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手二字看似容易,可此刻对他苏陇来说,却沉重得像一座山。
从十二岁跟在柳洛冷身边起,至今已是第十个年头,在旁人看来他苏陇或许只是柳洛冷身边的一个跟班,一个侍从,可于他自己来说,却远远不止这些。
自小便父母双亡的他在遇到柳洛冷之前,不过是邗河街头一个小乞儿而已,每日受尽了旁人的冷眼与地痞无赖的欺辱,那种不堪回首的日子是他心头的一道噩梦,每每午夜梦回想起之时仍余悸不已。
是这个人将他带回了家,给了他温暖的衣服,香喷喷的馒头,以他那当时也还青嫩的声音笑着对他说,馒头管够,慢慢吃,吃完了睡一觉,醒了便什么都好了。
的确如此!
醒来之后他再没有回到那臭气熏天的破庙,也没有在寒风中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因为那个人将他留在了身边,教他习武,认字,带着他驰骋沙场,所向披靡。
那是他生命中最为难忘的时刻,纵然之后那人被贬被排挤,卸甲归隐风光不复,他也依然不愿离开,而是一直一直都跟在他的身边,直到……
遇到了自己心爱的那个女子。
秋风萧瑟,摇晃了满树的枯黄,苏陇站在巷口,痴痴的望着那一地落叶,慢慢的,慢慢的握紧了双拳。
姩瓷差不多要生了吧,自己不在她的身边,也不知她会不会害怕,皇上说,只要自己完成了任务就可以见到她了,可是,他要只自己去做的,却是这样一件天地难容,背信弃义的事情……
鸟尽弓藏!
帝皇的心思竟如此可怕,将军为了他背负了千古骂名,到头来换回的却是这样一种结局!
自己该怎么办?
动手,自己便再无脸面活在这个世上,不动手,姩瓷与孩子就会从这世上消失……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
从不轻易落下的泪水顺着眼角盈眶而下,苏陇抬起双手死死的捂住了自己的眉眼,然后狠狠一拳砸在了巷子的壁上。
背叛了将军视为不忠,抛弃了妻儿视为不义,在这种生死两肩,进退不能的绝境之下,自己又该如何才能做出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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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过堂,吹灭了亮了一夜的烛火,缠绵的身子一晃,从梦中惊醒,当听见床头传来无瑕急促的呼唤声时,他起身便是一奔,到了近前一看,才见无瑕并未醒来,而是闭着双眼叫着白炎的名字。
“无瑕醒醒,无瑕。”他出声唤了几句,见无瑕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不禁心头一沉,伸手便去抚他的额头,继而一惊,回身叫道:“弦伊,叫奚昊过来,无瑕寒症犯了。”
弦伊正蹲在门外的火炉旁看着汤药的火候,听了缠绵的话后将手中扇子对着于程颢一丢返身便跑,明威刚上了城楼,见她跑得急切,忙闪身避在一旁,口中急道:“怎么了?跑这么快去哪。”
“公子寒症犯了,我去找奚昊公子。”
明威闻言疾步走到了房内,见缠绵正俯身帮无瑕擦拭汗水,忙转身寻了盆倒了热水,走到了床旁。
“他还好吗?”他伸手将帕子打湿后拧干,递给了缠绵,缠绵深锁眉头望了他一眼,接过帕子后苦涩的一笑,道:“怎会好,这漠北的天气说变就变,他自小身子便弱,如今被那幽冥的药效闹得愈发不堪一击,更别说这两日心情沉到了谷底,若是白炎在或许还有点作用,而今,却连他都不在身边了,无瑕这病虽然与身体有关,可更多的,却是精神上的……”
“说起来……他这两日究竟是怎么了?”明威迟疑了一下,终还是将心中的疑问问出了口,他知道无瑕这两日精神恍惚,状态十分不好,可是,他却不明白究竟是为了什么。
缠绵的双手顿了一下,没有回答,屋内就此陷入了沉默,有了一种难明的尴尬。
“我去换水。”天很冷,水入盆中没一会儿便变得冰凉,明威为了掩饰那种尴尬而转了身,无瑕却在这时睁开了双眼,醒了过来。
“缠绵……”沙哑的声音将那二人皆吓了一跳,明威的脚步顿住,盆还在手中便急急的又转了回去。
“这声音是怎么了?可是嗓子肿了,说话不方便?”缠绵伸手轻扣无瑕的双颊,想让他张开嘴看看他的咽喉,却被他轻轻一挣,甩开了。
“没事,有些疼。”
不能张口,因为整个咽喉似乎都被堵住了一般难受,那痛感并不尖锐,但十分磨人,便连吞咽都有了困难。
“弦伊怎么还没回,奚昊方才说了去做些助你御寒的药丸,所以没在这里,等他来了之后让他好好给你瞧瞧,开上几剂药,喝了就会好的。”
“嗯。”无瑕用力的坐起身子,倚着缠绵的手臂靠入了软枕之中,抬眼看了看明威后,想要与他打招呼,然张口之下才发觉自己已经无法再出声。
“别说话,我去换盆水来给你敷一敷。”明威说完返身出了门去,无瑕则愣愣的望着房门的方向,渐渐失了神。
整个身子都轻飘飘的,似乎很冷,又仿佛很热,这感觉自己太熟悉了,每到季节交替这种症状都会来袭,而与往日相较,这次似乎来得更为凶猛了些。
“缠绵公子——”门外突然传来了一声呼唤,缠绵闻言回头一看,见是九原军中的一个士兵,于是回身走到了门边,轻声问道:“何事?”
