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寂,四野阒然。筵席既罢,人走茶凉。
回到田府之后,田单先叫令伯安顿好屈原、敖烈二人,自己则先是和田七、程俊、田豹等其他一些赶来的宾客一番哄闹,然后才进入洞房。
花烛通明。
婉娘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榻前,很是不自在,当她见到田单一进洞房即猴急的将门窗关上,忍不住联想起人伦大事,玉脸不禁娇羞的升起一片红霞。
岂料田单进来,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话,道:“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后再说,你先睡下吧,我出去有事要办。”然后再没多看婉娘一眼,就从后窗跃了出去。
田单摸上令伯为屈原等人安排的那间密室,途中深怕被自己的手下家将看见,竟莫名的升起做贼般的快感。
密室之内,自然早有鲁仲连一旁招呼,只见这两位同样爱国的令人景仰的名士言语正欢,大有一派相见恨晚的势头,就仿佛有说不完的英雄所见,能秉烛长谈几个日夜。
鲁仲连见是田单来了,忍不住调侃道:“你们看,灰溜溜的新郎终于来了,没有了胥烟花,他竟连洞房花烛的兴趣都欠奉,空让新娘子独守空房,看来天下间,从此又要多了个深闺怨妇啦。”
屈原、敖烈为之一呆,鲁仲连察言观色,吃惊道:“怎么了?我有说错话吗?”
此时田单早已席地而坐,摇头失笑道:“屈先生他们是想不到一向微言大义的鲁仲连,竟也会说出挖苦人的调皮话来。”
鲁仲连恍然,略微尴尬的对着屈原道:“呵呵,屈老请勿见怪,我和田单平日里玩笑惯了,刚才因为得意,一时间忘了有客人在场,见笑了。”
槁项黄馘的屈原欣慰道:“这才是鲁仲连的真性真情,年轻人理当如此,不必把我们当外人看。”
被屈原说成年轻人,鲁仲连不禁赧然无语。而事实上,在屈原眼中,鲁仲连本就是年轻人。
田单介入正题,道:“来之前,我已吩咐令伯严查此事,下毒之人理应不是我田府的家将或者奴婢——究竟是什么毒这么厉害?”
敖烈惭愧道:“此毒确实异常厉害霸道,鄙人活了近甲子,行走江湖多年却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一种剧毒。如我所料不差,此药很可能出自是‘庸医’阎罗之手,且是刚研发出来不久。此毒的药性、阴毒以及下毒的方式途径,都太符合他的作风了。”
鲁仲连愕然道:“阎罗是谁?”
田单神色凝重道:“我曾听令伯提起过此人。据说他本出身医道世家,此人精通药理,在草药的认识方面更自比神农,只不过此人脾气乖张孤僻,行医之年,在他手上不曾医好过半个病人,是以有‘庸医’之称。江湖上未传出有关他的消息已近二十年,连令伯都以为阎罗已经作古。”
敖烈顺带问道:“田宗主所说的令伯,可是当年在江湖上名传天下的‘千面仙狐’令东南?”
见田单点头,敖烈欣然道:“难怪在烟花阁的时候,我见他如此眼熟。”忽然语锋一转道,“鲁逆流此刻可在田府?”
田单暗吃一惊,敖烈虽没有明说,却知道他已然开始怀疑鲁逆流的身份。想不到熬烈精明至此,竟能第一时间从令伯的身份联想到鲁逆流是他假扮的可能。
不过从他这句话,也可以看出熬烈对他田单并没有恶意,否则断然不会当面说出这番徒惹田单警觉的话。
田单愕然道:“鲁逆流是谁?”
鲁仲连本想开口实话告之,听到田单这么快的回话,自然知道他有意隐瞒,故不得不附和道:“他是我的一个侄儿,来去无踪的,我们不用理他。”
田单微微点头,接着道:“我到现在还不太明白,以敖前辈的阅历机智,宵小当无可趁之机,屈老又怎么中了敌人的招的?”
