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嘉定十六年春来临了。
这一年春节极为热闹,虽说当今天子倡俭,但是下边百官贵人却是喜好奢华的。而且,由于海路通畅,贸易频繁的缘故,大宋财政,比之后世历史所载的要好上许多,庆元府泉州府广州府市舶司收来的税款,让一直被财政上的负担压得喘不过气的史弥远总算松了一些。零星的爆仗从冬至便开始响起,直到上元灯会时最为热闹,大宋已是许久没有这般喜气洋洋了。
灯会中来自流求的玻璃灯算是大大出了回彩,如今临安人对流求物产已经极是熟悉,比如说流求产的被唤为煤油灯的玻璃灯,富贵人家都开始用它来替代灯笼,不仅因为它比起纸或纱布罩着的灯笼更亮,也因为这种灯不易失火。据在临安贩卖煤油灯的商人讲,此灯虽是产自流求,可所用灯油却是来自金国,当初曾为大宋用于防御外敌的猛火油,经过处理之后用来浸泡灯芯,便成了这煤油了。
据说就连朝廷天家,也用上了这煤油灯,只是嫌煤油不雅,因其能在马上使用,而改称为马灯。
这便是流求制造局新式明之一,因为方便的缘故,短短年余时间里便风行诸国,只是煤油收购不便,淡水中等学堂学生,便有一个研究项目,如何用煤制成这种油。一般他们都是用高浓度酒精与煤粉混合替代,但现在成本还是嫌高了些。
赵与莒用起这种马灯时,分外有种亲切感。关于这种物什,他只是曾经同萧伯朗欧八马等人说过,没想到他们自家摸索着真制了出来。而且与后世的马灯很相似,它也有一个调节灯芯的装置,从而大大方便了使用。
这种不怕风雨的灯。意味着大宋百姓的活动时间将极大延长,它不象蜡烛那般贵,也不象火把那般受风力天气影响。
官人就是喜欢这些东西。韩妤见他盯着马灯呆。抿着嘴笑了笑。
上回见过王钰之后,赵与莒又有月余未曾直接与流求联系,只是看着沂王府一样样多起来的产自流求的物什,他地心中才会得到些许安慰。流求是他种下的一棵苗,这几年下来,他也不知道这棵苗究竟长成何种模样了。
便是当上皇帝。想去流求看看也会极困难吧,天子其实是在坐牢啊。
殿下,郑先生求见。赵与莒的呆被龙十二打断。
赵与莒吸了口气,站起身来到门前,他心中很觉奇怪,郑清之这么晚了来求见,也不知是有何事。
见赵与莒迎出来,郑清之勉强一笑,这位嗣子对他极是谦恭,这让他完全忽略了他身上地一些毛病。在郑清之看来,那只是嗣子殿下微不足道的缺点罢了,比起当今天子,他已经既聪明而又有气量了。
你们退下
不等赵与莒说话,他便沉声对龙十二与韩妤道。韩妤微微一福,无声无息地退下。走时还扯了龙十二一把,龙十二这才退出。
殿下,宫中传来消息。郑清之深吸了口气,目光炯炯地盯着赵与莒:陛下后宫之中,有位婕妤已经怀胎九月,不久便会分娩。
赵与莒先是一怔,接着面露喜色:此乃大喜之事
见他面上喜色出自内心。郑清之心中又是一动,这位嗣子宅心仁厚,实有仁主之资,只是他想问题未免太过简单了。
如今宫中已经有了皇子,若是若是那位婕妤所生为皇子的话这话他却不敢说与赵与莒听,赵与莒再迟钝,听得这种话只怕也会勃然大怒吧。
多谢先生。将这等大喜之事告之于我。赵与莒在凝神沉思:不知当用何物向陛下贺喜。先生,先生
他神情无论如何都看不出是作伪。郑清之注视良久,心中不由苦笑。皇帝若是有了嫡脉皇子,现在宫中的那位皇子地位便会尴尬,而还只是王侄的赵与莒,就更没有希望入主大宝了。赵与莒此时想的竟然不是如何应付,而是如何庆贺,他究竟是真实诚到了这一地步,还是本来就这么傻难道说史相公大老远地自绍兴府将他找来,便是为了当一个可有可无的亲王么
