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府。
在鲁仲连送屈原、敖烈出去的时候,田单还在密室之内,正一个人悠然独享着四人分量的美味夜宵。
鲁仲连秉烛进入密室,看见田单正在大吃,不禁好笑道:“你这是在等我回来,还是在享用美食?”
田单放下筷子,在饮了一杯酒后,道:“好像没人说过在等人的时候就不能吃东西吧?何况这还是我自家的东西,我想怎么吃都成。老实说,你此刻是否也感觉饿了,需要我再叫人拿些吃的过来吗?”
鲁仲连欣然同意道:“还是自己的侄儿好啊,我确实饿得快不行了,在婚礼上的时候,为了维护本人风流倜傥的形象,并不敢大吃大喝,回来之后又没心情吃,唉,我现在终于明白自古以来为何会有这么多自命清高的隐士饿死了。隐士,隐士,你再隐,你能隐得不用吃饭吗?”
鲁仲连此时正坐了下来,拿起筷子准备先补充些的时候,不禁再次愕然道:“这里不是有四份宵点的吗,就让你给吃得剩下这么点了?”
田单好笑道:“你鲁仲连是人,我田单就不是人了?我的食量可大可小,多吃少吃没什么区别,只是浪费向来不是我的作风,所以就一鼓作气,结果不知不觉中全给解决了,我哪知道你鲁仲连竟也空着肚子。”
鲁仲连一脸愤怒,狠狠的摇头道:“你不是人!你简直不是人!”
田单待要发作,鲁仲连又道:“你可能还不清楚,在烟花阁那一幕,业已轰动全城,海内震惊,几乎所有人都相信你真的不是人,而是神灵……的傀儡。”他那个“灵”字托得好长,吊够了田单的胃口才说出后面的三字。
田单忽然正色道:“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鲁仲连直接摇头,一面在挑着桌上的美食,怨道:“你怎么能吃得这么干净?连渣都不剩一滴。”
田单一脸肃容,煞有介事的道:“其实我也不清楚怎么回事,我感觉在我举起和氏璧的那一刻,我真的被父亲的英灵附体了,意识、动作,所有的一切都不再由我控制。”
鲁仲连刚入口的水酒立喷了出来,失声道:“小子不要吓我,这怎么可能!”
田单看到鲁仲连狼狈不堪的样子,忍不住大笑出来,道:“这确实是不可能的,哈!真有你鲁仲连的,竟还信了。”
鲁仲连此时如何还不知这是田单在报复他之前的调侃,也开怀的笑了出来。
良久,鲁仲连叹道:“已经好久没有感到这般痛快哩,也只有和你小子在一起的时候,才能让我感到自己还很年轻,只可惜王三业已离开,不然我们兄弟三人在一起当很惬意。”
田单失笑道:“不是刚才还叫我侄儿吗,这回怎么又自称是我兄弟了?”
鲁仲连忽然怅惋道:“还想听听有关我侄儿当年的事情吗?你似乎对这个身份很感兴趣,之前为何不和屈原他们说清楚,莫不是你到现在还信不过他们?”
田单道:“这不是信任不信任的问题,而是越少知道这个身份,我对扮演鲁逆流就越能入戏。我想,我是真的明白鲁逆流这个人。你实话告诉我,真正的他,是否已经死了?”
鲁仲连吃惊道:“你怎么知道?”
田单叹道:“如果他还活着,你那折扇又怎肯交到我的手里。你说吧,他后来怎样了?”
鲁仲连忽然摊出手掌来,道:“你先把折扇还给我再说。”
田单为之愕然,道:“鲁仲连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吧?那扇子我已经送人了,就是那个自称白若雪的丫头,拿也拿不回来。”
鲁仲连一听,差点气得吐血,好半晌才平静下来,自嘲道:“你小子还真行,算你狠,这下我鲁仲连最后一样值得留念珍重的宝贝,也折在你手里了,如今心无牵挂,鲁某随时可以安心上路啦!”