敖烈则大有深意的仔细瞧了田单一眼,没再说话。
屈原苦笑道:“怪只怪屈原心有不甘,临古稀之年尚希望得见楚国复兴之日,天下间奇人异士多如过江之鲫,伤人之术更是层出不穷,防不胜防啊。”
敖烈道:“下毒者确实非常高明,鄙人以为此人该是趁着婚礼期间更换酒菜的时候,暗下的毒药。老实说,今晚的婚宴*迭起,实在是太轰动了,就连鄙人的注意力也曾被吸引过去,而下毒者有意为之之下,别人确实很难留意到。要说此毒唯一的不足之处,在于它融入水酒以后,会产生一些微不可察的小气泡,而且还散发出微乎其微的药酒的味道,而我也正是根据这两点异状才能及时阻止屈老,结果屈老只浅浅的尝了一口。不过虽然如此,却仍差点儿被奸人得逞。”
鲁仲连对着田单,续道:“你不在的时候,我们曾仔细研究过,此毒本该适合下在酒里,而不是下在水里。亦幸好今晚你用的喜酒竟会是水,所有才有此破绽,这点只怕远在下毒者的意料之外。若是换了是平常的酒,屈老将在劫难逃,而我们则到人死了以后才会知道原来是中毒死的。”
田单皱眉道:“有一点儿我始终未搞明白,按理说,中途上酒的时候,该是一整壶一整壶换的,却怎么中毒只是屈老,而像鲁仲连这种极没人品的人却能安然无恙?”
田单不用想也知道此毒必然是在拿到屈原等人房间之前就下了的,皆因若是当面下毒,有敖烈这种高手在场,断没有得逞的可能。
敖烈摇头道:“这正是鄙人之所以说下毒者高明的地方,侍婢端上酒菜的时候,除了整壶的酒以外,盘上还有一个明显的楚国风格的金樽,说是特意为屈老准备的。天下间谁都知道屈老是最热爱楚国的人,敬仰他的人不计其数,更何况鄙人尚以为此乃胥烟花亲自安排,所以当时屈老自是欣然接受,而鄙人也并未多加留意。”
提到胥烟花之名,田单不禁一阵刺痛,道:“烟花她虽然心思细腻,但却不会这般刻意为之。这么看来,下毒者针对的只是屈先生,而毒药则应早就抹在金樽之内。”
鲁仲连涌起同命相连的感觉,感慨道:“看来名士真不好当啊!尤其是像我们这样的文人,一个不慎,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然而以屈先生的人品修养,又有谁会这般处心积虑的来谋害呢?”
敖烈当然知道鲁仲连是因想起在烟花阁外遇刺一事才发的感慨,此时应声道:“不外乎是两种人,要么是楚国国内屈老的政敌,要么是最不愿看到齐楚两国连横的人。不过以鄙人之见,当是后者的可能居多。”
田单心中同意,屈原虽在楚国四面政敌,但以屈原在楚国的民望,没有人会蠢得去干这种举国唾骂的恶事,况且屈原此来,名义上奉有楚王的旨意,楚国臣子在没有楚王的首允下,断不敢贸然对屈原下手。
田单肯定道:“下毒之人,必然就在烟花阁中,现在事情弄清楚就好办多了,我马上派人去查问一下这个金樽是怎么来的,到时候一切自有分晓。”
田单刚要起身,鲁仲连一把拉他坐下道:“要是什么事情等你处理,我鲁仲连岂不成吃白饭的了?天下间敢这般瞧不起我的,也就只有你田小子一人。”
田单故作吃惊道:“原来大名鼎鼎的鲁仲连竟不是吃白饭长大的,真是天下奇闻。不过我倒是奇怪你一个要权无权、要势无势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拿什么来查这种事情,你总该不是指派我的人去办的吧?”
鲁仲连得意道:“正是如此。”
田单怀疑道:“不是吧?没有我的命令,你竟使得动我的人?”接着脑光一闪,苦笑道:“好家伙,看来你是假传本宗主的旨意了,真是好胆。”
面对田单的质问,鲁仲连立即言归正传道:“根据鲁某的调查得知,下毒者必然与负责上酒的那个奴婢有关,要么是窜通合谋,要么是被买通了。”
田单失笑道:“那么你派我的人去查那奴婢了吗?”“我的人”三字故意强调了下,显然是要在屈原等人面前杀杀鲁仲连的威风。他这当然非是在报复鲁仲连一来就数落他娶不到胥烟花一事,而是他的性格本就如此,总喜欢来点刺激来调味下他的生活。
屈原、敖烈微笑的看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神情似十分享受。
鲁仲连瞪了田单一眼,道:“你不觉得这句话问得很蠢吗?送金樽过来的正是烟花阁的小倩。”
田单朝鲁仲连做了个“请”的手势,一本正经道:“还有呢?”
