时候,还没开始行刺,否则非得再第一句里加上‘瘸你儿子、看你媳妇’这八个字……不伦不类的留言,前一句是‘邀功’,尾一句是威胁,不过中间那三句话,旁人看得都有些糊涂。但景泰看得懂,这便足够了。
万万想不到,九月八祸乱睛城的罪魁祸首,竟是十八年前的降世妖星!他后来不是跟我说明真相,妖星之说只是无稽之谈么?不是不用再去惦记、惶恐了么?
他的那道占卜、那道语言就是个玩笑啊……又怎么会成真!
心情激荡之下,景泰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可意料之外的,随着这一声咳嗽,竟猛地喷出了一口鲜血,而咳嗽不停、呕血就不停,景泰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切都失去了颜色,意识转瞬抽离而去,再也站立不稳,重重摔倒在臣子怀中。
……
不是下毒。留了字让人看一眼就中毒,那是仙术,宋阳没这个本事。.
是景泰自己的毛病。他的身体好,九月八日两次呕血,都没什么大碍,其实气血翻涌之际,把淤血呕吐出来,是身体的自我保护,只要别吐起来没完,日后再安心休息、不妄动肝火,调养一阵也就无妨了。
但景泰肝火太重,性子又倔强,先打死了劝阻他的太医,从第三口血开始就用烈酒镇压,一连几天屡屡如此,每镇压一次,就是对五脏六腑猛烈冲击一次,即便真是头牛也受不了。此刻见宋阳留字,气血又告涌动,脆弱心肺再受不了重压,大病陡然发作!
小虫子是国师弟子,但他最大的任务就是‘密道’,平时不跟在师父身边,毒术、医术或者武功一概不会,压根也不知道景泰喝酒会毁掉身体。
护驾众人皆尽大惊,急唤太医诊治,手忙脚乱把景泰送走,而这个消息不胫而走,传遍全城。
百姓不辨缘由,且信鬼奉神者众,听说留言中有‘妖星’字样,越传也就越离谱,到下午时,有关景泰昏厥的‘真相’就变成了:反贼中有凶猛妖人,通过留字施下邪门法术,旁人看了都无恙,唯独万岁一看,立刻中咒吐血……
话是这么说的,但更多人心中想的又是另外一个样子:留言的不是妖人而是神佛,施展的不是妖法而是仙法,景泰杀慈悲国师,招来仙人惩罚了。(未完待续推荐票、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