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星天看了看他又看看昏睡中的小月, 脊背有些发凉, 也不敢装／逼了，干巴巴的说，“这么说吧, 隐元会内部其实跟咱们恶人谷挺相似的，都是强者为王。

　　几十年前, 稻香村的大侠是隐元会的一把手，我外公无名是二把手，后来外公实力渐渐强大, 按照隐元会的习俗篡了位。可老门主不甘心被赶下台，隐藏在暗处见缝插针的各种插刀子, 烦不胜烦——你知道的，人不怕刀刀见血的痛快打一架, 最烦有人不停的骚扰纠缠, 最恶心的是，他弄你一下就跑，你一回头他又来了。

　　赶不走, 打不着, 有他在根本没法专心办事。

　　外公糟心的不行，一来二去两个老头就跟死对头似的杠上了。如今早已是你死我亡的不死不休的状态。”

　　地字一号：“……”

　　地字一号不禁扭头，默默看着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少门主，目露古怪。然而他再觉得叶星天胡扯的同时，居然还情不自禁的思索了一下，微妙的觉得竟然挺有道理。

　　……老门主不会真是为了这个跟唐简不死不休的吧？

　　他不自觉的开口指责, “你知道老主人的难处，居然还偏帮唐简？”

　　叶星天：“你闭嘴！我是在帮唐简吗？！啊？！分明是爷爷被唐简折腾的走火入魔失了智！不惜一切只顾着整死唐简了！

　　没看出来人家就是在溜他放风筝？”

　　强词夺理怼了地字一号一波，他继续对审视着他们的莫雨解释，“——就像之前说的，爷爷烦唐简烦的恨不得将之置于死地，后来很多时候只为跟唐简作对，根本不分对错，也是因此失了天下大义。

　　我之前告诉你，我们隐元会有人勾结了安禄山你还记得吧？没错，就是我爷爷。”

　　他看了地字一号一眼，有这个知情人随时可能卖他，他不得不自打脸向莫雨表忠心，“其实不止爷爷，我之前也在大明宫。

　　最初是不相信爷爷真心帮助安禄山，以为他是想埋伏在安史联军的深处，随时给中原做内应，后来却发现……爷爷虽然确实并非真心帮助安禄山，但也不想扶持李唐——他认为，如今李唐的皇帝昏庸堕落，根本不配为皇，只有从根本上推翻它建立一个新秩序，才有可能让中原再次走上正确的道路。”

　　“我觉得爷爷说的很对。”

　　莫雨等人目瞪口呆，就连地字一号都听住了神。

　　他从未想过，已然背叛了的少门主居然会认可主人的想法，并有勇气将他告知于人。

　　哪怕再怎么狂妄也知道，这种话如果让那些自诩忠君爱国的蠢货知道，少主瞬间便会众之夭夭为天下声讨。

　　那是比单纯的‘血影魔君’还要不容于世的罪责。

　　他有些震撼的沉默了下，在莫雨之前开口，失血过多的身躯与沉重的心情让他的声音沙哑，“那么……你又为什么要背叛主人。

　　他疼爱你，信任你，倾力栽培你，对你寄予厚望——你是离他最近、也是最了解他，将来甚至极有可能继承他的一切的人。为什么要毁掉这一切。”

　　“为了你们。”叶星天说，蹲在地字一号面前，女性的妆容男性的声音让他有些滑稽，但大大的桃花眼眸中却满是认真。

　　地字一号怔然：“……我们？”

　　叶星天点头，“对，你们。

　　我承认爷爷的想法是对的，因为我也是这样想的——李唐也不是天生的贵族、自古的上皇，他们既然已经失道，为什么不能换个更好的？

　　所以，关于中原需要新秩序这件事，我与爷爷的想法是一致的，破而后立是新生的必须。

　　但我们为什么需要皇帝？我们为什么要苦心孤诣的推动一切寻找合适的新君？最根本的原因只有一个——中原的百姓需要。

　　只有能让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幸福富足的皇帝，才是我跟爷爷，以及隐元会需要的皇帝。没有相应的品格，哪怕戴上皇冠坐上龙椅，也只是窃取皇权的跳梁小丑。

　　无论是昏庸无道沉迷声／色／犬马的李隆基还是残暴不仁豺狼本性的安禄山，都是不合格的。”

　　“可我跟爷爷的分歧就在这里。”叶星天说，环视一周，无论是地字一号还是莫雨——哪怕是侠义正直的毛毛都在认真听他说，他继续道，“爷爷认为，新秩序的建立需要将旧的规则彻底摧毁，不然将来必然会成为拖累。而真正王者的诞生需要经过重重考验与精挑细选，才能确保未来不会重蹈覆辙。”

　　毛毛不自觉的点头，“有道理啊，确实应该精挑细选。”

　　叶星天凉凉的看了他一眼，“何谓‘彻底摧毁’？你觉得如何才能把旧的规则彻底摧毁？他所说的重重考验与精挑细选，你觉得又该是怎么挑选？”

