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统大人,宋国使求见。
完颜彝是个黑壮的汉子,看上去有些木讷鲁钝,他字良佐,另有个别名叫完颜陈和尚。听得这话,他嘿嘿笑了一声,微微眯了一下眼。
宋国的使现在才来,已经让他很是诧异了,他原本以为入龙城之后,宋国使臣就应该在半途等着他,却不曾想直到他兵临徐州城下,这才遇着宋国使。看来宋国果然兵力空虚,此次前来,无论如何也要将徐州夺回
让他进来。完颜陈和尚慢悠悠地说道。
不一会儿,一个宽袍大袖的青年男子踱着方步,缓缓出现在他的视线之中。这男子脚步不急不徐,神色也很淡然,仿佛此来只是一场对友人的例行拜访,而不是兵临城下后的出使。
在下逯信,字子康,见过完颜都统。
逯信,义学五期出身,原先擅长的是工程规划,目前正与方有财一起督促徐州治水事宜。他是个极和缓镇定的性子,在流求时,曾经一次在堤上吃饭,台风带来的暴雨都涨到他脚背,他仍然不紧不慢地吃他的。事后有人问他为何镇定如此,他笑道曾计算过洪水流量,至多也不过到他的膝盖,原本无须闪避。
逯先生甚是年轻,莫非徐州城中没有老成持重之人么完颜陈和尚原本不是个喜言善辩之人,可见着逯信那慢吞吞的模样,他便忍不住讥嘲了一句。
自是有之,不过今日只是犒军,无须老成持重之人来。逯信淡淡地说道。
犒军完颜陈和尚吃了一惊。
闻说完颜平章与完颜都统来我徐州,一路多有辛劳,故此遣我来犒劳。逯信仍是不紧不慢地说道:因为怕引起误会的缘故,在下先来通禀一声。半个钟点之后,犒军之物便将送出城,还会鸣炮致敬。
鸣炮半个钟点
完颜陈和尚勇猛过人,却并不是没有脑子,他第一个念头想起缓兵之计,但片刻之后,他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自己原本就不打算立即攻城,若是依着线报,徐州的宋军主力尽数去了台庄,那么宋人再缓半个钟点又有何意义难道说这半个钟点里还会出现什么变故
若是完颜都统有暇。不妨与我出去观看。逯信慢慢地说道。
完颜陈和尚随着他来到金兵大营门口,他自负勇武,丝毫不担忧逯信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能如之奈何。
前些时日桃花汛,不知金国如何站着无聊之际,逯信突然问起了一个完颜陈和尚没有想到的问题,他先是一愕,然后答道:某不知
他这说的是假话,去年一年他因事被囚于监中。在监中颇读了史书兵法,遇赦之后被命为紫微军都统,眼界却与入监前完全不同。除了兵事,民政也颇为关注,三四月份地时候,黄河桃花汛极厉害,沿岸因之流离失所,几乎有数十万之众。金国朝廷虽说下诏救灾,可如今金国控制的地盘就是那么一点儿,去哪里弄钱粮来救灾
便是此次征徐州之钱粮。还是紧巴巴地扣出来的。
在下在此治河,自上游飘下的百姓财物尸颇众,在下心有不安。逯信叹息着道:天地不仁,故此百姓有此灾厄,在下命人将死尸骸打捞起来。尽数葬在那边。
完颜陈和尚顺着逯信所指,在远处小小的缓坡之上,一处向南的地界。果然坟丘林立。
打捞上来的财物,在下也令人分类收好,原本想是汛期一过,便与贵国交涉,力争能寻到失主。只不过蒙胡来袭,此事便被担搁了。逯信又道:想那灾民,受此泽国之苦,定是倾家荡产,若这些财物能送还其手。或可助之度过难关。在下向来听闻完颜都统的声名。都统至孝,必然亦是至仁之人。不知可将此事托付都统否
完颜陈和尚愕然站立,看着逯信的脸,想要看到他此话是真是假。逯信却是面不改色,只看着徐州城,再也不出一声。
多谢。觉得自己实在无法应付这个年轻人,完颜陈和尚勉强道了一声谢。
好了,出来了。逯信又道。