鲁仲连道:“还有就是,那小倩她说了,其实她也并不知道这个金樽是哪里来的,她只是偶然在烟花阁膳房处看到有这么个金樽,忽然联想到屈先生才送过来的。人家小姑娘拿来的时候,可是欢天喜地的,哪想得到结果却差点儿害了屈先生。所以现在等若线索又断了。”
田单却欣然点头道:“理该如此,以下毒者的精明,自然不会留下明显的痕迹。敖前辈对此有何看法?”
敖烈不答反问道:“不如我们先说说当时在场之人,谁最有可能向屈老下毒手,如何?”
田单看着敖烈好整以暇,一脸平和的样子,忽然心中一动,惊奇道:“我忽然有一种感觉,敖前辈似乎已经知道谁是凶手了。不知这是不是我的错觉?”
不知为何,自被和氏璧改造之后,他感觉自己的五官都变得敏锐了许多,不但足够洞察入微,且对人心的把握更为微妙。
敖烈呵呵笑道:“田宗主确非凡人,竟能一眼看穿敖烈心中所想,后生可畏啊。老实说,在烟花阁的时候,当我和屈先生安然无恙的从房门踏出的那一刻,我曾留意过所有人的反应。”
田单恍然,心道以敖烈的眼力,要从众人的微妙反应中看出谁是真正的下毒之人自然不难。皆因在下毒者自信的以为屈原在劫难逃的时候,却忽然看见他活生生的走了出来,自然难掩心中的震撼。这对于下毒之人来说,无疑是莫大的打击。
当时田单却未曾想到这点,不禁暗忖老江湖果然是老江湖,心思之缜密让人不得不佩服,同时更联想到了墨希夷,此君竟有能力使杰出如敖烈者功败垂成,这就足以说明他很可能比之敖烈尚要厉害几分。他开始明白,当日楚王在宛城和秦王相会的时候,为何不敢轻举妄动了。
田单顺着敖烈之前的说法,一一分析道:“以动机论,见不得齐楚连横的,三晋、秦、燕这几个大国最有可能,而以形势论,最见不得的这一幕的当属燕国,不过从手段看来,最有可能能得手的人,该是魏无忌。”
敖烈目射异芒,拍案叫绝道:“正是此人。”显然他心中的答案和田单的说法不谋而合。
屈原摇头道:“朕有点不明白,为何从形势来看,最担心齐楚连横的,不是秦国,反是燕国?”
鲁仲连略微思考后,接着出声道:“我还是不明白,凭什么说下毒者不是成阳君、乐闲、李不凡、苟道之流,反而是魏无忌?我倒觉得魏无忌最没有可能。”
“屈老的疑问,请容我稍候作答。”接着田单一语点破鲁仲连的疑问,道,“魏无忌有一个得天独厚的优势,而这正是其他人所没有的。若少了这个优势,他的金樽便不可能那么巧合的而且是毫无声息的出现在烟花阁的膳房之内,小倩说的看似偶然,其实一点都不偶然。”
鲁仲连有点明白过来,一震道:“这个优势可是魏无忌身边的那个女人?”
田单淡淡道:“她叫莲姬,以前曾是胥烟花的姐妹。”
鲁仲连脸露恍然之色,道:“也只有她这种身份的女人,才可自由出入烟花阁的膳房,而不引起过多人的关注,皆因不知情的人,尚以为她是烟花阁的人,而她的姐妹则认为莲姬到膳房去聊天叙旧、甚或帮忙,亦没有什么不妥之处。”接着又生疑窦,道:“然而这一切虽然合情合理,但也未必没有其他人下手的可能吧?他们只要找个身手好一点的人,将金樽放在烟花阁就可以达到目的了嘛。”
田单故作失望的看着鲁仲连,摇头道:“恐怕没有那么简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