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
映上意想不到画面的瞳孔收缩,刹那间, 周身皆被刀剑穿破的男人神色巨变。
喉中再度涌上充斥着腥味的血, 一下子压过了下意识欲要脱口的字音, 让那句话到底没能说出。
他的心神直到此时还没有受到最大的冲撞,不过是冷不防大受震惊而已。
被血海浇灌成赤色泥沼的大地如今荡然变色, 汹涌浮出的那一层“淤泥”并不是单纯的污泥, 而是由数不胜数的骸骨一层层铺满, 不断堆积而成。
同是赤红的天空紧迫向下压来,似是在内部不安攒动的血雨将至。
这是多么可怖的画面。
这是多么疯狂的情景。
明明身在人间, 却呈现出地狱之景。
避无可避,出入无门。只要来到了这里,就等同于深陷入一个彻底封闭的空间,只能独自面对——
面对这重重叠叠、宛如怒涛般向渺小之人压覆而来的尸山血海。
“呲啦——”
伴随着一声脆响, 埃利克的衣角被极致干枯的数双手齐齐撕裂。
有着属于“他”子民的面孔的尸骸, 宛若从地底艰难爬出的枯骨。
他们没有清明的意识,只是坚持地、狰狞地、不顾一切地伸长手臂,伸向他们唯一的“王”。
撕碎了最能轻松触碰的衣角, 这无数双枯瘦之手伴随着无助的嘶吼,开始试图勾住男人的长靴。
并且还想向上, 死不肯放手地拉住他的腿,扣住他身上能被绊住的一切地方,将他往下撕扯……
没错。
这一副堪比真实地狱的情景,竟在此时此地发生。
埃利克本该有所行动。
以他的性格,是万不能容忍自己被如此肮脏的东西贴到身上来, 拼命拉扯,还是以要把他拖进“地狱”的狂妄架势。
可他直到双腿被腐朽骸骨没过,重重如晃眼虚影的干骨袭上腰间,还在继续往上抓扯——仍旧没有任何举动。
被惊吓到了?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猜测。
即使几乎快要被淹没,还陷在极深伤口中的种种刀箭也被拉扯,引得血液飞溅,男人的身影也没有半分摇晃。
他的背脊似苍松般坚硬挺直,头微昂起,被几许阴影覆盖的面部轮廓出奇地冷硬。
这些代表已逝之人的尸骸没有意识,所作所为仅凭本能,可它们,还会发出声音。
就是那时时灌入耳中的嘶吼。
如若有他人在此,能听到的嘶吼只是毫无意义可言的单纯的嚎叫,也不过是声势大而已。
然而,同样的声音落在身陷于此的男人耳中,却多出了另一种韵调。
比痛苦的发泄要多一分哀婉。
比绝望的痛述要多一分不甘。
埃利克极其神奇地听懂了毫无规律的嘶吼所蕴含的意义。
果然是一段控述,也果然是一段祈求,呼唤,悲鸣。
即使早已死去,逝者执念极深的灵魂也要执着地向他靠近。
到底是多么深刻不可磨灭的执念,才能驱使麻木的尸骸发出如此决绝执拗的声音?
他们“说”,王啊,您不能离开。
他们“说”,王啊,正是因为您的任性,才让……覆灭。
【您不能离开。】
高高抬起,重重落下,第一个拽紧男人胸前衣物的这只手臂五指褪去皮肉,只余花白的指骨。
面上也是骷髅模样的尸骸这么说着,漆黑的眼洞透出森森幽暗。
【我们的……,本无法存在的梦想之乡,是因为您而诞生。】
【您将美好与幸福带给我们,您是我们的守护者,最敬爱的王啊。】
【可是,可是!】
所有的骸骨齐齐发出悲鸣,声浪重叠到一起,带来的疼痛远比刺入身体的无数利刃更甚。
【您离开了我们。】
【您抛弃了我们。】
【也是您……】
埃利克听得最为清晰的,就是这一句话。
数千年前的尸骸告诉他,是他“杀死”了他们。
虽然不是亲手杀死,却与亲自动手无异。
因为,身为一国之主的男人自私而任性。
他抛弃了处于危难中的国家和子民离开,让身后岌岌可危的高楼轰然坍塌,所有人为此而丧命。
这一切不是空口无凭,都有证明。
能让埃利克完全信服的证明,绝不是来自他人之口眼中所见,而是必然是真实的,他自己的记忆。
到如今,他关于最终末路的记忆,虽未完全恢复,但也已经恢复了大半了。
属于他的东西不会骗人,真相就是如此。
埃利克想起来了,他的确是为了某个“预言”而回到过去,建立了一个国家。
起初是抱着一点戏谑的心思,没有多上心,可到了后来,他便没法脱身了。
与在“梦”中得到的感触完全相同。
这个国家没有军队,没有强制要求去遵循的规则和信仰,人民亲如一家,即使是国王与平民之间也毫无隔阂,随便都能开玩笑。
如此不循规蹈矩的国家之所以能够存在,依靠的就是国王碾压一切的实力和不讲道理更不拘一格的性格。
从来没担起过这么一个□□烦的男人十分认真,他喜爱自己所保护的这片土地,以及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
……
啊,的确。
男人喜爱着他们。
可骸骨的控述并非无迹可寻,因为,埃利克从过去的记忆中,找到了让现在的他无法反驳的“真相”。
“他”的喜爱,以及对自己需要保护的事物的维护,不是虚假的。
但“他”因此感到了极大的疲惫和压力,这一点也切实存在。
几乎没有人意识到,“他”强大到如同一座不会倒塌也难以翻越的高山,可光是实力的强大,却无法与越发绵长的疲倦抵消。
这里的疲倦并不单指勉强自己守护一个国家。
还有……
如今的埃利克已经能够体会到:
曾经的“他”独自一人度过了太久太久的时间。
曾经的“他”遇到了太多太多的人和事。
并且,不管是珍视还是仇恨过的事物,全都没有留下,无一例外地离“他”而去。
一个人于没有终点的道路中漫无目的地行走,要忍受怎般可怖的孤独?
