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下的城池浸着血泪,满目疮痍;断壁残垣掩不住至痛的伤疤,一道一道刻得密密麻麻。炫白的大雪可以盖住层层叠加的尸体,却盖不住百姓们眼中的无助与恐惧,当城门旁跪倒的弱残老小抱住晋兵们的大腿失声痛哭之时,那些在战场上铁骨铮铮不曾落泪的汉子们终于忍不住内心的颤抖哭出了声来。
承载着无数死亡与别离的城池早已破烂不堪,可那些幸存下来的百姓们却依然不愿离去,因为这里有他们的家,他们的亲人,他们以往拥有过的美好一切;那被坍塌的城墙压住的尸体,被赫兵残杀的百姓,那些以生命为代价守护家园的人们,他们的魂依然在这里萦绕,无法得到安息!留下来的永远是最痛苦的,因为除了无望的守候,他们一无所有。每一天,每一刻,每一个醒来与睡去的瞬间,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黑暗!
“我的儿哪——你睁眼看看,咱们大晋的兵来了,他们来了——爹等到了,你咋就等不了呢——”悲呛的哭喊自白发苍苍的老者口中嚎啕而出,他怀中早已死去多时的男子双手依然握着一柄长剑,许是因为寒冷冻结了十指,又或许是因为老者根本已经无力去拿下,所以剑至今还被他握在手中,他的胸口处扎着三道箭矢,皆透骨而出,凝结成冰,却没有剔透之色,而是被血染成了乌黑,那老者不知搂了他多久,当士兵们忍着心痛去接男子的尸首时,才发现他父子二人的血肉已经冻在了一处,无法分离。
“我们,来迟了……是我们来迟了,对不起……对不起……”双膝载不动如此多的沉重,白炎嚅喏着双唇看了那父子二人一眼,又转头去看了那尸骸满地的长官渡城池,突然一个趔趄,“扑通——”一声跪在了雪地上。
当尤锐派人来说长官渡没有危险时,他从未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场景。赫兵是从这里离开了没错,但留下的却是一城带不走的亡魂!!泪水顺着紧闭的眼角砸落,悲恸的哭声从四面八方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茫然的抬头望了望四周,然后紧握双拳狠狠砸在了雪地之上。
不可饶恕!
所有泯灭人性的兽行都不可饶恕!这些仇,这些无法磨灭的伤痛,要他们一笔一笔都还回来!
报仇!
要报仇!
要他们付出代价,为他们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啊——”
愤怒在胸中烧得几近爆裂,他咆哮着将额头重重抵在了冰冷的雪地,所有人皆沉默着向后退去,只那一道素洁的身影缓缓地,缓缓地向他靠近。
飘落的雪花窸窸窣窣打在伞面,一朵一朵结成了霜花,伞下那人如水般沉静的容颜隐在金丝面具之下,显得有些迷离。风雪因纸伞的遮挡而暂时停歇,感受到那内敛而熟悉的气息,白炎慢慢松开双手抬起了头去。
无瑕就站在那里,低头看着他,既没有开口安慰,也没有说话,只是用手中的纸伞挡着漫天的雪花,一动不动的望着他。
“无瑕……”苦涩的呼唤戛然止住,看着无瑕那张波澜不惊的脸,白炎忽然之间心痛得不能自已。
无瑕哪,白炎此刻心中的愤怒跟当年的你是一样的对吗?在你亲眼看着自己的亲人被杀,看着自己的娘亲被焚烧时,那种痛苦与煎熬你是怎样捱过来的?曾经一次次在梦中惊醒的夜里,你是否也一样这般无助的哭泣?你为白炎放弃的仇恨又是否依然还会缠绕着你,让你无法闪躲?
“无瑕……”
“嘘,什么也别说,你若忍不下去便痛快的哭出来,无瑕会在这里陪着你,守着你,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无瑕都会一直一直与你在一起。”
便如当年在桃枝下你对无瑕许下的承诺,纵命运颠簸,反复无措,无瑕都将无惧艰难的跟你一起走下去!
“大家都进城了,你为何还站在这里。”大家都在入城,桑赤戈雅却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明威走了之后又折转而回,到了他的面前。桑赤戈雅没有回答明威的话,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说些什么,在他看见自己的士兵犯下如此暴行之后,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应不应该呆在这里,那些坍塌的城墙下失声痛哭的百姓和大雪覆盖之下的尸体都让他愧疚得挪不动步,沉默着站了一会儿之后,他突然一个转身向后退去。
“小雅?”明威有些诧异,看着桑赤戈雅逃离而去的背影,他突然间明白了过来。
他在愧疚,甚至是害怕!虽然他是赫博多的二王子,可他却从未经历过这些东西。自两日前先锋军的队伍与大家汇合开始,他的情绪就十分的低迷,因为他的身份让他与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所以才会在压力之下做出这样失常的举动来。
“你去哪?这附近已经没有你们的士兵,你一个人根本就走不出去!小雅!”见桑赤戈雅依然在跑,明威奔上前去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臂。桑赤戈雅被动的回过头来,却用尽全力的再次挣脱而去。
“我不能呆在这里,我根本没脸去面对这些人,明威,你已经信守承诺将我带到了这,从现在起,我们俩之间谁也不再有亏欠,所以,你让我走,不管去哪,我都不会再来连累你!”
“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这附近没有你们的人,你这样做跟寻死有什么区别!”桑赤戈雅的一意孤行让明威有些生气,他能够理解桑赤戈雅此刻的感受,可却不能原谅他的这种过激行为,见桑赤戈雅还要后退,他的心中突然间腾起了一股无名的火气。
“你做——”什么……
什么二字尚在口中,桑赤戈雅便一个定身僵在了原地。明威收回点穴的二指,看了他一眼,然后竟一个俯身,若扛起捕获的猎物一般将他担过肩头,回身向着城门的方向而去。
桑赤戈雅有些发晕,明威定住了他的身子,却没有点住他的哑穴,可他现在却一声都发不出来,身子随着明威的脚步轻轻晃荡着,倒流的血液让他的两眼有些发黑,他能够看到的只有满地炫白的雪花;胃在翻腾,倒悬的感觉让他十分难受,他想要开口告诉明威,可试了几次,竟都无力发出声音来。
城门旁的人皆纷纷向着两边散开,明威带着他一路到了城楼之下,才停下步子将他的身子放下。桑赤戈雅抬头看了明威一眼,嚅喏着想要说话,却在明威解开穴道的一刹那“哇——”的一声干呕了起来。
明威并没有去安慰他,只是冷脸站在原地,在他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时候丢出了一句话:“我说过带你到边境就一定会做到,在这之前你若敢跑,我就把你的手脚绑起来拴在马鞍上,你若不怕颠簸便大可再来挑战我的底限,千万别怕我下不了手,因为我明威……从来就算不得一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