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18
食盒里摆着温热的粥和一碟素饼。
清淡又精细,一看就花了心思。
“小侯爷,您别看这只是一碗粥。”黑七嚼着油乎乎的鹌鹑,长叹短嘘,“我们王爷呀,去骊山都记得带新米,就是为了给您熬粥喝……还有这素饼,是上京城外最有名的玄天观所做,就这么一小碟,我拿着王爷的腰牌去,都得等上两个时辰!”
车厢里充斥着黑七聒噪的絮语。
夏朝生端着碗,轻抿一口,热粥入腹,通体舒畅。
“小……”
“小侯爷!”红五不知何时跳上了马车,拎着黑七的耳朵,气不打一处来,“属下有失,让您听了这个糊涂东西的胡言乱语,属下这就把他踹下车,还您一个清净!”
黑七捂着耳朵躲到一边:“是小侯爷叫我来的,红五你没头没脑地又发脾气?”
红五懒得和他计较,跪在夏朝生面前,恭敬道:“小侯爷,前面传来消息,说是王爷回来了。”
夏朝生闻言,连忙推开车窗,远处已有黑云般的队伍疾驰而来。
果然是穆如归回来了。
风尘仆仆的穆如归直奔夏朝生的马车而来,见红五和黑七都在,抽空打量了一眼侍从。
这一看,还真看见了些不同寻常的东西——黑七的嘴角,居然是油汪汪的。
“王爷?”黑七察觉到穆如归的视线,不由自主伸手擦了擦嘴,然后主动认错,“王爷,属下知错了……但是小侯爷主动让我上马车的啊!”
穆如归骤然回首,冰冷的目光开始往黑七身上割。
“不……不是,王爷你听我解释……”黑七越是心急,越是结巴,“小侯爷只是给了属下一道菜……还挺好吃的,不是……属下的意思是……”
“他让你上马车了?”
“是、是的。”
“他让你吃了一道菜?”
“是、是的。”
黑七回答一次,穆如归的神情就阴森一分。
黑七哭丧着脸,寄希望于红五能为自己解围,谁知,红五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早就溜了。他只能自己想办法,拼命转移穆如归的注意力:“王爷,小侯爷很喜欢您备下的膳食,用了不少呢!”
此话出乎意料得好用。
穆如归眯起了眼睛:“是吗?”
红五又溜回来,适时插话:“属下刚刚去寻黑七时,匆匆扫了一眼,觉得小侯爷进得很香。”
穆如归眼神里的冷意渐渐褪去。
“王爷,您去看看小侯爷?”红五趁热打铁。
黑七也附和道:“王爷,小侯爷找您呢。”
“找我?”穆如归面上划过一丝诧异,忍不住转身向马车看去。
天地悠悠,北风呼啸,他耳边响起在梁王马车中听见的话,忽地回到了残酷的人间。
他不会找我。
穆如归心想,夏朝生就算找我,也是为了太子。
半日之前,穆如归接到急召,携一队玄甲铁骑,追上了梁王的仪仗。
六匹骏马拉着梁王的龙辇,穆如归赶到时,马车已经停了下来,车内传来阵阵爽朗的笑声。
内侍监长忠扯着尖细的嗓音,喊:“陛下,九王爷来了。”
车内静了一瞬,继而传来梁王的怒吼:“糊涂东西,九弟的腿不方便,还不快请进来?”
须臾,长忠推开马车的门,赔笑趴于地上:“九王爷,您踩着奴才的肩膀上车吧。”
私下里传来细碎的哄笑。
大梁的九王爷穆如归,征战沙场,无往而不利。
却也是个连马车都爬不上去的瘸子。
穆如归垂下眼帘,淡漠地注视着匍匐在马车边的内侍监,眼里涌起若有似无的讥笑:“有劳。”
他拎起衣摆,马靴碾过长忠的肩,在内侍监的痛呼声里,闪身钻进了车厢。
龙辇里不仅有梁王,还有面对面跪坐着的太子与五皇子。
小巧的茶炉在穆如归钻进马车的刹那,沸腾起来。
“九皇叔。”穆如期与穆如旭同时开口。
“九弟,来,坐到朕的身边来。”梁王乐呵呵地招手,“朕召你前来,并无什么大事,只是有些家常话与你说。”
穆如归跪坐在梁王对面,一动不动,像块任凭风吹雨打都不会软化的石头。
梁王习以为常:“九弟啊,朕虚长你几岁,怎么都算是你的长辈。如今朕赐婚的旨意已下,不论你想不想娶镇国侯的儿子,都要善待他,怎么能……怎么能将他扔进马车呢?”
