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嬛阁外,春暖花开,啾啾鸣叫的小鸟扑棱着翅膀从树梢这头跃到那头,用欢快的曲调染透了满目春光。重叠交错的绿叶将温暖的阳光绞碎,星星点点撒在院中,本还十分静谧的院子里突然传出了“咯咯”的笑声,继而纷乱的脚步与拍手声彻底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几道窈窕简素的身影从台阶上奔下,互相拉扯着围成一个小圈,将自台阶上爬下又慢慢站起的小小人儿护在了中央。
“奚儿看这边!”
“奚儿到这来!”
“奚儿来抱抱!”
此起彼伏的呼唤声在四面回荡,圈中的孩子伸着双手,瞪着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身边嬉笑的侍女们,咿咿呀呀的呢语着向前晃去,当发觉自己走近一点侍女们便退后一点,让自己总是够不到边时,孩子那胖嘟嘟的小嘴十分不满的鼓起了。
“要……抱……抱……奚儿要抱抱……”稚嫩的儿语带着一种奶气,显得十分可爱,奚儿拼命伸出的双手因够不到任何人而有了一丝委屈,在撇了撇小嘴之后,终于透出了一抹哭腔。
“蝶儿抱……”
“奚儿再往前走走,到了这里,小蝶儿就抱抱!”小蝶儿紧盯着眼前那憋屈万分的小人儿,透着笑意蹲下了身去。奚儿见她不再后退,黑黝黝的眼瞳中闪过了一丝欣喜,然后急不可耐的向前一奔,却在跌撞间扑倒在地。厚实的棉服挡住了摔倒的冲击,并不觉得疼痛的奚儿却依然昂起头,“哇哇——”大哭了起来。
“这是又演的哪一出?大早的,谁又折腾咱们的奚儿了。”小蝶儿还未伸出双手,院子那头却传出了白歌月透着笑意的声音,当发觉奚儿摔倒在地,正万分委屈的伸手要抱时,白歌月脚步一顿,停在了原地。
“奚儿摔倒了便要自己爬起来,到了姨婆这里,姨婆便带你上街去买小糖人儿!”白歌月那话一出,本还伸着双手的小蝶儿立马缩回了手去。
从奚儿蹒跚踏出第一步的那日开始,佰茶便吩咐过小蝶儿等人,在没有危险的情况下,无论他跌倒后怎样哭泣,都不允许任何人去将他扶起,定要他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白歌月当时听后十分心酸,毕竟奚儿还小,每每哭泣时那小小的模样实在招人疼惜,然,她却十分明白佰茶的良苦用心,不管怎么说,奚儿的身上都流着皇室的血液,但他的爹爹却又是反晋势力的先锋人物,这种矛盾的身份若是被居心叵测之辈探知,必定会引起无法预料的波澜,所以佰茶不允许他成为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她要他如同他的爹爹一样,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便是再痛,也要自己爬起来走下去!
许是糖人儿的诱惑太大,奚儿在极不情愿的撇嘴抽泣几声之后,终还是缩回索抱的双手,用尽全力的撑起身子晃晃荡荡的站了起来。
“好孩子,来姨婆这里,过来。”白歌月弯下了身子展开怀抱,满目慈爱的望着奚儿,奚儿虽依然觉得委屈,却未曾纠结大家为何都不肯伸手去拉自己,在再次迈出脚步的一刹那,他那还挂着泪珠的脸上绽出了灿烂的微笑,奶声奶气的呼喊几乎熔化了所有人的心。
“姨婆,奚儿要抱抱!”
“好样的!我的奚儿最棒了!最棒了!”在奚儿扑入怀中的那一瞬,白歌月竟突然间有了一种失神。
这场景何其熟悉,当年颜儿咿呀学语,蹒跚学步的时候,自己也是如这般满怀欣喜与感动的站在一旁,与他同欢同喜,母子情深!而今,佰茶的孩子都这么大了,颜儿若是不死……
他若不死……
是否也……
不!
自己在想什么?
这侯爷府的小侯爷从始至终便只有一个,那便是炎儿!是现在依然还活着的炎儿!这念头自己绝不能再起!炎儿才是自己与侯爷的儿子,也是唯一的那一个!
可是……
死去的那个,却是自己嫡嫡亲的骨肉,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至亲骨肉,自己又怎能抹杀他的存在,遗忘他的过去!