只见徐州城门大开,然后城头八门火炮齐齐射,巨响震得地都翻动起来。虽然有心理准备,可这不似人力所能及的威风,还是让完颜陈和尚变了颜色。
从此前与宋军在徐州地争夺来看,火炮的运用,已经使得个人的武勇在战争中成为微不足道的事情。
炮响之后,城门中整齐地走出一队人来,完颜陈和尚善用兵,自然也善相兵,一见着这些士兵,脱口便赞了一声:好兵
尽数是壮年的汉子,走路之时都是凝视前方,没有一个左盼右顾的,他们步伐整齐划一,行动干净利落,显然是训练得极好的。
如今城中这般老兵尚有八千余人。逯信淡淡地说道:再加上忠义军,城中守军有三万。
这如何可能完颜陈和尚瞪大了眼睛:分明精锐尽去了台庄
这些倒不是现役,而是退出流求护卫队的老兵,依流求之制,他们年过二十三岁,便须得退役。逯信微微一笑:虽是退役,战时立刻便可拿起武器,毕竟曾当了六年兵,那功底还在。完颜都统,觉得如何
完颜陈和尚心中一凛,逯信如此实言相告,自然是觉得没有什么可隐瞒地,他竟然对这些流求老兵如此有信心
那队宋军出来之后左右散开,确实训练有素,丝毫不象是已经自部队中出去的百姓。再接着,自城中出来两百骑骑兵,这些骑兵马术娴熟。虽然比不过方才宋军步兵那般纪律森严,但也不容小视。
完颜陈和尚抿了一下嘴,三万兵,其中有一万左右精兵,忠义军战力虽是不强,但守城时也不可大意。就凭着完颜合达与他的近十万人,想要攻破徐州,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完颜陈和尚相信自己的眼睛,城中的旗帜,还有对方的表现。都让他认定,徐州之兵攻或不足守却有余。
又过了片刻,城中推出十辆大车,车上尽是粮食酒肉,宋军将这十车推至两边之前,便弃车回走,他们出来时因为推车地缘故有些乱,但弃车之后。立刻整好阵列,缓步回到城中。
完颜都统,听闻金国遣平章与都统来徐州助战,大宋无以为报,谨奉米粮酒肉十车,以备犒赏之用。逯信这时转向他,不慌不忙施礼:还请都统引见完颜平章。完颜陈和尚咂巴咂巴嘴,无力地笑了笑。
长生天保佑你们,全军进攻
铁木真挥动一下马鞭,就象是赶走一只微不足道的苍蝇一般。随着他的鞭子。无数蒙胡,无论是真正地蒙胡还是依附的各族,都狂啸怒吼,象是情的野猪,血红着眼睛。流着口水,向已经千疮百孔的台庄冲了过去。
声震四野,各种语言的喊杀声混成一团。即使是面对面,也无法听见别人嘴中说地是什么。
因为地势平阔,故此蒙胡的兵力可以展得极开,充分挥他们兵力上地优势。但同时因为台庄之后地运河,蒙胡最拿手的迂回自后方包抄之术无法可用。宋军相当于背水布阵,这一段运河为东西行向,固此宋军只需守着北东西三面,而无须担心背腹受敌。
铁木真不是没有想过遣部队绕道过河,但运河上的大小船只尽数被拖走。他们唯有击破台庄的宋军这后。才能再设法过河。
李邺微微一笑,拔出自己的剑。
一道铁流自北倾泻而下。马蹄声震得大地都在颤动,灰尘扬起,汇成一团黄云,而这黄云裹着的,便是数不清的蒙胡。
轰地一声剧响,这剧响甚至盖过了台庄中火炮的咆啸,那道铁流地前端重重撞在礁石一般地宋军阵上。
礁石巍然不动,而铁流却倒卷回去,无数细碎的血沫飞扬起来,原本便腥气扑鼻地战场上,又增添了一些膻臊味。
那铁流并未因此而停止,它们前赴后续,以一次比一次更为猛烈的方式冲击着礁石。一层层将礁石的外壳剥落腐蚀。它们也很有耐心和韧性,反复地冲击与碎裂,并没有让它们失去活力,相反,血腥激起了它们更大的怒火,它们就象是大海中嗅到腥味的鲨鱼,疯狂而贪婪。
架在河堤前高台上地三十门火炮,几乎尽极所能地喷射着怒火,在那铁流当中激起一团团血的浪花。但在这巨大的洪流中,小小的浪花微不足道,立刻会被后来补上。
李邺没有站在第一线,他的身后还有一千人地步兵预备队,他在等待时机,将这一千精力充沛的部队投入进去。
