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圆圆,银辉洒满大地,清风拂动,尘沙未起,空气显得格外清新,高悬的明灯一盏接着一盏亮起,身着鲜亮锦衣的宫女们穿梭而行,花灯映容,喜悦凝于眉间眼底。
今夜本是一个人月两团圆的日子,可是,这些自小便背井离乡被选入宫的少女们却从来没有机会去选择自己的人生,她们能够得到的,便是年复一年,日复一如的期盼,期盼着有朝一日皇上开恩大赦天下,她们还能在红颜未老之时出得宫门,寻到一个如意郎君,过一份平凡的日子,得到一份本该属于自己的幸福。而现在,她们所能寄予的,却只是那御花园中漂浮轻晃的花灯,红烛落泪,情系相思,仅此而已。
绛云殿内一片死寂,窗外明月高悬,那大殿之内却黑得看不到边,因为自此之后,那人的生命之中将再也没有光明,被玷污的不仅仅是她的身子,还有她那被韩武帝一手摧毁的一生。
身上的疼痛远远及不上心底的鲜血淋漓,当骆訾烯从黑暗之中睁开眼睛之时,她感到自己的世界崩塌了。四周静得可怕,她怔着双眼躺在床中,无声无息的望着半空,仿佛一具没了灵魂的尸体,过了许久,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她的眸中一动,双手一撑,用尽全力的坐起,慢慢从床头挪下,落下了地面。
整个绛云殿都没有点灯,月光从窗棂门缝宣泄而入,带来了一丝光明,远远的地方传来了宫女太监们嬉笑的声音,今夜是中秋,按照习俗,大家现在都聚在有水的地方放游花灯,寄予心愿。曾几何时,她也无数次期盼着这个时刻的到来,因为每一年的这一天,洛冷都会陪在她的身边,亲手做一盏精致的花灯,然后让她写下心愿,放入河流之中,随波远走,可今年……
却再也没有了……
火折子亮起,临窗的红烛跳动了一下,冉冉而起,照亮了那张依然美丽却苍白无神的脸,骆訾烯慢慢侧过头去,望向了桌面上的铜镜。
美目盼兮,今生只愿为君一人生辉,而今,却物是人非,再也不复。
苦等几载,最终,却为何是这般结局。
洛冷,没有我的日子,你也要好好的活着,为我珍重……
地上的琉璃碎片已经扫净,血迹也擦得干干净净,可秋寰曾倒下的地方却依然刺痛了骆訾烯的双眼,她有些茫然的看了看空荡的大殿,然后脚步一动,往了殿门而去。
“来人……”指尖轻柔的叩响了门栏。
“骆姑娘醒了。”两名宫女推门而入,见骆訾烯衣衫凌乱之貌皆喏诺然低下了头去,不敢、更不忍与之对视。
“给我备水……我要……洗洗身子……”
“是。”宫女低应着去了大殿后方的浴池放水,骆訾烯于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身子一动,去了壁角之处。
柜门打开,那一袭大红的嫁衣赫然跃入了眼帘,纵烛光不明,衣衫之上的并蒂牡丹依然闪出了熠熠光辉。缜密的针脚一丝一线全都包含着自己对那人的浓浓情意,只因他说过,待这嫁衣绣完了,他便以八抬大轿迎娶自己进门,所以,就连被禁宫中,自己也未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懈怠,就是怕他哪日归来,这嫁衣却还未绣完,然……
嫁衣绣完了,他却回不来了……
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衫放置在浴池旁,那青乌遍布的身子慢慢的浸入了温热的水面之中,骆訾烯默默的垂着眼泪,一遍,一遍,又一遍拼命的揉.搓着那些透着耻辱的痕迹,肌肤火燎一般的疼痛根本无法阻止她心底翻涌的恶心感,她憎恶那人留在自己身上的所有一切,更不想带着这种不堪的羞辱离去。
“骆姑娘——”
“姑娘快住手——”
宫女惊慌失措的扑下身子想要去够骆訾烯的双手,却被她回眸而望的眼神所慑,惶然之间缩回了手去。
“出去。”声音很轻,却透着无法抗拒的威严,从来都善待他人,诚心以对的骆訾烯第一次有了强硬的做派,两宫女不知所措的对视了一眼,想要说话,却又不知究竟还能说些什么,于是低头起身,慢慢退了下去。
隐隐的血丝从水面之下漾起,那白皙的酮体之上渐渐透出了无数道挠痕,疼痛肆意蔓延着袭遍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骆訾烯隐忍的哭声终于再也抑制不住,爆发而出,然只一瞬,便淹没在了门外的烟花声声之中。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訾烯今生无缘与你牵手,但愿来生,还能复见。
“骆姑娘。”风声过后,黑暗之中响起了一个声音,骆訾烯没有回头,只轻声应道:“莫将军请在外等候。”
“是。”莫寒默然静立于殿内的一角,耐心的等待着骆訾烯的出现。
烛光跳动了一下,发出了一丝轻响,莫寒凤眼微扬,看向了空荡的大殿,心中隐隐的有了不安。
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虽然只隔了一日,但这大殿内的气氛却无形之中有了不同,可究竟,是哪里变了呢?
