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生气了?”
玉秀不说话,端着木盆绕过他走。
林潜这次倒没呆住,赶紧跟了上去。可他既弄不清玉秀到底有没有生气,也不知她为什么生气,呆呆跟了一路,却一句解释的话都没说出来。
玉秀原本心里只是有点酸涩,使了点小性,这下是真要被他气着了,索性进了院子把院门关上,把他挡在门外。
夜里,一颗石子落在玉秀屋顶上,她不理。
过了约摸一刻钟,她以为人已经走了,又一颗石子落下来,她还是不太想理。
又过了一刻钟,第三颗石子落下……
等第四颗石头落下的时候,玉秀有些坐不住了。虽然已经开春了,夜里却依旧凉得很,他在外头待了将近一个时辰,也不知受不受得住。
玉秀起身在房中走了几步,想起今日见面时他风尘仆仆的模样,到底狠不下心,开了房门出去了。
仍是隔了院门,玉秀问道:“你来做什么?”
林潜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听着闷闷的,“你生气了么?”
听他到现在连自己到底有没有生气都没搞清楚,玉秀有些好气,又觉得好笑,最后慢慢释然了。看他的样子,是真的不懂人情世故,自己这么跟他生气,不理他,反倒显得他可怜兮兮的。
罢了,玉秀心里想,他年少离家,恐怕也没人教他这些,日后成了亲,再慢慢说与他听是,眼下也没必要给他脸色看了。
这么想着,她放缓了语调,道:“我没生气,你今日从哪里来呢?我看你面色不太好,先回去休息吧,有事明天再说。”
林潜不知她心中所想,听她嘴里说没生气,放心了,他连着几天夜以继日地赶路,此时精神虽然尚好,身体却觉得有些疲惫,便道:“好,我明日再来。”
第二日饭桌上,夏知荷说林潜许久没来了,让李大柱有空去看看。
玉秀正要说昨日见到他的事,林潜扛着一头雄鹿上门了。
他此前上门上得勤,过完年后却连着一个月不见踪影,村里正有人说着风凉话呢。眼下他扛着鹿一路过来,那些说闲话的人都闭了嘴。
那头鹿长得膘肥体壮,少说也有三四百斤,头上的鹿角更是威武不凡,看着都有二尺来长了。
他此前给家里送了一头野猪、一只狍子,后来下聘时又送来一头大野猪,如今家里的肉多得吃不完,夏知荷看见这头鹿,心里又喜又愁。喜的是林潜的心意,愁的是这么多肉不知该怎么办。若要在几个月之前,她可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因为肉太多而发愁呢。
一家人把林潜让进来,听他说还没吃早饭,玉秀去厨房,麻利地烙了一盘饼,打了一大海碗小米粥,并几碟小菜一起端出来。
吃罢早饭,李大柱与林潜说了些话,去了工房,夏知荷也说胸口闷,回房躺着去了,屋子里只剩玉秀和林潜。
玉秀察觉林潜在看她,也大着胆子回视。看他今日的模样,已经不像昨日那样憔悴了,只是看着确实瘦了些,两边的脸颊,好似被刀削了一样,棱角分明得像一块雕像,一点没有多余的肉。
两人只对视了一眼,玉秀打量完毕,低了头绣花,嘴里道:“你前些日子出门去了么?”
林潜点了点头。
玉秀昨晚想明白了,也知道他是这样闷不吭声的性子,和他置气,不如直接把话说清楚来得快,于是又问:“是初几出的门?”
林潜道:“除夕夜里,你已经睡了。”
他这么一说,玉秀便清楚了。应该是那天夜里,她回房之后,他临时起意出了门,想来他也未必想不辞而别,只是因她已经睡下来,才不便打扰。
玉秀点了点头,没再问他出门去做了什么。这些事,他若想说,自然会说,他若不说,眼下也没到开口问他的时候。
不过玉秀心里也清楚,看他当初对待李癞子的手段,知道这人这些年的去处,该不是什么平静宁和的地方。
看她没说话,林潜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递了过去。
玉秀定睛一看,竟是一只蝶恋花金簪。那簪子虽不大,做工却极精细,上头一朵花一只蝴蝶,俱是栩栩如生,特别是那只蝶,两片金翅薄如蝉翼,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颤动,仿佛倾刻间要震翅飞去。
玉秀心里一惊,她虽见识得少,却也知道这东西必定要价不凡,忙道:“你怎么买了这个?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林潜便微微皱眉,“不喜欢?”
