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八年六月十三日,大江边的安庆已入酷暑,城内闷热非常,许多人家在庭院中架起凉板,宁愿忍受着蚊虫叮咬,也要露天而睡。
盛唐渡口上河风吹动,连风也带着热气。沿街的门市都没开门,这里毕竟是城外,往来的船只停泊于此,许多行客就住于船上,夜间江徒抢盗之后驾船逃离的事情多有发生,所以商家都关门闭户。
但一户粮店却铺门大开,门口甚至还挂起了灯笼,灯火映照着粮店的上“罗记米行”的招牌。
门外有五六人坐着竹凳,靠门处摆放着些棍棒腰刀,靠江的街沿却有两张凉椅各坐一人,右边一人衣衫整齐,左边的大汉则打着个赤膊,他满身都是汗水,反射着灯笼光线油亮亮的。
大汉举起一杆烟筒吧唧吧唧的抽了两口,烟锅里面的烟丝明亮的闪动了两下,很快又黯淡下去。
大汉把烟锅在椅子腿上敲了两下,缓缓开口道,“刘掌柜本是开赌档的,咱们安庆这米市不小,但各家也是小本生意,每年赚的银子跟赌档比不得,不知怎地让刘掌柜有了兴致。”
衣衫整齐的人转头过来,灯笼光照上他的脸,正是城中百顺堂的掌柜刘若谷。
他用袖子擦了一下流下的汗水,笑了笑道,“那罗掌柜在城中也有赌档,为何还要当这码头米行的船埠头。”
赤膊大汉把烟筒递给旁边的一个手下,接过一把蒲扇扇动起来,“这是老东家留下的家当,不想要也得帮忙照看着。再说这安庆的做米的牙行,无论官牙私牙,都指望着咱罗家的照拂,多少年的交情,总也不好丢下不管。”
“罗家去了南京,还怎能照拂各位牙行。”
“去了南京也还是罗家。”赤膊大汉冷冷的看向刘若谷,“世家大族便是世家大族,不是随便砍几个脑袋谋了武官的人能比的。”
刘若谷淡淡道,“那罗掌柜是不打算考虑在下东家的提议了。”
赤膊大汉嗤笑一声,“各家做米市的的船埠头,都是既有牙贴又有门市,自家的东西便是自己当经纪,该缴纳的商税从无短少,码头这么多年来能如此安稳,都是罗家镇得住,如今在下也同样镇得住。既如此,与其要让你东家一个武人把持牙行,还不如仍是罗某来把持的好。”
“罗兄说商税从无短少,在下说甚或还有多的。”刘若谷从容的道,“朝廷定的商税三十抽一,安庆牙行十抽一,有些不止,各家船埠头抽分交由罗家,由罗家打点官府,罗掌柜要说全交给了衙门,刘某是不信的。”
赤膊大汉面带冷笑,也不反驳刘若谷。
刘若谷继续道,“罗家当这个银头时日不短,如今去了南京,难道还想占着这便宜,也难怪别人有闲话。我东家的意思,罗家是罗家,罗掌柜是罗掌柜,只要罗掌柜与我东家合作,你还是管着各家船埠头,只让出银头的位置,里面仍给罗掌柜份子,百顺堂里面也让罗掌柜占一股。”
罗掌柜一拍大腿,“好生意,你东家做的好生意。没了银头位置我还管着牙行,对老子有何好处,我是失心疯了不成?罗家两代才给码头定好规矩,辛辛苦苦给衙门当这个银头,当得好好的,他一个低贱武人空口白话要拿了银头,是凭他那棍神的神通?”
罗掌柜说罢站起身来哈哈大笑,周围几个他的帮佣也跟着站起陪笑。
刘若谷不以为意,眼前这个罗掌柜,是罗家以前的家奴,一向掌管牙行事务,罗家离开安庆的时候,他便没有跟着离开,而是留在安庆。从最近的消息看来,是他自己想掌管牙行,因为他没有往南京送过银子,只是继续拉着罗家的虎皮。
刘若谷依然客气的道,“商税没有定额,这银头不比田税的银头,要说罗家辛苦,恐怕有点言过其实。我东家是个讲理的人,在下觉得那条款,罗掌柜还是再考虑一下,实在不愿意,也不必出口伤人。”
罗掌柜收了笑,看向刘若谷冷冷道,“滚!”