“莫将军久等了。”红衣如火,青丝如墨,那一头黑发尚且滴落着水珠,不绾不束落在身后,瞬间便湿了嫁衣,晕了荼靡。骆訾烯赤着双脚从殿后走出,一步一步到了铜镜旁。
莫寒抬头之后复又将头低下了,他没料到自己进来看到的竟是这样一个情形,骆訾烯一身火红的衣裳,映衬着苍白的脸,竟生生有了一种说不出的美艳之感,令人无法直视。
“莫寒,在等着骆姑娘的回复,姑娘若是愿意与莫寒一同离去,莫寒拼尽全力也会护姑娘周全!”
“我在十四岁那年认识了洛冷……那一年,我首次在他面前跳了一曲百里流云,那是我刚学的一曲舞,技艺生涩,毫无亮点,可却因想要他记住我,便不管不顾的跳了,结果……他记住了我,深深的记在了他的脑海里……”眉角勾勒,唇染胭脂,骆訾烯细心的整理着自己的妆容,口中轻轻的述说着他与柳洛冷曾经的一点一滴,渐渐的,有了喜悦堆在眼底。
为君整云鬓,为君贴花黄,就算他看不见,至少訾烯离去之时,也依然为他着了嫁衣,不枉这五年时间日夜等待的朝朝暮暮。
“他说过,等他正了这大韩皇室,他便会来娶我,于是,我便这么痴痴傻傻的等呐,等呐……”
“骆姑娘……”
“听说,莫将军也有一红颜知己,是大晋赵括将军的孙女。”
“她名叫瑜琳。”
“瑜琳……好美的名字,想来,人也是极美的。”
“在莫寒心中,她的确是最美的。”
“莫将军,听訾烯一句话,不要让一个女人在她最美好的年龄中苦苦等待,这世上有太多的风云莫测,老天不一定会让我们一直等下去,如果有一天,我们突然不在了,留下的,必定会比活着更痛苦。”
莫寒终于发觉了不对,他几步踏上前去想要碰触骆訾烯的双肩,却在达到之时,被骆訾烯的那一个转身震住了。
“莫将军,这玉佩是我与洛冷的定情之物,我想让你代为转交给他。”骆訾烯将左手伸到莫寒面前展开,那掌心放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雕刻着精致的凤凰图。
“骆姑娘不肯跟我走?”莫寒始料未及,诧异之下抬头看向了骆訾烯,才发觉她竟是满面泪痕。
“訾烯走不了了,还望莫将军离去之后尽快通知洛冷,韩武帝已有了舍他之心,此次调他离开韩国前往九原,便是要孤立他,借机对他动手,望莫将军能念及你俩情谊,救他一命,訾烯在此叩谢将军!”骆訾烯说完双膝一屈,便要跪下,莫寒心中惊疑,伸手将她一搭,急切的道:“骆姑娘莫非信不过我?我说过,将你带出这靖安城,我会第一时间通知洛冷兄离开九原,你——”
“将这个带给他……告诉他……我骆訾烯,今生有他陪伴……死而无憾……”
温润的玉佩刚入了手,骆訾烯突然身形一晃,向后倒去,莫寒伸手将她一拉,却发觉她的身子已经瘫软,无法再扶起。
“骆姑娘?骆姑娘——”莫寒低头看着那倒在臂弯之中的女子,心头突突猛跳起来。
她怎么了?她——
指尖微微一颤,莫寒低头看向了地面,然后抬起了自己的左手,不可置信的睁大了双眼。
满手都是鲜血!
不光是她站立的地面,而是从她方才走过的那条道路竟全都是血痕斑驳!莫寒扣住她的手腕举起一看,顿时脑中轰然一响,失了神。
原来她竟在出来前就已经割了手腕,伤口不大,是因为她还有那么多话要说,还有那么多的不舍与遗憾,而现在,血流干竭,她的生命也便走到了尽头!
“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什么!”不仅仅是因为她是柳洛冷未过门的妻子,更因为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究竟出了什么事,让她竟不惜决绝得走到了这一步,莫寒伸出手去,想要捂住那已经不再流出鲜血的伤口,才发现自己的努力已经无足轻重。
“訾烯……已非清白之身……没脸再去见洛冷了……莫将军……让他活着,活下去……若……有来生,我骆訾烯……定清清白白,嫁给他……”
“我昨日便该带你走!我怎能……将你一人留在这里!我该死,我有何面目去见洛冷兄!我莫寒,对不起他!”
血色蔓延,染红了嫁衣,苍白了眼眸,消逝了那曾经鲜活的生命,那为爱傻傻等待了几个春秋的女子,却带着一具伤痕累累的身躯离开了这个尘世,太多的不舍,终究抵不过这滚滚红尘的烟雨飘泊,在她的双眸闭上的那一刹那,那远在千里之外的营帐中小憩的男子骤然间从梦中惊醒过来,当发觉是自己腰间常年缠系的玉佩跌落碎裂之时,他愣神站了一会儿,然后回身向着帐外一奔,却只顷刻,又顿住了脚步。
傻啊,自己与她相隔数千里,又该去何处寻她。
天上明月朗朗,那挺然而立的男子却在抬头之间热泪盈眶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