“姨婆不哭,奚儿乖,奚儿拍拍……”胖嘟嘟的小手轻轻抚上了白歌月的肩头,奚儿粉嫩的小嘴撅起,吻上了白歌月颊边倏然而下的泪,用依然吐不分明的话语安慰着眼前那个骤然落泪的妇人。白歌月落寞的笑了一笑,深吸一口气仰起头来,回抱着奚儿小小的身子,呢喃着道:“姨婆不哭……姨婆只是想起了一个已经不在的故人罢了……走,姨婆带你买糖人儿去。”
身子转过,刚走了两步,便听大门传来了急促的叩响,白歌月站定脚步等了一下,看到了匆匆而来的周胤。
“何事如此惊慌?”
周胤是成乐副将,虽常有日常事务请示白歌月,却从不会跑来这琅嬛阁打扰,白歌月才离开侯爷府不久,若非事态紧急,周胤也不会跑来这里寻找。果然白歌月话音一落,周胤便焦灼的抱拳一揖,回道:“京都来的消息,武氏父子反了!武飞云五日之前于万方起兵,同日,泾阳一带十余座城池皆打了反旗,如今我大晋西南方全都是武氏父子的人马,万方靠北,武飞云偏生选了那里作为据点,属下实在觉得心中不安,也不知朝中会如何应对,夫人,还请夫人修书一封前往东都,请示圣意,咱们侯爷府是否要增兵九原,助侯爷小侯爷一臂之力啊!”
“武氏父子果真反了?消息可靠吗?”事出突然,白歌月大惊之下有了一丝慌乱,她回身将奚儿放入了小蝶儿怀中,来不及去与佰茶道别便匆匆出了门去,周胤跟在身旁且走且答,待佰茶听见声响走出房门,只看见了满院惶然失措的侍女。
“出了什么事?我方才听到姨娘说话,怎么出来不见人影?奚儿脸上为何沾着泪珠?”佰茶见大家皆惴惴不安,知道必定有事,是以下了台阶之后直接将奚儿接入怀中。自奚儿出生开始,她感念奚昊救她母子之恩,又兼弓不在身边,无人为孩子取名,是以取了奚昊的奚字为孩子的小名,并让侍女们皆以小名为唤,并不尊称为公子。
小蝶儿见她问话,忙急急回答,道:“夫人本要带奚儿出门去玩,岂料周副将突然前来,说——他说——”
“说什么?!”佰茶听她语气不对,顿时心中一凛,有了不安。小蝶儿知道瞒不过,只好一咬牙,道:“武氏父子,反了!”
佰茶听罢脑中嗡然一响,然后竟身形一晃噔噔后退了几步,直到侍女们伸手将她稳住,她才将奚儿紧紧一扣,深深吸了口气,想要说话,却未曾开口,便堪堪的落下了泪来。
大晋天下而今水深火热,外敌未平,内贼又起,自己身边所有的亲人都陷在这场战役里,哥哥的皇位危在旦夕,自己挚爱的那人如今又在哪里?时局如此,百姓们又怎能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这一切究竟是谁的错,人的贪欲无穷无尽,到最后,谁又能赢得最终的胜利?!
不满足的,永远都是人心哪!
轩城殿内,门窗四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法言明的窒息,李宗治站在桌前,低头看着那半掩的画卷,沉默不语。
宗然小心翼翼的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却又在那种无形的压力之下垂下了头去。
莫将军已在这轩城殿外等了一天了,皇上却只是站在这里,看着那无瑕公子的画像静默不语,他究竟在想些什么?武氏父子的兵马已经汹涌而动,他却为何迟迟不下诏谕?这种时候,难道不该让莫将军带兵前去镇压吗?他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呼……”
一声轻叹在寂静中响起,李宗治的身子动了动,却并未转身,只伸手慢慢将画卷卷起,然后以一种让人无法探究的语气对宗然道:“去,告诉莫将军,朕倦了,已经睡下,让他有事明日再来。”
“皇上?”宗然被李宗治这态度所惊,竟半晌不敢动弹。
武氏父子反了,莫将军得到消息之后便候在了这轩城殿外等待圣意,这一天过去了,皇上竟便给了他这么一个回应,这话又让自己如何传达!
“莫非还要朕说第二回!”李宗治的话语有了厉色,宗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忙不迭的躬身一退,急急道:“臣遵旨。”
他领命退去,李宗治却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直到殿门关闭,门外传来莫寒惊诧而急促的声音,他才长舒一口气,回头北望,轻声言道:“无瑕,做给我看,让我看看你那绝境之中一次又一次的反击究竟是如何做到的!我今日便要用孟白炎的命,来博你姬无瑕一个无怨无悔!我要你,甘心情愿为我大晋打赢这场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