玉秀听了他的话,心头一阵无力。这人每次送她东西,只会问喜欢或是不喜欢,没别的话可说了。
她只得道:“不是喜欢不喜欢的事,你赚钱不易,何必每次都送我这些金贵的东西,我平日里又用不上,放着可惜,反倒又让你破费。”
林潜听得破费两字,忙道:“这个便宜。”
这话说得和当初他送那盒胭脂时说的一模一样,玉秀是不信他了。
见她不理自己,林潜盯着自己手上精致的金簪,眉间皱起。
他这次出去,见了几个师兄弟,他们听说他已经定亲,你一言我一语地给他支招,跟他说怎么样才能讨女子欢心。这个说嘴巴要甜,那个说荷包要松,还有说什么身板要好的,乱七八糟说了一堆。
他有自知之明,听了他们的话,知道嘴巴甜这一点是指望不上了,临回来时,改道去省城挑了一只金簪。可是眼下看来,这个法子非但行不通,没讨得欢心,反而让她更不高兴了。
他在脑中默默回想之前是哪个师兄弟出了这个主意,下次再见,定要向他好好‘讨教‘一番才行。
玉秀见他愣愣地看着簪子发呆,又有些心软,说到底,是他对自己的一番心意,这样被拒绝,心里大概不好受呢。她想了想,道:“这簪子我很喜欢,你的心意我也知道,可这支簪子实在太贵重,我一见它,要想它不知花费了你多少银子,你说,我怎么能够心安理得地将它戴在头上?”
林潜听了,想了想,道:“我的银子,以后都给你,我的是你的。”
言下之意,反正都要给她的,不必过意不去。
玉秀不想他一本正经地说了这种话,反倒把自己闹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什么来了。
林潜见状,把簪子往她面前一放,是不准备再收回来的意思了。
玉秀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得默认。她低头坐了一会儿,想起房中还有一双靴子,忙起身去拿了,递给林潜:“这靴子上个月月初做好了,你不在,一直放到现在。”
林潜接过,仔细收好。
他走后,玉秀拿着金簪去找夏知荷。
夏知荷见了那簪子,眼前一亮,道:“这簪子的做工,怕比这些金子本身值钱呢。”
玉秀听了,更是心疼,道:“娘,这簪子你收着吧,放我这里我不安心。”
夏知荷道:“哪有这种道理?既是阿潜送你的,怎么也不该是我收着。难道你不喜欢?”
玉秀道:“我也不是不喜欢,只是娘你看,咱们村里,可有谁整日带着金簪子招摇过市的?是谁多戴了一只银镯子,已经是不得了了,何况这样一只金灿灿的簪子呢?我又不是哪家的小姐,若真带了金簪子出去,只怕给人背后里说死。”
夏知荷便道:“你看你七叔公的大儿媳,那个柳氏,不戴着金簪子金戒指,可有人多嘴说了句什么?”