仅仅是十分钟的时间里,横在铁流前地礁石便被削去了三分之一,已经有忠义军拾起流求军的武器,模仿他们的模样,开始接替他们的位置。虽然忠义军同样坚毅勇敢顽强,就象他们脚下的这块大地一样,但他们毕竟不是流求军。损失越来越大,车阵有几处已经开始出现缺口,守候在后边的流求军立刻扑上去,以自己的身躯血肉,堵住这缺口。
流求的武器很锋利,但再锋利的武器在这种惨烈地战斗中也纷纷豁口卷刃折断。当他们手中地武器失去了战力之后,他们就用手,用脚,用牙,用自己的头颅,迎着蒙胡地利刃冲过去。他们会伤,会流血,会战,却不会后退。
后退一步,便是家国。
在流求之时,他们的先生,那些来自义学的少年们便如此告诉他们。
李邺嘴抿得越来越紧。他眼中到处都是血,是钢铁与烈火,他一遍遍扫视着自己的阵地,寻找可能被敌人突破的地方,然后命令一支支带着这样那样伤口的部队去用他们地血肉之躯填住。
宋思乙已经不知道自己捅死了多少个蒙胡,最初的时候,他可以轻易用长矛刺透蒙胡的皮甲,但现在,便是刺中咽喉,他也要用上全身之力。才能杀死对手。
石大勺半跪在他身边,一边吐着血,一边用盾替他挡住身体,他们的盾手已经阵亡大半了。宋思乙没有时间去看石大勺的伤势,他能做的,只是机械地寻找目标,刺出,再刺出。
他们这里。是最关键的所在,流求军能否扭转战局,便要看他们这个位置能否坚持住。
大炮终于无法再射了,炮兵护卫队用了湿布尿液还有他们能想得到的一切降温的方法,但现在炮管还是可以自人手上撕下一层皮。他们不得不流着泪停下射击,有人想抓着刀枪冲向最前方,但被光着脑袋的李一挝挡住。
要去,也是老子先去,你们先给老子呆着他睚眦俱裂地叫喊。
就在这个时候,李邺出愤怒之至地吼声:该死
石大勺终于未能护住宋思乙。一柄弯刀砍中宋思乙的头顶,宋思乙身体呆了片刻,紧接着又是两根长矛刺中了他,石大勺嚎叫着扑向他,拼尽全力将盾举起。挡在两个人身躯之上,但旋即他们被从这个缺口处涌入的无数蒙胡淹没。
更多的蒙胡向这里涌了过来,李邺回头一望。田解虎猛地窜了出来:李参领,让我去
什么
我们忠义军也是男儿,让我去田解虎咆哮着怒吼,只差不曾揪着李邺的衣领。李邺猛地点头,用力拍了他的背一下,同样怒吼着道:去吧
武权象他往常逃跑一般,冲在了最前头。
在武权与田解虎之后,数百名忠义军士兵跟了上去,他们都是田解虎选出的最为悍勇。他们已经看了很久流求军的战斗。他们渴望也能如此战斗。
若是死于战场之上地命运不可变更,那么便让他们象个真正的男儿一般去战斗。让他们的血膏沃脚下生养他们的土地,让他们的魂依旧守护这个国家。
如同七百年后他们的子孙一般。
武权使用的不是一般刀枪,而是根粗大的狼牙棒,他就象疯虎一般扑向自那缺口处涌进来的蒙胡,他完全没有任何躲闪与招架,面对任何一个敌人,都是当头一棒。
叭,叭,叭
脑浆与血液自那狼牙棒下溅起,他就象是一头了疯的牛一般,谁都无法阻挡他。田解虎与另外两个忠义军在旁边保护着他,替他分担伤害,让他心无旁鹜地攻击,再攻击。一个人倒下,立刻便有人补上位置,直到将突入地蒙胡又赶了出去,武权才惊讶地觉,自己身上虽然溅满了鲜血,有的来自于敌人,有的来自于袍泽,却没有一滴是他自己的。
他对田解虎一笑,刚想说什么,一只冷箭突入他的胸膛,他抓住那只箭地箭尾,用力将箭拔出来,但他的力量随着血液一起,迅流逝了。
田解虎大骂着扶着武权,想要寻找那个射出冷箭地敌人,但放眼所见,车阵对面尽是蒙胡。
扶他回去,拖回田解虎将武权交给身后的忠义军,才喊了一半,就觉得背后一痛,又是一枝冷箭贯入他的后背。流求产的铁甲让这枝箭只穿入一半,他转过身来,蒙胡已经再度自这缺口处突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