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昨,满院的暗香染了一袖衣裳,灯火明亮的屋子外齐列着全副武装的士兵,檐前站着一抹明黄。屋内随侍的宫女皆屏息静气的看着眼前那人,既不敢出声提醒,也不敢贸然上前。
皇上已在外等了许久,公子却只是这样坐着,任由弦伊为他整理容妆。他非女子,不需素描淡抹,更不用华服衬容,他只是让弦伊将自己的发一束一束的绾起,丝毫都不落下。他的指甲修整得干干净净,骨节分明的十指轻轻扣在桌面,偶尔抚过面前的发簪,双眼看着那颗翡绿的琉璃,不知在想些什么。
“公子,好了。”弦伊绾好最后一缕头发,将发簪拿起,轻轻地,稳稳地插在了无瑕的发间。无瑕的眸子动了一下,终于站起身来回过了头。
李宗治依旧站在那里,不恼不愠,看他回头,露出了一丝笑意来:“好了?好了便随朕一起过去。”
无瑕没有说话,只侧目看了一下,然后拿起桌上的金丝面具抬步走了出去。
“公子!”弦伊抓起披风紧随其后,在檐前将无瑕叫住,把披风搭在了他的肩头。
“雪大,公子可遮好了。”
弦伊的声音有些颤抖,她不知道今夜会究竟发生什么,只是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在无瑕抬步出门的那一刹那,她感到他仿佛不会再回来。哽咽的喉头令弦伊有些透不过气来,她想要拉住无瑕再停顿一下,无瑕却眸角微转对着她轻轻笑了笑,然后将面具覆上了。
曾经无数次他都将自己藏于这张面具之下,不让别人来窥探他的内心,他所害怕的并不是面对的权势与强压,而是怕自己无法回应白炎给予他的那份情。如果,这世上果真没有了炎,那么瑕也将不复存在。死亡不可怕,但如果还能有一丝生的希望,他都宁愿用自己的一生为白炎去搏!
“我拉着你。”李宗治始终面带笑容,不管无瑕眼中露出的是怎样的神情,他都一直微笑着,直到将那冰凉的五指扣在指间。
“其实……我们都是无依无靠的孩子……”
并肩而立的呢语让李宗治的手微微搐动了一下,他有些用力的握住无瑕的手,然后抬起了头:“这江山本该就是属于我的,戍的亡国并非是我父皇的错,你想要从我们李氏手里拿回去的,我可以一点一滴的都还给你。”
“我要的,你永远也给不了……而你要的,也并非是我,你不过是想要将成长路途上缺失的都拿回来。你虽然是皇,却过得不如一方封地中自由自在的小侯爷,你嫉妒他有爹娘的呵护,有出生入死的兄弟,有志同道合的朋友,可是从前的你需要依靠他去帮你争取更多的东西,所以你如蛰伏的猛兽收起利爪静心等待,等待他为你厮杀,为你争夺天下,而现在,你要将他身上曾经拥有的东西一件接一件的都夺走,说到底,你不过是成全了自己的心魔而已……”
“呵……跟你在一起真的很舒服,因为所有的事情都不用去隐藏,我想要的,想得到的你都知道,对,我是见不得他比我好!你给他的这种情我终其一生都得不到,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舒舒服服的过日子,这是大晋的天下,是李氏的天下,是姓李,不是姓孟的!”
“狡兔死,走狗烹,弹弓藏,历来皆是如此,帝皇之家,权重之地,容不下太多的人性……”
“当年的冷公子,又何尝不是如此……”
雪花飞舞,那细语被风吹散,慢慢的湮没在一片苍茫里,曾经的恩怨纠葛到了最后也不过是赋予后人评说而已,那茶馆说书的又怎能详尽其中一二,便如同冰霜风雪之地,走的人多了,反而……
再也看不到脚印!
“皇上驾到!”
“太后驾到!”
对面传来的声音让李宗治有些许惊讶。今夜宫中设宴,因要进行的事情涉及朝堂,他并未让人请白太后一并前来。听到通传之后他下意识的看向了大殿之内早已等候的朝臣,瞥见了白歌月意味深长的一笑。
呵!
他明白了事情缘由,也知道白歌月将消息透露给母后意欲为何,他感慨自己这个姨娘运筹帷幄的手段,却也更加坚定了自己将要去做的事情。他放开无瑕的手上前一步去迎母后,才发现太后身边还站着郑婼歆。
“淑妃身子不适,这种场合便不要来了。”他皱了皱眉,明显有了嫌弃。郑婼歆报以冷笑,缓步绕到他的身边,先是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无瑕,然后突然一把伸手推向了无瑕。
“臣妾是大郑公主,这九原之战我大郑也有功劳,虽然士兵们都回去了,但臣妾好歹识得礼仪,自然,也是要来庆贺的!”
