吠承啖已经发觉了奚昊的行动,他就坐在他的身后,却一动也不敢动!尖锐的石块就抵在面前这人纤细的颈间,只要再稍稍一用力,脖颈处的筋络便会断裂,鲜血喷溅,再也无力回天。
奚昊圆睁了双眼,怔怔的看着城墙上熊熊燃烧的火焰,楞住了神。
那是缠绵吗?
那道在城墙上拼命厮杀着身影,是缠绵吗?火焰跳动,那身影也晃动不定,然就是那么匆匆一瞥,却让他重新燃起了希望。
吠承啖抬起头,顺着奚昊视线所望之处,慢慢眯起了双眼。
面前这人的脸正对着那面燃烧的城墙,是什么让他突然止住了那种行为?
火光中有着数道若隐若现的人影,因飘忽不定而看不真切,然那其中定是有什么让他不舍的,才会令他在最后停下了手。
脑中百转千回,然那动作却只在一瞬之间,当奚昊的手顿住之时,吠承啖瞅空扣住了他的手腕,拿掉了石块。
那掌心温热的鲜血仍然在流,可奚昊却已经全然不顾,他拼命的探起身子,似乎想要离那城墙更近一步,想要更加清晰的看清楚一切,可火焰渐渐暗去,令他的视线模糊不清起来。
“王子殿下,这里太危险了,请殿下回营!”身后的侍卫们一边防备着四处的情况,一边围在了两人身旁。
“回去!”狠狠一勒缰绳,吠承啖拉转了马儿,大喝一声返身离去,奚昊回过头,想要再看一眼那若梦境一般不真实的一切,却因身后那人的遮挡而无法再见。
“侯爷,城墙的攻击暂时得到了控制,只要撑过这几个时辰,天色一亮,咱们便不会如此被动了。”
“好,再去调派人手过来,另外两边城门也要加强防备,谨防有人潜入偷袭。”
“是!”
风雪极大,然再大的雪花都难以掩盖这鲜血染红的地面,空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与燃烧后的焦臭味,城墙之下铺盖着重重叠叠的尸体,密密麻麻。
“侯爷,属下回来了。”周学龙几步登上了城楼,来到了孟昶龙的身边。
“情形怎样?”
“我们探查了附近的情况,南面是花赤尔所率的万人之军,以锥形阵分布,双翼扩散至东西两面,而东面突然出现的赫博多军队也十分庞大,以其进攻之势来看,实力当不在南面的军队之下,恐便是缠绵明威二人所说的自长野而来的大军。”
“便是吠承啖所率大军已经到了……”
“如今局势于我们十分不利,然只要大家齐心协力死守城门,他们要攻入也非易事。”
“先锋营已护送百姓撤离,只要他们能到达下一个城镇,便定有办法将咱们被困之事上报九原,传令下去,守军以五百一换,千人机动,随时补缺,另派八百弓箭手分散东南两个城墙四角,务必将对方的势头压下去。”
“报——侯爷,北面城门派人来报,发现了敌方军队,虽对方暂时只围不攻,但因人数众多,所以守军们皆十分不安。”
孟昶龙闻言双眼一闭,轻轻摇了摇头。
南宫陌在他身旁见他神色,也不禁一叹,道:“花赤尔的一万人马果然只是障眼法,长野沦陷,只怕吠承啖的十万大军皆已经过了怒江,白山之外从东到北有天池峰为屏,如今敌方大军出现在了北面,东,南,北三面被围,西面乃是死角,这白山城如今,已经……”
“罗孚,派三千人增援北面城门,告诉将士们,本侯……誓死与大家在一起!”
“大人为何还不下令动手?”