五皇子“善意”地笑起来:“九皇叔是要成婚的人,不如向太子哥哥讨教讨教疼人的妙招?”
此话诛心。
世人皆知,镇国侯府的小侯爷夏朝生,为了嫁入东宫,在金銮殿前跪去半条命,五皇子却偏偏当着东宫太子的面,言语轻佻地和穆如归打趣。
穆如期故作黯然,并不答话。
“混账!”梁王先拉下脸,将手中茶盏砸向五皇子穆如旭,“堂堂皇子,旁的没学会,倒是学会了搬弄是非……给我滚回自己的马车,到骊山围场前,朕不想再看见你!”
穆如旭大惊失色:“父皇……”
“父皇和九皇叔想必有话要说,儿臣先行告退。”穆如期打断五皇子,起身行大礼,然后在梁王满意的目光里,跳下了龙辇。
穆如旭纵有再多话要说,见状,也只能紧随而去。
龙辇中一下子空下来,茶炉中涌出的雾气模糊了梁王和穆如归的神情。
沉默一直持续到水再次沸腾。
“九弟啊……”梁王犹如世间寻常慈父,无奈叹息,“朕的皇儿就是这个脾气,你莫要与他们置气。”
穆如归淡淡道:“臣弟不会。”
“不会便好。”梁王欣慰不已,“先前,你不肯接受朕赐婚的圣旨,想必是顾忌太子的缘故……既然如此,朕就给你个准话!”
“他是朕的皇子,你是朕的亲弟弟,朕不会因为他,毁了你的姻缘!”
…………
梁王说得口干舌燥,端起茶碗一饮而尽,反观穆如归,从始至终没有开口说一个字,神情更是没有半分异样。
梁王心生烦闷,恰好长忠在龙辇外高唱:“陛下,镇国侯夏荣山求见!”
“快请他进来。”
“臣弟告退。”穆如归干脆地起身行礼。
他跳下马车时,与夏荣山擦肩而过。
夏荣山板着张臭脸,估计也听说了自己的宝贝儿子被九王爷丢进马车之事,重重地哼了一声,踩着长忠的肩,钻进了马车。
穆如归默立良久,收回视线,翻身上马时,被一个小太监叫住:“九王爷,太子殿下嘱咐奴才来和您说句话。”
“何事?”穆如归踢了踢胯/下的骏马,听它烦躁的嘶鸣,心里的耐心也在逐渐褪去。
小太监上前一步,笑着说:“九王爷息怒,太子殿下只是让想谢谢您这一路来对小侯爷的照顾,来日大婚,必定不会少了您一杯喜酒。”
寒风呼啸,零星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
恰在此时,龙辇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
也不知梁王说了什么,夏荣山居然在马车内哀嚎起来:“陛下,臣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命不久矣,臣也不想活了!”
梁王被夏荣山嚎得眼冒金星。
他倒是不意外夏荣山能得到夏朝生的消息。
那是人家的亲儿子,又生着重病,能不安插眼线吗?
再说,此时才得知消息,说明侯府的眼线不过如此,连金吾卫的信鸽都比不上,梁王就更安心了。
梁王就是烦。
一个哑巴似的穆如归已经够让他头疼的了,这会儿,又来个爱子如命,下一秒就要随儿子归西的镇国侯,换谁,谁不烦?
但是镇国侯半个字不提穆如归,只道儿子重病,不在自己眼前,再这样下去,自个儿也要愁得跟着病倒了。
梁王并不信夏荣山的鬼话,只能极尽敷衍地安慰。
夏荣山打定主意胡搅蛮缠,哪里是那么好打发的?
于是龙辇内时不时传来几声恸哭或是悲号,俨然一副闹剧。
穆如归就是在这样的闹剧里,心灰意冷地回来的。
“九叔?”