玉秀道:“咱家比不得七叔公家——”
“没什么比得比不得的,”夏知荷打断她,到底她是在大户里待过的人,村长一家的家境,在别人眼里是高不可攀的,在她眼中,却并不觉得如何了不得,“秀儿,你要知道,没有什么是一层不变的。你看咱们家从前过的是什么日子,现在又如何?你再看看阿潜,他虽刚在村中安定下来,可是看他家那个院子,村里还有谁比得上?秀儿,咱们不比别人差什么,而且我们会越来越好,你可别自己把这股底气给泄了。”
玉秀听了她的话,静静地思考了一会儿,方才点头道:“我知道了娘,是我之前钻了死胡同,想岔了。”
夏知荷满意道:“你能想明白好,这簪子你拿去收好,眼下不像戴先放着,成了亲再戴是了。”
玉秀点了头,拿回去细心收在盒子里。
次日,是李月梅回门的日子。
她和张信两人坐了牛车回来,玉秀在院门口看着,见她穿着一件石榴红的长裙,头发挽起,发间戴了一只银簪和一朵大红色娟花。那天她走时眼角含泪,今日回来,却是嘴角带笑,眉间带羞的模样。
见她这样,玉秀便放了心。
那日林潜送来的雄鹿,这几天一直拴在院子里养着,这头鹿不似当初的狍子,脾气大得很,动不动撂蹄子不吃饭,这才养了几日,眼见着瘦了一些。
一次,莘娘来看夏知荷,见了这头鹿,便问了几句,知道是她家如今吃不下,才一直养着。
她回去后,第二日便派了个伙计来传话,说县里有户人家,正想养一头雄鹿,等到五六月份割了新鲜的鹿茸来吃,问夏知荷愿不愿意卖。
夏知荷正对这头鹿发愁呢,若要宰了吃吧,家里人少,实在吃不下,况且鹿肉太补,吃多了也不好;若要放着养一阵,看它一天天瘦下去,又觉得心疼。
眼下见有人要买,她想了想,选在林潜上门的时候,把要卖的意思说了,又道:“卖鹿得来的银子,我若给阿潜,我知你必定是不要的,所以算做是给玉秀的嫁妆,你们看看如何?”
另外三人自然没有异议。
于是夏知荷让李大柱去借了牛车,把鹿带去了镇上。
一头鹿卖得了十五两,如果等到三四月份,这鹿换角,长了鹿茸,价格会更高一些,不过夏知荷怕把它饿死,也等不了那么久,这十五两已是意外之喜。
三月转眼至,玉秀出门的日子一天天逼近。
那些嫁妆她都已经绣得差不多了,莘娘给她的新绣样绣起来果然好看,那鸳鸯看着活灵活现,好像要从被子里游出来一样。凡是见了的人,没有不夸的。
早在几天之前,夏知荷和林潜说了,让他近日不要上门,等到迎亲那日再来。
林家一大家人也从大遥山里出来,暂时住在林潜院内,帮着他装扮屋子,准备请帖,张罗酒席。
到了三月十七这日晚间,夏知荷来到玉秀房内。
她如今肚子已有四个月,害喜的症状一个月前没了,小腹处微微鼓起。
玉秀正坐着出神,见她进来,忙把她扶到床边坐下。
夏知荷道:“刚才在想什么呢?”
玉秀轻轻摇头,伸手摸了摸她的肚子,道:“这里面,不知是弟弟还是妹妹?”
夏知荷便笑道:“你想要弟弟还是想要妹妹?”
玉秀道:“我希望是弟弟,妹妹虽然好,将来嫁了人,不能帮我照顾娘和爹了。”
听她这话,夏知荷哪里还不知她的心事,轻叹道:“傻孩子,何必担心我和你爹,你看如今咱们两家离得这样近,有什么事,喊一声你不能过来了?”
玉秀点了点头,话是如此的,可明天之后,她要离开生长了十几年的家,去另一个陌生的地方,陪在另一个人身边,这种并不浓厚,却时时刻刻弥漫在心头的惆怅,不知该如何诉说。
夏知荷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道:“娘当初对你说的,一直都算数。如果我肚里这个是男孩,那家里的房子必定是要给他的,不过娘手头有一点私房,到时候都留着给你。”
玉秀忙道:“娘的东西,自然要娘自己收着,若不然,以后弟弟娶了亲留给弟妹也行,怎么能给我?”