刘若谷沉默片刻,对着罗掌柜拱手道,“可惜,既然罗掌柜坚拒提议,在下便告辞了,只是近日流寇谍探肆掠,罗掌柜还是不要露宿码头的好。”
他说完之后也不耽搁,转身往康济门方向去了。
“流寇谍探,他妈的吓谁呢。”罗掌柜呸一口吐在地上,“流寇谍探来了,老子亲手抓了他们送去府衙,也不要你这狗守备来抓。”
旁边一个手下凑过来道,“掌柜你要不要回店里去,这外边怕不稳妥。”
罗掌柜骂道,“回去作甚,里面热得要死,。”
手下指指刘若谷走的方向,“掌柜你不觉得这姓刘的莫名其妙的来,被你骂一通又莫名其妙的走了,他也是当着百顺堂掌柜的人,有脸有面的,如此忍了不是古怪得紧?”
“事出古怪必有因?”罗掌柜又呸一声,“老子在怀宁长了几十年,啥古怪没见过,活该他忍着,知府道台都不在话下,一个狗武官就敢跟老子开口。这怀宁城里,县衙府衙都要给咱一个情面,他还敢动手不成。”
罗掌柜骂完不由有些激动,这个刘若谷是近日的红人,桐城的百顺堂开来了安庆,很快便有了名声,城中有些地位的人大多都去过,即便是不赌钱的,也要去看看热闹。作为牙行的银头,他自然是要去的,跟刘若谷有一面之缘。
刘若谷今日也是来得突然,在今日之前罗掌柜都不知道,庞守备竟然敢打自己的主意,若是文官倒也罢了,他对一个武官如此做十分愤怒。
“掌柜…”
“别劝老子,老子日日在此纳凉,他姓刘的来一下就吓回去,老子还要不要在安庆管事了。”
那手下只得住嘴,他还是不太放心,叫了其他几人去屋中搬来条凳和凉板,准备也在外边陪掌柜,而且江边也确实要凉快一些。
提了两根条凳刚出门走了两步,他便看到码头上似乎有动静,连忙留神看去,几个模糊的黑影从江边台阶位置上来,正在往这边移动,距离已经很近。
“你们做…”
话音未落,几个黑影突然加速,目标正是乘凉的罗掌柜。
罗掌柜听到动静,刚转头去看,一个黑影已经猛地扑上,一道亮光在黑夜中划过。罗掌柜多年来仗着罗家的名声横行安庆,哪里遇到过这种场景,他不及反应,一柄锋利的腰刀已刺入他腹部,又一个黑衣人上来,两人挥刀对着罗掌柜疯狂砍杀,罗掌柜应声跌倒。
惨叫声划破夜空,那手下惊呆片刻,左侧剩余的一个黑衣人已经朝举刀朝他冲来,他惊叫一声返身往店铺里逃,正好撞上里面出来查看的众人,还不等他们弄清楚情况,右侧台阶又冲出几个黑影。
几个黑衣人都蒙着脸,手中提着锋利的腰刀,只有一人拿的是短矛,他们不出一声,朝着门口的众人砍杀。
店铺众人不及拿武器,全都赤手空拳,毫无抵抗之力,门口惨叫连连鲜血飞溅,那最先发现黑衣人的手下也挨了一刀,但不是要害,他翻滚了一圈,在门旁拿到了腰刀。
门口混乱中,周围黑衣人也没留意到,他猛地站起,朝着面前一个黑衣人的身侧一刀砍去,那黑衣人嚎叫一声,转身就朝他一枪刺来,他没料到对方这么快反击,顿时被一枪刺中腹部,他往后退了一步,腹部一阵剧痛传来,慌乱中不顾一切的爬入店铺内,两个受伤的伴当也逃回来,身上满是鲜血。
那手下叫喊了一声,“你们拿刀!”