田单哪料到鲁仲连如此看重此扇,开解道:“鲁叔这是心有所念,过于执著了,逆流人尚在此,折扇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逆流并不希望人总是活在过去伤痛或者光辉的记忆里。时间是不会倒退的,人若想活得有意义,总得随着时间的步伐走。”他说话的语气口吻,正是和在烟花阁扮演的那个鲁逆流一模一样。
鲁仲连一震道:“你到底是逆流还是田单?为何你说话总是和他这般相似?”
田单道:“我说过,我了解鲁逆流,我明白他,我比你更清楚他。如果你愿意,从今往后不妨就当我是鲁逆流好了。”
鲁仲连怅然道:“唉,若是逆流早一天认识你,也许他就不会死了,因为他再不会感到寂寞。”
田单摇头道:“他的那种境界,我也是近几日才领悟到的,若换了是在他那个年岁,我也未必能理解他,他的死,是因为孤独,是因为超脱,是因为无所求,是因为看淡了生死以及一切,他的死是必然的。因为这个世界不属于他。”
鲁仲连骇然色变道:“逆流死前说的那番话,和你现在说的如出一辙,你小子不要吓我,我现在还真怕你有一天也会学他一般,纵身跳崖而死。”
田单动容道:“他竟真的是自杀?”
鲁仲连似很不愿说起当年的事,却又忍不住想说出来,只听他痛苦的道:“没错,在他跳崖死后,我们在他的书房里找到他留下来的遗书,他说,他这一身,什么都尝试过了,他现在唯一的遗憾,是没能体会到苍鹰那般无拘无束、自由翱翔的感觉,所以他选择了跳崖,即而落在海底,又能体会到海鱼潜泳的滋味,他说他很满足。他叫我们也不用去寻找他的尸体,也不用为他树碑立坟,他叫我们当作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他说他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来的时候,是无牵无挂的,他走的时候,也要无声无息的。而那一年,他才十五岁。”
田单感慨万端道:“看来一个人将事情看得太淡,思想境界太高了也并非好事,他这么一走,也许对他自己来说,并没有丝毫的遗憾,反是一种解脱;然而对于还活着的人来说,却是一种惆怅、痛苦、悲伤以及折磨。”
鲁仲连忽然忧心的道:“你现在已然明白了他,思想也达到了逆流那种境界,我开始担心你会否重蹈逆流的覆辙,我很担心,十分担心。”
田单一拍鲁逆流的肩膀,道:“没有人会比我珍惜自己眼前的一切,没有人会比我更珍视自己的生命,你尽可以放心,因为我不但是鲁逆流,而同时,我更是田单。”
鲁仲连欣然道:“好了,能在你身上看到逆流的影子,我鲁仲连还有什么可以奢求的呢,若连这点都看不透,我将不配享誉‘齐国第一名士’这个称号,更不配做你田单的朋友。接下来言归正传吧,我还有很多话要问你。”
田单叫苦道:“现在都已经过子时了,我的鲁大爷,有什么事情留待明天再说不成吗?”
鲁仲连道:“我知今晚是你的大婚之夜,还需乖乖回去和新娘子洞房。不过有一个问题,我现在就必须问,因为我怕到了明天一觉醒来的时候,我就记不起来了。”
田单耸肩道:“如果你现在已经不觉得自己饿得不行了的话,你问就是了。”
鲁仲连郑重其事的道:“我少见你在谈论天下大势的时候,会走神的。可是当屈原说楚王已经将秘密在宛会晤一事全盘告诉了屈原的那一刻,我感觉,你确实走神了,你是否忽然间想到了什么,但又不想说出来,所以对屈原、对我都有所隐瞒?”
田单哑然失笑道:“你果然是最为了解我的人。”接着就将自己想到的三点都和鲁仲连说了一遍。
鲁仲连听得脸色越变越差,到最后愤然道:“好一个阴毒的楚王,他竟连屈原也利用在内,此计甚毒。而我王则妄自尊大,蔑视天下诸侯,一个不好,很容易就着了楚王的道。”旋又质问道:“这么重要的事情,你却为何不告诉屈原?”