郑清之忽然有些心灰意冷,自己紧巴巴地跑来,将此事告知赵与莒,纯属闻讯之后的焦急作怪。可赵与莒自家却毫不在意的模样,这让他很是失望,听得赵与莒唤他,他叹息了一声:嗣子,天色不早,还请入睡吧
也不等赵与莒回话,他转身便离开,就在出门之时,却听得赵与莒说道:先生好走,先生好走。
摇了摇头,郑清之又叹息了声,快步离开了赵与莒住处。
与他同样失望的还有皇子赵,他原本最有希望在当今天子之后位登大宝,故此对史弥远寻来的赵与莒极是忌恨。他原本处处被史弥远打压,直至有人指点,才在这年余来可以与史弥远抗衡。原本他以为帝位十拿九稳,却没想到自己与史弥远斗得你死我活,却背后杀出个程咬金来。
这让他气愤怒遏,便是绿绮的琴声,也无法安抚住他的怒气。偏偏这怒气还不敢泄出来,若是被天子知晓了,这便又是一桩大罪,不待史弥远进谗言,他便要失去天子圣眷了。寻了借口,杖责了一个内铛,推倒了一个宫女,赵心情才算好了些。闻说他怒意平息,吴氏才来劝慰道:殿下何必心忧,此时应当欢喜才是
孤自是知晓,只是只是孤心有不甘赵叹了口气,抓住吴氏之手:那位置,那位置离孤是如此之近,只要伸手便可以拿到,可是一夜之间。全没了,全没了
殿下吴氏再度叹息,自己夫君沉不住气。他虽是个聪明英武之人,可这急躁的脾气却坏了事。她看了看左右,见没有外人,便低声道:殿下何必焦急,生下的是龙子龙女还未必可知,况且。即便是龙子,总胜过那边那位吧
因为赵极厌恶赵与莒地缘故,所以吴氏提起沂王嗣子,都是用那边那位代替。赵面色灰败,摇了摇头,苦笑道:你不知,若是龙子,与那野种并无二致,史贼如何会让这龙子逃出自己手心后宫里那个妇人必是要将这龙子养在身边的,她与向与史贼勾结。这龙子长大之后,自然会视你我为寇仇,视史贼为腹心
殿下,于皇后不得失礼吴氏轻轻喝了一声,然后又道:殿下,史贼已老。只需过了这几年,那便是由得殿下了
赵摇了摇头,满脸都是焦躁之色:过了这几年若是史贼活个八十岁,孤也要忍到他八十岁么况且,孤家等得起,这大宋也等不起
吴氏闻言只有默然,她虽然聪明。却毕竟处于深宫,于治国之道实无见识。
不成,不成,我不可坐以待毙。赵目中光芒闪了闪,然后道:我要去见那人,看看他如今有无办法
他口中的那人,便是教他应付史弥远之人。只是那人身份。就连吴氏也不知晓。
就象赵想的那样,史弥远如今虽说不是弹冠相贺。也可以说是笑逐颜开。当今天子有后,那就意味着与史弥远一党向来不对路地皇子赵要靠边站,他们长期以来一直担心的问题,便有了让他们安心地解答。
唯有郑清之心中还是有些惆怅,教导了赵与莒一年有余,对于这个弟子,他极是满意。若是这个弟子不能身登大宝,他在史弥远集团之中地地位,也必然下降,史弥远曾经许下的丞相位置,看来是指望不上了。
一念及此,他便微微叹息了声。
这模样自然被史弥远看在眼中,他心中一动,他原本便是老奸巨滑的人物,笑着开口道:文叔,嗣子这些时日如何,他是否知晓了这消息
好学如常,这消息下官已经告之于他了。郑清之答道。
哦史弥远捻须微微眯了下眼睛,比起这个余天锡寻来的嗣子,后宫那位还不知是男是女的龙种自然是更得天子重视,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这个嗣子便没有用了,很多时候,都得备着一招后手才行。
文叔,得知此事之后,嗣子神情如何薛极问道。
极是欢喜。郑清之心情不好,回答得也很简单:还向我请教当如何致贺。
这位嗣子果然是实诚人,相公,那皇子赵,如今却在宫中借故大雷霆呢。薛极哈哈笑道:他得意了一年,如今只怕是大失所望了。