埃利克或许无法完全理解流浪数千年的那个男人的感受,但他一定能理解,男人最后做出的决定。
“他”感到很累了。
不想再重复生活,亦不想自己本来鲜明的存在被时间慢慢消磨。
所以,这么一个任性的男人,选择任性地死去。
“他”把自己身为王的责任,把信任着自己的人们的期待……全都扔下了。
【您抛弃了我们。】
“他”让自己死在敌国的国王手下。
那个叫做所罗门的王差不多算是被“他”看着长大的,最后也迎合了预言,“他”和“他”的国家被所罗门覆灭。
【所……所罗……门……】
【叛徒!啊啊,可恶的叛徒啊!】
嘈杂的杂声,夹带无法写灭的怒火宣泄对那个名字的主人的仇恨。
逝者还在不断地追问他,为什么要抛弃他们,为什么要放任叛徒的胜利。
他们对“所罗门”的憎恶是真实的。
他随记忆一同复苏的莫大愧疚也是真实的。
正因为一切皆为真实,找不到半分虚假——埃利克才会无法反驳,更无法做出符合“正常”标准的应对。
骷髅空洞的幽暗眼神注视着他,如同阴森荆棘的白骨从各个方向探来,紧紧抓住他的双臂。
从不知何方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声,夹杂对所罗门的诅咒。
他也听出来了,是那个女孩儿,安塔希娅的声音。
明明是对他人的愤怒憎怨之言,他听到耳里,心中却是五味具杂,犹如心脏遭到重重的敲击,说不出有多沉闷。
也许,这就是“他”必须承担的罪恶。
即使心智再坚定,当面对自己曾犯下的“罪过”之时,仍旧无法保持冷静。
埃利克的心中甚至产生了动摇。
对于他来说,这丝动摇堪比山崩地裂。
【……与我们一起……】
幽灵再度低吟,并将沉默不语的男人往不可窥见的骸骨深处拉扯。
他们有恃无恐。
动摇只是开始,崩溃才是期望的最好的结果,他们还要继续在男人耳边提醒:
【忘记了吗?是重新想起的时候了。】
【全都是你的罪。】
【你害死了我们,你必须赎罪。】
“赎……罪……吗?”
看不见差一点点就要被淹没的男人此时的神色,只听见轻得无法传远的嗓音。
幽灵们说,是。来龙去脉显而易见,所有的悲剧都是由你造成,你必须赎罪。
男人没有反驳。
他承认了。
于是,来自过去的幽灵心满意足。
继续把男人拖入深渊,在血气沉沉的世界间吹过的风声飒飒,仿佛是谁发出的愉悦的笑声……
无人发现,仿若地狱的血海中央,每一具攒动不已的尸骸的动作,都在同一时间出现了停顿。
时间凝滞般的停顿不止一次,而是反复多次。
到第四次的时候,摇摆不前的指针终于有了接下来的动作。
——咔。
先是一道不那么和谐的响动突兀地出现。
——咔擦咔擦咔擦咔擦!
随后,彻底地蔓延开来!
【啊……啊啊啊啊啊!】
【好痛,好痛啊,全身都裂掉了!】
响动是从堆积成海的骸骨中传来的,随之一同出现的,还有陡然蔓延出千百米的茫茫冷色。
呲啦。
血海瞬间变成了颜色青蓝的冰海。
最先承受不住寒气爆炸的骨头,是离某个中心点最近的那一圈。
不管他们——它们是幽灵,还是冒充逝者的什么东西。
在男人隐忍后终于不加掩饰爆发而出的怒火之下,万物都将化为飞灰。
“真是胆大啊……”
此时,本应被浩荡骸骨吞没的那个人低声说。
远比怒涛狂潮更加恐怖的愠怒,尽数隐藏在这句话中。
“竟敢愚弄我。”
“竟敢用这些断章取义的东西,来愚弄我。”
——是的。
——他全都想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看过前传的老板肯定不会被唬住,但矮子还是被唬住了一小会儿【真的只有一小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