夏知荷道:“你的弟弟,有家里留给他的房屋和田地够了,若他还有点出息,不应该指望我这点东西,至于你弟妹,那都是十几二十年后的事了,现在说太早。”
她顿了顿,又道:“若是个女儿,给她备一份丰厚的嫁妆,剩下的留给你。”
她现在说这些,好似在交代后事一样,玉秀不想再说下去,忙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娘现在说这个还早呢。”
夏知荷便轻抚着肚子笑起来,道:“是呢,现在肚子里这个,还是个小豆丁呢,咱们都说到他成家立业的时候去了。”
两人笑着说了几句,夏知荷忽然压低了嗓音,道:“秀儿,明晚洞房花烛,你可知道该怎么做?”
玉秀愣了一瞬,待反应过来她的意思,脸上便如炮竹炸开了一样,猛地红透了,结结巴巴道:“娘……这、这……”
夏知荷原本也有些不好意思,见她这样,反倒放开了,凑到她耳边,嘀嘀咕咕说了许多。
玉秀羞得面色通红,眼里闪着水光,也不管听懂没听懂,只管自己一个劲胡乱点头。
夏知荷交代完,便觉松了口气,又与她说了几句话,才回了房。
这一夜,玉秀翻来覆去睡不安稳,第二日起得比平日更早。
她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才起来穿衣服,又去厨房烧水做饭。
等日头升起来,夏知荷也起了,她去把院门打开,等一下会有不少客人上门,之后又让玉秀回房去,道:“你今日好好在房里坐着行了,可别出来干活。”
没多久,莘娘来了,她自告奋勇,来给玉秀梳妆。
等到妆成,玉秀换上嫁衣,坐在房里,一群亲朋邻居涌进来看她。
琴婶子看了直咋舌,“哎呦,要不是我早知道这是玉秀,还以为是哪家的大家小姐呢!看看咱玉秀这脸庞、这身段,整个清平镇都找不出第二个啦!”
莘娘在一旁笑道:“谁说不是,刚才我和知荷说了,咱们玉秀这模样,倒是便宜林潜那小子了。”
另外几个妇人连连点头应和,目光在玉秀头上的银簪、耳环,手上的龙凤对镯上流连不去。
不多时,林家的花轿到了门外,外头响起炮竹声。
夏知荷进来,看着玉秀微红的眼眶,将盖头给她盖上,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道:“好玉秀,今日不要哭,高高兴兴出门,等到回门时,再高高兴兴地回来。”
玉秀点点头,微微哽咽,“好,您和爹等我回来。”
因玉秀没有兄弟,所以夏知荷给喜婆包了个红包,请她背玉秀上花轿。
花轿摇摇晃晃,伴着唢呐锣鼓声,一路来到山脚下的院子。
玉秀头上盖着红盖头,手上牵着红绸子,让人一路带着,拜过天地,送进喜房。
房内一开始闹哄哄的,后来渐渐安静,她以为人已经走光了,正要放松一下在床柱边靠一靠,突然听林潜道:“累么?”
玉秀忙又坐直了,好在隔了盖头,她没那么紧张尴尬,只低声道:“不累。”
她身披嫁衣,头戴大红盖头,坐在喜床上,整个人好似要和这个房间融为一体。林潜定定看了许久,道:“我去外头待客,晚点回来陪你。”
看盖头下的头点了点,林潜又站了一会儿,方才出去。
听到脚步声远去,玉秀松了口气,轻轻转了转僵直的脖子,靠在床柱上歇了会儿。
外头宴席已经开始了,在房中也能听到热闹的声音。
赵氏让二媳妇儿端了碗面给玉秀垫垫肚子,玉秀趁着房里没人,掀了盖头,一小口一小口吃完。
一直到晚间,客人才渐渐散去。
听到外面安静下来,有脚步声停在门外,玉秀坐在床头,捏紧了衣角。
进来的果然是林潜,他两个弟弟没胆子来闹他的洞房,都被关在门外。他今晚被灌了不少酒,不过看着人还算清醒,进到房里来,便往床边走去,手上拿着秤杆,慢慢将盖头掀起。
玉秀精心妆点过的面容逐渐显露出来,那双春水涟漪般的眼眸抬起来看了他一眼,又如受惊的小鹿,飞快地垂了下去,脸颊上渐渐烧起两片红霞。(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