马车的车窗被人从车内费力地推开,露出了一张被雪白的毛毯簇拥,微微泛红的脸。
夏朝生依稀听见了穆如归的声音。
他坐在车中盼了又盼,最后等不及,主动推开了车窗。
穿着黑底带四爪金蟒暗纹的劲装的穆如归,端坐于马背,腰杆笔直,宛若山间青松。
“王爷,快去。”红五见自家王爷又开始愣神,咬牙拍向战马的屁/股。
久经沙场的战马立刻迈着小碎步,将穆如归送到了马车前。
“九叔。”夏朝生跪在狐皮毛毯上,掀开门帘,不说话,只低咳。
夏朝生学乖了。
穆如归就是个闷葫芦,心里想的话,只要不愿意说,谁都无法撬开他的嘴。
所以他靠在门前,愁眉苦脸地咳嗽:“九叔,我冷。”
穆如归果然上当,跳上马车,单手揽住夏朝生的腰,将他用毛毯裹成一个长条。
夏朝生继续咳,边咳,边对缩在角落里,眼观鼻鼻观心的夏花说:“给我……给我的手炉换点炭。”
“奴婢这就去。”夏花应下,迟疑地钻出马车,放下门帘前,见夏朝生对自己眨眼,眉心便狠狠一跳。
“夏花姐姐,这是……”黑七眼巴巴地望着马车,“怎么了?”
“小侯爷嫌冷,叫王爷帮忙瞧瞧马车里的炭火。”夏花扯住探头探脑的黑七,将手炉塞过去,“快,王爷让你去把手炉里的炭火换了……记得,要银丝炭,千万不能熏着小侯爷!”
黑七不疑有他,捧着手炉乐呵呵地走了。
夏花等他走远,飞速瞥了红五一眼。
红五立刻抬手向四周打了个手势,马车周围的护卫如潮水般散去。
而静悄悄的马车内,除了夏朝生的咳嗽声,就是穆如归刻意放轻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穆如归的手还揽在他的腰间,舍不得松也不敢松。
夏朝生咳得那样厉害,狭长的狐狸眼里氤氲着薄薄的水汽。
他伏在他的臂弯里,不停地颤抖,仿佛要将心肝脾肺一气咳出来,声势浩大,撕心裂肺。
“九叔……”偏偏夏朝生还要说话,纤细的五指揪住了穆如归的衣袖。
穆如归神情一肃,目光落在马车内已经被打开的食盒上——模样精巧,一看就是东宫的手笔。
他的理智在清醒于迷茫中来回游走,最后被食盒带回现实。
果然,夏朝生心里只有太子。
他备下的那份膳食,被黑七吃了吧?
穆如归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疼痛与麻木姗姗来迟,耳边再次传来夏荣山的冷哼,五皇子的讥笑,还有穆如期“善意”的叮嘱。
——九皇叔,谢谢你替我照顾朝生……
穆如归忽地烫到一般,将夏朝生轻轻推开。
“你想见太子?”他化为一座沉甸甸的山,遮住了所有微光,嗓音干涩,“快马加鞭,明日能赶上他的仪仗。”
“我不……”夏朝生一愣,伸手欲再抓穆如归的衣袖。
穆如归却已仓惶跳下马车,生怕自己流露出丝毫的不舍。
红五和黑七紧跟其上。
“王爷。”红五眉头紧锁,说得却不是夏朝生之事,“白六回来了。”
白六是穆如归安插在穆如期身边的暗线。
早年,穆如归心系夏朝生,又苦于夏朝生眼里只有穆如期,便派了暗线,暗中探查太子为人,想着,若是太子品行不端,就付出一切代价将夏朝生抢回来。
可穆如期礼贤下士,秉节持重,世人称赞,后来更是被册封为太子,主东宫,眼瞧着是良人,穆如归也就彻底死心了。
人家情投意合,他去凑什么热闹呢?
因着穆如归并未做过出格的事,白六一年到头也不会在穆如归身边出现几次,如今忽然寻来,不止红五觉得奇怪,穆如归也觉得奇怪。
“何事?”穆如归蹙起了眉。
“白六传来消息,说……说太子殿下近一个月来纵情声色,连前往骊山的仪仗中都有几名舞姬。”
穆如归闻言,瞳孔猛地一缩,继而回头望向夏朝生所在的马车。
他那颗死寂的心再次泛起了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