龙种未出,是男是女还不知晓,你我也不可高兴太早。史弥远心中又是一动,他皱着眉,凝神沉思许久,然后笑道:文叔,沂王嗣子既是实诚人,咱们不可待他前后不一,他那儿,你还是要常去走动,若是他想要什么,你只管对本相说,本相自会替他设法。
清之微微叹了口气,史弥远越是如此客气,便越是要放弃赵贵诚了。
大宋嘉定十六年春正月己酉日,无论有些人喜欢还是不喜欢,欢迎还是不欢迎,当今天子亲生之子还是降临到这个世界上。他是一个男孩,哭声响亮,证明他身体健康,而宫廷之中,为他提供了最好的稳婆与御医,检查过他地身体之后,稳婆与御医都是面露喜色。
皇子健壮无恙。他们大声宣告。
皇宫之中立刻被喜气所充斥,无论是喜气是出自内心,还是有意装出,总之天子所见,尽是笑脸。他自己心中也被一股喜气充盈,当众宣布,赐这个刚出生的婴儿名坻。
他曾经有七个儿子,可是都先后夭折,如今他年纪也大了,这个赵坻,极有可能就是他最后一个儿子。
目光在人群中搜巡,当他看到满脸笑容的赵之时,微微点了点头。
他是个心地较慈软的皇帝,这个皇子赵,虽说不是他的血脉,但他也很是欢喜,故此,即使是有了亲生儿子,他还是希望赵能有个好的结果。
消息自皇宫中传出的时候,赵与莒正在练字,听得外边响起了鞭炮,他放下笔,侧耳听了听了,然后问道:阿妤,今日是什么节日么
今日是正月初六,哪里是什么节日韩妤觉得他问得好笑:只听说孩童喜欢过节地,官人你如何会问起
当着人前地时候,韩妤对赵与莒的称呼是极正式地殿下,可只有二人相处时,她便如同还在郁樟山庄时一般了。她这点小女儿心思,赵与莒自然不会计较,相反,赵与莒也觉得这样叫得更加亲切,比起那个冷冰冰的殿下要好听得多了。
不是节日,外头为何一片爆仗之声赵与莒微微沉吟,然后摇头不再理会。
马灯自然是没有电灯明亮,但照得赵与莒的脸,还是一片亮堂。韩妤一边做着针线活儿,一边凝视着他的脸,看着他神情专注的模样,韩妤心中便是极为满足。只有在这种时候,韩妤才觉得,这个给了她第二次生命教她读书习字甚至梳妆打扮的男子,才属于她。
而且是只属于她。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了匆匆地脚步声,龙十二的喝声响起:谁
喜报,喜报,后宫诞下一位皇子,身体康健那人声音尖细,显然是个内铛,他喊了一声,赵与莒放下笔来,凝神想忖了会儿。
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他熟读史书,但这个细节他也曾注意到。当今天子诞生了一位皇子,若是这位皇子能长在,无论是赵还是他,都只有靠边的份儿吧。
这个时候,他没有考虑自己能否顺利登位的事情,相反,他考虑的是那喜报中所说,皇子身体康健,却没有提皇子的母亲,那位婕妤产后如何。赵与莒忽然有些悲哀,那个可怜地女人自己恐怕也知道,这个孩子诞生之时,便是离开她这生母之日吧。
在皇宫之中,杨皇后凝神看着这个熟睡的婴儿。
婴儿刚出世,自然谈不上好看,不过杨皇后还是觉得,自己在这个婴儿脸上,看到了他母亲的影子。
那额头,那鼻子,甚至那嘴唇,都象是他母亲。
这让杨皇后非常不满。
这个皇子的诞生,最初她也是极欢喜的,天子无后,不仅仅是天子的遗憾,也是她的遗憾,只是欢喜过后,她又不安起来。这个儿子,是天子地儿子,也应该是她地儿子才对
从今日起,坻皇子便是本宫之子,将他送至本宫,由本宫教养。她淡淡地说道,看也没有看那婕妤一眼。
注1:北宋曾公亮之武经总要康誉之昨梦录中,都有猛火油用于军事用途的记载。沈括也在梦溪笔谈中提到以此制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