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雨站在石牌口的皖水河岸,面前是一个码头,水边还有几艘粮船和客船,鲶鱼头渡口上不时有渡船往来,岸上店铺林立,规模远远超过一般的小镇,给人一种下枞阳镇的感觉,只是规模稍小一些。
军队正在通过石牌市的街道,市面上很是冷清,商铺大多已经关闭,有几个铺门已经破了,还有人在那里进出搬东西,见到军队过来连忙跑了。周围有许多百姓围观,大多都带着行李,应是附近逃难的人,因为这里是交通枢纽,往府城跑的大多都要经过这里。
石牌市是今日的扎营地,守备营队列整齐的穿过街道,哨骑选择的营地在镇外靠近麻塘湖的位置,原本可以从镇外绕行,但庞雨特意让军队从镇内通过,尤其是这个鲶鱼渡。出乎庞雨的意料,守备营受到了热情欢呼,完全不像以前对官兵那样落荒而逃。
虽然群众热情,但郭奉友反而更紧张,带着亲兵在旁边戒备,壮班的老人都经历过桐城守卫战,知道流寇谍探先行的战法,一点不敢大意,眼睛不停的在人群中扫视。
庞雨悠闲的在江岸上走动,指指渡口对江帆道,“你颇有眼光,我选的驻军地正是石牌口。”
江帆连忙谦虚两句,拿捏陈仕辅的时候,从此地经过了两次,正好又在此次行军的道路上,所以也猜到了这个地方。
此时的石牌市属于集市,又称石牌口,就是后来的石牌镇,地处安庆全境的中心位置,潜水、长水与皖水交汇后流经此处,周围土地肥沃,是安庆粮食产区。从庞雨面前的鲶鱼头渡口渡江往北,是往宿松的道路,往西则分别有三条路通往宿松等地。由于控扼水陆交通,与明代很多依托渡口和桥梁的集市一样,长期以来自然形成了这样一个商业市镇。
年初流寇经过的道路,是沿着桐城、潜山、太湖、宿松的官道,石牌市不在其行军方向上,所以躲过了一劫,此次虽有流寇消息,但因正值秋粮收购高峰,仍有不少粮船停靠,大多数船头上坐着持斧的船工,一副随时准备砍断缆绳的模样。
一部分商铺仍在开业,江岸上两个生意人在谈价,庞雨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听得是一个粮商在压坐商的价。
只听一人说道,“实话跟杨掌柜你说,我现在不需要粮食,安庆那边仓里都存满了。你若是非要卖给在下,现在是什么时节,流寇说话就到,在下要留着等上货,那是拿了命来等,这船上几个船工,不得也要个搏命的工钱,一钱五分每石已经是公道价,在下拿着货也不好办啊。”
那杨掌柜应当就是岸上粮店的坐商,听了满脸的为难,他收货大概是接近五钱,现在生生要亏掉一半。
那行商瞟了瞟杨掌柜,哎了一声道,“那罢了,在下是个胆小惜命的人,怕被流寇剐了肉去,这就要走了。劝告杨兄一句,钱货都是身外物,不要拼命守着这铺子,眼下码头没有几艘船了,届时流寇一到,杨兄你不要为点粮货,把命都搭进去,货不卖给在下不要紧,你跟这我这船一并回了安庆,府城有那棍神守着,不惧流寇。在下也是记着这些年往来的交情,杨兄还是听我一句劝,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赶紧上船保个平安,在下真是一片好心。”
杨掌柜在原地焦急的跺脚,一时拿不定主意,那人摆摆手就转身要上船,杨掌柜连忙拉住他,低声的请他再让些。
庞雨听了棍神有点好笑,更对这行商有点兴趣,连流寇都能拿来做筹码,那粮商倒也是黑得彻底,在这个人心惶惶的时候,坐商还没走的理由,必定货物搬不走,一旦坐商逃命,那还不用等流寇到来,逃难的这些百姓就能先吧粮食打劫一空,那边破了的几个铺门就是现成的例子,自然一分银子都卖不到。
而粮商有船,能把粮食运走的同时,结算成便携的银子给那坐商,这样坐商多少能拿回些成本,还能跟着粮船一起去安庆,再不用冒险,但二钱一石确实太黑,不由多看了那粮商两眼,竟然是个外表温文尔雅的年轻人,要不是刚才那一出,还以为是哪个诗书世家的公子。不过庞雨认为坐商妥协的可能更大,因为可选项不多,他若留下来,就要忍受对流寇的恐惧,周围很多商铺都跑了,路上都是逃难的人,他的恐惧应该已经达到相当高的程度。
果然过了没多久,那年轻人对着船上招手,几个船工下船来开始搬运货物。