“你!”李宗治见她动手有些恼怒,无瑕往旁避了一下,就此面对殿门看向了里面。
所有人都正对大门,人群中有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了眼帘。无瑕脚步动了一下,竟不由自主的向前而去。
白炎!
那对面站着的,正是他生死不弃深爱着的那个人!周遭的一切在那一刻仿佛都不复存在,眼中所见便是整个天地。
白炎他依旧那般神采奕奕,就好像什么都不能将他压倒一般,那温柔的微笑让人甘之若饴,他的身上散发着光,在吸引着自己不顾一切的靠近!
“唔……”
臂间传来的疼痛让无瑕回神,他看向李宗治紧箍自己的手,骤然间清醒。
“朕还没让你进去。”一字一顿的话语将无瑕的思绪拉回,他站定脚步望着白炎,轻轻摇了摇头。
不,你得沉得住气。白炎,不管发生什么,你都必须沉得住气!
突兀的一切让不明就里的人诧异莫名,白太后看着眼前的一幕,见郑婼歆憎恶而恼怒的看着面前的那个白衣人,她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她轻咳一声刚想开口,突然,一抹翡绿的光闪过她的眼,彻底击中了她的心。
那——
那不是!
她不由自主的倒吸了一口气,伸手往旁边抓了一把,苏嬷嬷跟在身边,看她来抓忙搭手上前,低声道:“太后怎么了。”
“哀……哀家……哀家身子不适……”
“来人,送太后回宫!”见母后脸色突变,李宗治也有些心急,他想要上前查看,岂料白太后似躲避一般向后退了一步,喘息着道:“哀家自己回去,今夜是宫中大宴,皇儿不必分心……”
口中如是说着,她抓着苏嬷嬷的手便往回走,临了再次回头,却已经看不到方才所见的那件东西。
“太后……”
“走……走走!”白太后走得十分匆忙,甚至有些慌张,苏嬷嬷一路跟着她一路奔行,直到回到寝宫,正想着让人去请太医,岂料白太后却突然一把将她抓住,厉声言道:“那东西呢?那珠子呢?”
苏嬷嬷心中诧异,见太后失常,忙支开左右,然后急急问道:“太后说的是什么?奴婢没听明白。”
“那颗珠子!当年先皇赐予治儿,和……和……”话到此刻苏嬷嬷终于回过神来,她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所吓,禁不住汗毛竖立,心惊肉跳:“好好的,太后为何突然问起这个?那珠子不是收着的吗!就在太后枕下的暗格里。”
“去去去,去拿来我看!”白太后慌里慌张吓坏了苏嬷嬷,苏嬷嬷一面往寝宫里跑一面急道:“都二十年了,太后为何突然提起这个……当年那事……”
当年那事,除了自己与稳婆,便只剩下武凡中知晓……
而今皇上稳坐了这大晋的江山,武凡中也已经是垂死之人,当年骊筎身边的人早就被武凡中消除殆尽,除了跑掉的太监陈忠便无人再晓,二十年过去了,那事一直风平浪静,太后为何突然之间旧事重提问起这个来了呢?
“瞧瞧瞧,在这呢,这珠子二十年来都好好的放在太后的枕下,怎么着就让太后这般焦急了?”打开锦盒,苏嬷嬷将里面的琉璃珠放入白太后手中,然后回身去倒热茶。白太后手握琉璃细细相看,看着那琉璃中镶嵌的治字,突然眼眶一红,颤声泣道:“哀家好像……好像看到……”
“好像看到什么?”
“看到另外一颗炎珠了……”
“啪!”的一声茶杯落地,苏嬷嬷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抖索着唇看着白太后,有些不知所措,她似乎想否定,却被白太后的神色所骇,说不出话来,恍惚间蹲身去拾碎片,一不小心,被扎得鲜血染地。
不!不会的!
二十年都过去了,那孩子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消息,武凡中寻了这么多年都一无所获,又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一定是弄错了,一定是!
“太后一定看错了,看错了!”
“那珠子就在哀家眼前,在那白衣人的头上!就算只是一眼,哀家也肯定不会看错!当年先皇将珠子赐给哀家和骊筎,骊筎常常拿于手中把玩,她曾笑说自己的孩子一定会像先皇所赐名字一般成为她生命中的一道光,可是……她太犟,不肯受制于人,哀家屈服在武凡中的胁迫之下,她便成了权斗之中的牺牲品……她的孩子……她的孩子——”
在出生的那天,就没了……
那是先皇真正的嫡长子,那个先治儿出生,本该成为大晋太子的孩子,打出生的那天,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