城门之外的厮杀声已经有了渐竭之势,那隐藏在黑暗之中的人马却因那人的一声不吭而未曾有任何行动,铁牛站在方文正的身旁,焦急万分的催促着,方文正却只是仰头看着那大雪纷扬的天空,一动不动。
“大人!”若非此人与自己一同长大,若非少爷说过,所有人任何事都要听此人号令,铁牛此刻定早已按捺不住。那吠承啖王子发出讯号,城外也已经开始进攻,此人却在这个时刻呆了傻了,这身后三千人马皆已经开始躁动,却因得不到号令而眼见便要坐失良机了。
“方文正——”喉间发出了一声低吼,铁牛突然揪住了方文正的胸口一个力抵将他扣在了墙壁上:“你忘了方冲的仇了吗?你忘了咱们是被谁养大的?又是为谁而效命的吗?别告诉我你到了现在这个时候突然退却了,不敢动手了——他们死了那么多人,那咱们自己兄弟们的性命呢?啊——?咱们自己的兄弟呢?他们的死又有谁来可怜?”
方文正感到自己的心被狠狠一击,那恍惚的神智霎那间清醒了过来,他抬起头,看了看铁牛,然后将身子一挣,整了整身上的铠甲,向前走了两步,突然扬声道:“众将士听令!”
“在——”
“动手!”
“谁在那里?”随着一声暴喝,火把骤然燃起,方文正抬头一看,却见副将王禹带人出现在了面前,王禹勒住马蹄,扫了一眼方文正身后的队伍,沉声道:“侯爷并未下令让你带人去东门增援,战场之上军令如山,将你的人撤回去!”
方文正看了他一眼,还未说话,便听身旁铁牛咆哮一声扬起了手中长钺直扑而上,方文正想要制止已是不能,王禹一见铁牛动手,心中一惊之下勒马向后,大喝道:“来人!给我拦住他们——”
场面瞬间混乱起来,那三千人马此刻已经不顾一切,王禹见到此情,心中也亦然明了,千防万防,竟没料这些人马皆是细作,如今大敌当前,这些人直奔城门,其心已经昭然若揭。
这般情形,莫说是三千如此多,就算只有几百,于整个白山城都是致命的!
“速速去南门禀告侯爷——”那叫声在震天的厮杀吼叫中如此渺小,他身后所带不过百余人,只顷刻间便已经淹没在了对方的人马之中,身旁传来的惨叫已经分不清是敌是友,鲜血将双眼染红,让人无法辨明方向,当利剑穿透胸口的一刹那,王禹伸出双手狠狠的扣住了那人的臂膀。
“为……什么……”
方文正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没有说话,没有回答,只是慢慢的,慢慢的抽回了长剑。
那紧扣的双手因鲜血流失带来的寒意而无法再用力,王禹眨了眨眼,身子晃动了一下,然后双膝一软,“啪嗒——”一声跪在了地上。
头似乎还想扬起,想要问问那人为何要这么做,可是,却只是动了动,然后无力的耷拉下了。
侯爷,属下……
拜别……
“杀,杀!杀——”方文正突然疯了般吼叫起来,鲜血溅染的脸上带着一种狰狞之色,浓烈的血腥味刺激着他的每一根经络,令他不再压抑心中的暴戾,那要将他折磨得发疯的良知在那一瞬间被全然抛却,他已经分不清现实与幻境,此刻的他所看到的,除了鲜血,还是鲜血。
“冲啊——”
身旁的人全都向着东城门冲去,他却突然顿住了步子,然后一个回身向着南面城墙而去。
“发生了什么?”
发觉城内传出吼叫声,城墙之上的众人皆是一惊,回身探望间,见东面突然燃起了几道响箭,继而吼声愈发的大,顿时心头都泛起了涔涔寒意。
“他们有内应!”孟昶龙转身令道:“马宗鸣,立刻带兵去增援东门!”
“是!”马宗鸣匆匆而去,南宫陌疾奔到了孟昶龙身边,道:“侯爷还是速速回到营地去,这里有我便好,咱们不知内应是谁有多少人马,需得防备以防万一。”
“属下带人跟先生在此,薛长安,你跟着侯爷回营去!”周学龙扬声叫来了薛长安,正此时,城墙防守大喝一声举起了长矛,道:“何人?”