江帆没有注意去听,在四周看了一番之后道,“属下能猜到此处,是因水陆交汇,还有便是盛唐渡那里有不少这边来的粮船,知道石牌口粮食又多又便宜。”
庞雨不再看那两人,听了点头道,“两地驻军不便管理,但安庆府城在全境之东南角,若全数驻军于府城,防线重心严重偏向东侧,则救援桐城易,救援宿松四县难,若要安庆防线恢复均衡,必须在西侧驻军。但如此又有一为难处,安庆军力不过两千,流寇动辄数万,分散驻军则我分而敌专。因此驻军地必须能有效控扼安庆西部道路,距离宿松等地当在两日路程之内,遏制敌进军道路,防止破坏产粮区,同时不能离府城太远,以便互相支援;其次粮食供应无虞,不许增加额外的后勤负担;再次要便于防御。这三个条件,石牌口刚好都能满足。”(注1)
庞雨在江南走了一趟,对明代大江沿线的商业分工有初步的了解,总体而言上游输出的货物主要是粮豆,为江南地区供应粮食,而江南地区主要提供手工业、纺织业等附加值高的产品,土地多种植经济作物,再通过长江和运河行销全国,整个长江沿线是一个完整的经济生态。
如果流寇破坏了湖广、江北的农业生产,则江南既会失去粮食供应,也会失去重要销售市场,对这种经济生态是毁灭性的打击。安庆距离江南近,粮食产量又丰富,年初的入寇之后,今年的粮食价格已经出现上涨,流寇当时路线是沿着北边靠山的官道,对安庆靠南的粮食主产区打击还不严重,同时目前受到九江出江的江西粮、湖广南部的湖广粮食平抑,价格并未出现大涨的局面,但随着流寇出关,湖广北部可能再次遭到破坏,粮价整体仍在上涨趋势之中。粮豆是安庆出口的主要商品,也是盛唐码头交易的重头,一旦产区没有了,庞雨手中的盛唐码头就失去了价值,所以从经济角度,保护安庆的产粮区,对庞雨也极度重要。
石牌口周围就是安庆粮食主产区,同时控扼主要道路,从石牌本身来看,东面北面有皖水、潜水、长水三条主要河流,西面有麻塘湖,流寇进攻线路受到很大制约,周围粮食汇聚于此地,驻军防守的难度相对于宿松等地更低。
虽然从太湖、潜山、望江还有其他道路可以通往安庆,但安庆两面临江,只要石牌有驻军,流寇的退路就随时可能被截断,遭到前后夹击,流寇的作战方式并无战略可言,但他们也会考虑风险,安庆附近山川纵横,军队机动空间狭小,行军速度受渡口、桥梁制约。
此时两人走过了到客船位置,许多百姓拥挤在那里,吵吵嚷嚷的跟船老板讲价,庞雨听到去安庆的价格已经炒到了三钱一个人。
晃眼间看到那桅杆上的招旗有点眼熟,回头一看,跟方才那买粮公子的船是一个船头,不知是不是那年轻人一家的。
前面河岸有些拥堵,郭奉友牵来了马,庞雨过去接过马缰,对跟着的江帆道,“石牌市道路通达,又控扼皖河河道,至潜山六十里,至太湖七十里,至望江七十里,至宿松百里。骑兵一日可至四县,步兵乘船顺流一日可救援府城。此地是粮船码头,三县粮豆贸易的集散地,粮价比安庆还便宜。只要石牌有驻军,流寇攻击安庆的风险会极大增高,我不但能威胁他们退路,还能在一日之内通过皖水运送兵力救援安庆,进可攻退可守。再没有比石牌更好的驻军地,无论从哪个角度,本官都必须驻军石牌,只等张都爷首肯,就会立即进行,漕帮要有所预备,不但要成我驻军地,漕帮也要在此地立脚。”
“属下明白,立即着手办理此事。先在石牌立足,再以此为据点,往四县散布人手。”
庞雨点点头,又往那边客船指了一下,“在安庆的时候,留意一下这个船招,看是哪家的。”
江帆并未留意,不知庞雨为何突然对一艘客船的老板感兴趣,但庞雨已经上马,只得吧疑问放下。
他就站在马下对庞雨道,“这几日流寇入侵,卖门市的人会多些,小人想留在此地看有没有合适的。”
庞雨迟疑了一下,江帆任事的心是有的,但此时流寇行踪不明,万一大军扑错了方向,流寇出现在石牌的可能不小。
“流寇行踪不明,不要为省一点买铺子的钱伤我大将。”庞雨说罢一拉马头,“今日石牌几个秀才和里老设了接风宴,久闻麻塘湖的鲫鱼甚为鲜美,你与本官同去尝尝。”
江帆在原地呆了片刻,见庞雨已经策马前行,连忙上马跟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