“是留守的驻军与大郑的士兵不知何故突然打起来了,召唤大哥让我来叫你,明威大哥呢?”那人说完往屋内一探,缠绵回头去看了无瑕一眼,然后将门框一拉,关上了房门,道:“明威去了那头,你去叫他,我先去看看。”
“是!”那人应着朝着他所指的方向跑去,于程颢将火炉上的药罐端下之后也随着缠绵一奔,往了城楼下而去。
场面十分混乱,还隔着一段距离便能感受到那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气氛,那不再是九原军中士兵们之间的小打小闹,而是数万之众的群殴打斗,双方已经在推搡嘶吼,局势的爆发只需一个小小的引信而已。
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两日双方人马虽然互相并不待见对方,可若说到挑起事端兵刃相见还当真是不至于,毕竟对方的将军是云岚,以他与白炎的交情自然不会故意滋事,可又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让双方人马打起来的呢?
“别动手——谁都别动手——”
人群太多,缠绵的声音很快便淹没在了一片喧哗之中,他十分恼火的推开面前涌动着的人潮,快速的向着冲突地带奔去,与此同时,从人群的那一头也冲入了几人,随着两方人马的聚拢,缠绵看见了云岚充满了愤怒的脸。
“给我住手!”
云岚个子不算很高,面容也十分俊秀,平时被白炎欺负时总是一副很哀怨的样子,让人感受不到任何胁迫力,然当那一声怒吼爆出之时,莫说旁人,便连缠绵都禁不住愣在了原地。
虎贲之首,并非浪得虚名。
那撞在一处的士兵们全都喏诺的住了手,有人受了伤,还有人倒在了地上,身上的铠甲被撕扯得七零八落,溅染了朵朵血花,云岚寒着脸走到正中间,看着那一地狼藉,怒极反笑。
“好,很好,都长本事了,军中滋事,当以军法.论处,我看你们一个一个都活得不耐了,既如此,不如便由本将军来成全了你们,来人!将这些带头闹事的全都给我绑了,推出去斩!”
“将军!”
“我看谁敢求情——”那一声虎吼震慑了所有人,本还抱拳想要求情的士兵们全都被镇在原处,不敢再发出丝毫声音,数以万众的人群在那一瞬竟安静得落针可闻。
“都绑了带出去。”旁人不敢说话,缠绵却一挑眉头道出了声。
这里是大晋的土地,郑兵不过是来协助退敌的,旁人不敢说话,是因为没那个资格,可缠绵不同,他可以代表孟昶龙在这军中的地位,而大郑的将领们不敢道出的求情于他来说,毫无压力。
“都悬在城门外去,晚上子时再放他们下来,明日一早,让他们来见云将军。”
受罚的不光是大郑的士兵,还包括了大晋的士兵,在这一点上,缠绵做得比云岚更加干净利落,云岚再狠,也只能对他自己的兵,而缠绵那一句话,却将两军摆在了同一个位置上,既不偏袒自己人,也不放过对方。
“带下去。”云岚见自己的手下还有迟疑,遂双目一瞪,重复了一遍缠绵的话,待那些闹事的士兵被带走之后,他才轻舒了一口气,到了缠绵面前双手一拱,深深一躬身,道:“云岚管教无方,望缠绵公子见谅。”
“将军说了哪里话,本就不是一国士兵,朝夕相处难免会有摩擦,既然避免不了,便不去回避其问题,今日姑且放下此事,让他们吃吃苦头也好,明早问明缘由再做决断。”
“便听缠绵公子的。”云岚说完之后返身一退,回转之后却将双眼望向了那重重叠叠的人潮人涌。
这事不对,这些士兵们绝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在这种情况之下挑起事端来,究竟是谁在操纵着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