“属下方文正,有急事要面见侯爷!”
方文正在城楼下大声回禀着,慢慢走上了城楼来。
“文正?”眼见方文正手提长剑,浑身鲜血溅染,面色瘆人,孟昶龙不禁深锁眉头,神色凝重的问道:“出了什么事?”
方文正走到他的面前,突然双膝一屈,跪在了地上。
“属下罪该万死,求侯爷赐我一死!”
“究竟发生何事?起来说话。”孟昶龙伸手去扶他,却不料一扶不动,方文正死命的一挣,不肯起来,将额头于地面重重一碰,哽咽道:“属下有罪,未能得知王副将竟是赫博多的细作,方才他带人去开城门,被属下撞见,属下拼命阻止,却因人少,被他杀退,此刻,他已经带人直奔了东门,只怕,城门难保了!”
身形一晃,孟昶龙“噔噔——”退了两步,摇头道:“不可能,王禹跟随我多年,一直忠心耿耿,怎会——”
眸中闪过寒意,然后骤然一抬,方文正突将手中长剑刺出,直奔了那人的胸口而去。
“侯爷小心——”那变故只在一瞬,没人会料到此人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孟昶龙被他一席话乱了心神,虽闪身向后,却未能全然闪开,那剑没有正中心脏,偏了位置,却也透骨而过,伤了身子。
“该死!”站在一旁的薛长安大叫一声一脚踢去,方文正却已经拔地而起,一跃上了楼顶。
“是你!细作是你!那么你带回的三千人马——”
“全都是!”方文正冷冷的看着孟昶龙,漠然回道:“白少卿的三万人马,也是我设下陷阱杀的!回来的那三千人,全都是我的人!”
“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亏侯爷如此待你——”周学龙双目赤红怒吼道。
“他儿子若不杀我弟弟,我方文正又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事到如今,我已经无话可说,要我的命,便来拿吧!”方文正说完一个转身跃入了茫茫雪幕,周学龙正欲追击,却被南宫陌扬声喝住了。
“立刻将侯爷带回营地,点集人马去北门汇合罗孚将军,一路杀出重围去!”
“我不走,我走了谁来守住南门!”周学龙忍泪将薛长安一拉,沉声道:“将侯爷带回营地去,点兵直奔北门,我告诉你,就算是死了,你也给我将侯爷送出城去再死,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薛长安紧咬牙关逼出了一声回应,然后伸手将孟昶龙一搭,孟昶龙捂住受伤的伤口还欲挣扎,却见南宫陌竟直直一跪,拱手道:“就算是南宫求侯爷了!”
那泪水突然间便奔流而下,纵然浑身伤痕于生死之间挣扎,都及不上此时此刻心中所受的打击,孟昶龙似乎瞬间苍老了很多,挺拔的身姿努力的想要直起,却终还是忍不住弯下了。
那人说,他是为自己的弟弟报仇才做了这一切,那么,这便是因为自己才连累了这白山数万的将士吗?
胸口愤懑得喘息不过来,孟昶龙一步步踱到南宫陌面前,伸手一扣他的双肩,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然后接过薛长安递来的长枪,由他搀扶着,慢慢的下了城楼而去。
“发生了什么?”缠绵与明威带着城墙那头的将士回转,却不见了孟昶龙的身影,忙扬声问道。南宫陌一见他二人,疾步上前将他二人双手一抓,道:“你俩立刻去营地,护送侯爷从北门突围,记住,除了咱们自己的人马,谁都不可相信!”
缠绵与明威不明所以,然情况紧急,也容不得他二人细问,缠绵临走之时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依然厮杀的将士,又望了望远方那藏在黑暗之中看不清的敌营阵地,然后双眼一闭,转身而去。
奚昊,你应不会怪我不等你,对不对。
等我将你爹爹送到安全之处,定回来找你!为了我,你无论如何,都要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