田单苦笑道:“告诉他又能如何?你难道希望看着屈原怒气冲天的去找楚王对质吗?楚王会因此而改变他自己的想法吗?这样只能徒使屈原和楚王的君臣关系再度恶化罢了。屈老年岁大了,好不容易才在古稀之年得到这个为国出力的机会,我们又何苦再去打击他,让他忧心如焚。再说了,关于以上三点,也全都只是我个人的猜想,虽然合情合理,但这根本是没有真凭实据的可言的。”
鲁仲连颓然道:“我被你说服哩!看来我们虽然合力化解了临淄十日之内的危机,但齐国的形势仍然很不乐观啊。至现在我开始明白屈原为何要你一再潜忍,韬光养晦了。皆因现在齐王刚愎自用,已经完全陷入了幻想之中,一点儿危机感都没有,在这种情况下,你若是表现出让他感觉到不爽的锋芒的话,估计他会迫不及待的对你下手。”
田单深以为然道:“韬光养晦,韬光养晦,想不到我田单隐忍了这么多年,至今又需要回到原点,形势如此,为之奈何。我现在甚至觉得自己迎娶胥烟花这步棋走错了,而且是错得离谱,亦幸好今日得屈原及时提醒,否则齐国说不定已经没有我田家的立锥之地。”
鲁仲连同意道:“屈原该是因为见惯了楚国王卿贵族们的糜烂,所以能对齐王现在的心态把握得十分准确,齐王就像当年的商纣,而胥烟花好似女娲,区别只在于大王现在还能刻意控制自己的欲望,这其中也许邹妃起到了关键作用。我现在越想越是后怕,真担心齐国有一天会因此而走向灭亡。”
田单自信道:“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连天象灾异这等危机我们都有办法化解,将来还会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呢。”
鲁仲连想起“武神附体”那一幕,忽然道:“你到底是怎么办到的呢?”
田单哂道:“我只能说,这一切都是机缘巧合,关键处在于和氏璧,此玉含有惊人至不可测度的奇异能量。至于其他的,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咳,就是和你说了,你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鲁仲连道:“我奇怪的倒是孟尝君怎肯将和氏璧当成礼物送你呢?此璧他已私藏了很多年,十分珍爱,不予外露,别人都不知道和氏璧自楚国失传后,其实已到了孟尝君的手里。现在却又显得如此大方,我实在搞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
田单冷哼道:“他的如意算盘你自然清楚,只是你不愿意这般想罢了。他该是想通过和氏璧来加深我田家和大王之间的裂痕,希望借大王之刀,将我们剪除。说到底,在临淄,他最顾忌的仍是我的父亲,若是把齐王给逼急了,迫得大王再次起用我的父亲,届时他就会措手不及。不过现在他可高兴了,得知我父亲‘白日飞升’,这齐国将再没有人能拦得住他的步伐。”
鲁仲连叹道:“他这也是聪明算尽,反而使得他一向视为珍宝的和氏璧毫无意义的落到你的手里。”
田单断然道:“和氏璧乃是他的囊中之物,早晚有一天他会收回。”
鲁仲连为之愕然。
田单忽道:“你的一个问题早已问完了,现在可以放我走了吗?”
鲁仲连本要追问,此时只好心有不甘的道:“你走吧,婉娘也是个不错的女子,在烟花阁的女人,看似风光,但她们都曾有过悲惨的过去,有着别人不会理解的苦楚,你可不要太随便了。”
田单哭笑不得道:“这点我比谁都清楚,那我走了。”
田单才走出两步,鲁仲连唤道:“等一下,我还有好多问题,怕明天忘了,不如我现在先告诉你我想知道的,然后你就有一晚上的时间准备答案了。呃,第一,你给我说说胥烟花和屈原之间的故事,第二么……哦,看来我现在都已经忘了,还是明天再说吧。”
田单无语,再走了两步,鲁仲连又道:“等一下!”
田单霍然转身,精芒大闪的直视鲁仲连,显示他对鲁仲连拖泥带水的强烈不满。
鲁仲连尴尬道:“我是真的饿了,你走的时候,可否顺带叫令伯送点宵夜过来?”
田单为之绝倒。(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