铺里就有刀剑,拿到了能有一拼之力,但那两人哪里听他的,惊叫着往楼上跑去。
两个黑衣人紧跟着追了进来,紧接着又进来一人,那手下赶紧扔了刀,惊恐的对三人道,“各位千岁饶命,饶命,小人只是个帮佣的。”
外边一个声音道,“都杀了。”
那手下听了大叫一声,奋起力气又要拿刀,几个黑衣人上来连桶几刀,直到没了气息才又往楼上去。
片刻后几人下得楼来,门口满地血污,米店里再无一个活口。
领头的黑衣人招呼一人,其他几人扶起受伤的同伙,一路滴落满地血水,朝着码头的台阶下去,登上下面等候的一艘带蓬的小船,很快离开泊位驶入了黑暗的江面。
……
一片漆黑的江面上,小船随波漂流,如同漂浮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捂着,捂着。”
“伤口太大捂不住!”
“你娘的叫你们检查器械,要动手了寻不见一件。”
“白日查了六件,谁知道还有一件放去哪里。”
“都他妈别吵了!死了。”
江水哗哗的流动,众人慢慢各自松开手,瘫在船上粗重的呼吸,一时没有人说话。
他们都是训练中比较凶狠灵活的士兵,提前两天被单独调出关在守备府的后进中训练,连吃饭都是送到门口,只用标枪和刀,连盾牌也不让用,只说是要去刺杀一个流寇的谍探。
白天陆续上了这艘小船,一直就留在船舱中,码头上无人注意这种小船,入夜后等到下游的灯火信号,他们才上岸行动,完成后从江上撤离。
郭奉友一把扯下脸上的黒巾,缓缓开口打破了船上的沉闷,“各位都是在桐城时杀过人的,也是大人信得过的人。”
他呼吸停顿一下道,“今日杀的是流寇谍探,但这谍探甚为狡诈,无法拿到他证据,从此时之后,不许再向任何人说,不许再向任何人问,凡违反则军律问斩,各位是否清楚。”
其他四人各自应了,郭奉友输了一口气,“今日之后,各位都调入中军,跟在庞大人身边做事,月饷为三两五钱,此次行动有特饷各十两,由庞大人亲自发给各位。”
“谢庞大人,谢郭大人。”
银子有种神奇的魔力,众人的心情似乎从低沉中恢复了不少。
郭奉友看了一眼岸上道,“有人伤亡,咱们按第二套预案在下游上岸,给岸上打灯号。”
…
“大人,目标甲已击杀。”庞丁看了江上舞动的信号,低声对黑暗中的庞雨说道。
“调动第一、第二局、第三局,封锁漕帮住所,按名单拿人。”
庞丁答应一声,片刻后灯笼点燃,朝着东面画着圈挥动。
后面不远的姚动山低喝一声,第一局士兵跑动起来,大街上一片密集的脚步声,周围的犬吠声此起彼伏。
漕帮主要是水手和挑夫,他们的住所在康济门东侧,第二局和第三局已经在其他两个方向布防,封锁所有路口,阻止那些头目逃脱。
庞雨转向左侧的江帆,“漕帮确实没有兵器?”
“大人放心,他们虽然都拜罗祖,但只有小团伙而已。”江帆恭敬的回道,“少则四五人,多则数十人,这伙捆红绳的是安庆最大一伙,也不过五十余。”
庞雨点点头,他对此时的漕帮不是太清楚,以前看电视感觉漕帮是很严密的帮派,不知为何明代的漕帮如此松散,不过这对他是好事。
“组织度不高,拿了那些头目,会不会有人闹事。”
“大人不必担心,这些江徒虽好斗,但颇为怕官,有利则趋之,官府问拿则四散,只要头目就擒,其余不过一盘散沙。”
庞雨从容的道,“牙行和漕帮,一个控制客户,一个控制物流,码头才叫做咱们的。以后牙行由若谷管,漕帮就要你来掌控,不要看不上这帮派,咱们的漕帮跟以前不一样,要像军队一样严密,沿着这长江一路延伸下去,以后大江就是咱们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