　　毛毛一深想，立刻白了脸。

　　叶星天见他心中已然明白，便放过了他，继续道，“所以我不同意。

　　我们做这一切的根本缘由，是为了百姓将来可以过上安宁富足的好日子，为了中原百姓安康，才想挑一个好皇帝管理天下。假如为了挑出一个优秀的人才来做皇帝而不顾百姓的死活，那岂不是本末倒置？

　　我与你们不同。

　　你们都是心怀天下的大英雄大豪杰，而我则不同。我其实是个狭隘自私的卑鄙小人——我之所以说为了天下百姓着想，其实并不是真的在乎百姓疾苦。

　　我之所以上心，其实是因为隐元会。

　　又有谁知道，这世上有多少普通百姓，其实是隐元会的门人？

　　隐元会所有人的身份都是保密的，除了我——隐元会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他们的少主，组织内真正说的上话的高层。所以当灾祸降临他们求救无门，便找到了我。

　　你们看到过他们哭泣着跪在我的脚边，祈求我为他们做主的样子吗？

　　他们绝望，痛苦，就像挂在悬崖边爬不上来的人，拼命的向我伸着手，祈求我能拉他们一把。

　　所以我生出了帮助他们的想法。”

　　他仰头，眨了眨泛红的眼睛，道：“我为他们而插手这件事，假如他们死了，那么即使我做到了改变了这世道——又还有什么意义？他们已经死了，永远感受不到，难道死者还会复活不成？

　　所以我认为，我们可以慢慢来。就像春水缓慢融化坚冰，或者缆绳牵引树木——哪怕手段温和速度缓慢，慢慢的引导着它生长，日久天长也可以渐渐生长为我们所需要的样子。”

　　莫雨说，“阻力太大了，未来的变故也太多，你那外公既然是个急性子，不可能同意你慢腾腾折腾的。”

　　“……是的，他不答应。”叶星天苦笑，“就像你说的，阻力太大变故太多——不说别人，哪怕是毛毛那边的浩气盟，一旦知道有人暗中干涉国家发展，也会认为我们居心叵测立刻出手阻止。

　　而我们不可能将内情宣扬的人尽皆知，到时候胡思乱想甚至借之谋利的，也不可能只一个浩气盟。”

　　“所以，我认可安禄山入中原的计划。”

　　毛毛瞪大了眼睛，震惊的大喊，“小天哥哥——？！”

　　叶星天凉凉一瞥，道，“大呼小叫什么？说了告诉你们我就不会藏着掖着骗你们，这事儿发生过我还能不认不成？

　　当初安禄山入中原的事，虽然我最初并不知情，但我后来知道的时候，也确实没阻止啊。”

　　莫雨想了想，问，“天策府的事，是真是假？”

　　叶星天老实道，“那时候我只知道安禄山反了，隐元会内部有人通敌，并不太清楚内情。跟爷爷谈清楚，是在我绑架了安庆绪之后，阴差阳错的发现那跟安禄山合作的居然是爷爷，紧接着，我们爷孙俩谈了些关于新秩序的问题。”

　　莫雨点头，“明白了，接着说。”

　　叶星天：“……”

　　叶星天默默看了他一眼，继续交代自己的‘犯罪事实’，以免莫雨他们从其他的‘知情人’口中听到更糟的消息——他相信，无论是无名还是唐简，大概都十分乐意对他来一次大扒皮行动。

　　到时候产生的效果与影响，可就跟自己老实交代完全不一样了。

　　他道，“安禄山造反的事我们都知道，他势如破竹一路打到长安……我们也帮了点忙。这就是破而后立的‘破’了。可我认为，安禄山造成的损失和破坏已经足够，我们可以收手重建，更换一个更好的皇帝。

　　我想温和一点换个听话的皇帝，皇帝还是李家的，只要他听话，今后有的是时间慢慢改良。

　　但爷爷觉得不够。

　　李唐家的毛病是根深蒂固的，数代的皇权让他们自觉高人一等，人人说他们是龙子凤孙，他们就真的以为自己是真龙天子不是凡人了。

　　他们不可能听话。哪怕选一个最初柔弱到依仗我们生存的，祖辈积累的傲慢与名义上的吹捧也会壮大他的野心让他忘记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而爷爷不耐烦跟那些得了便宜还卖乖、自命不凡的蠢货钩心斗角，想直接的，彻底的推翻李唐江山，然后在乱世中挑出一个合格得皇帝。”

　　他一脸木然的摊手，做出最终总结：“——代价太大，人口损失太多，我不同意，所以分道扬镳。也就是，背叛了。”

　　一片寂静，唯余风雪呜呜。

　　半晌，有人沙哑虚弱的低声说，“主人……在稻香梯田。咳！”

　　说着，黑紫色的血液从他口中溢出。

　　“喂！”毛毛大惊失色，扑过去往地字一号颈间一摸，好一会儿，神色复杂的收回手，低声道：“……他服毒自尽了。”

　　叶星天默然，缓缓起身，望着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青年轻声说：“多谢。”

　　莫雨将小月抱起来，“我们去稻香梯田。”

　　作者有话要说：地字一号对无名忠心耿耿，所以在出卖了无名后，自杀了。

　　——小叶子第一次用嘴炮逼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