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街的今天艳阳高照,街头行人如织,下街仿佛就在一夜之间变成了繁华的都市。
我握着林宝宝的手走在路上。林宝宝很安静,大屁股一扭一扭地跟着我走,脸蛋红扑扑的,样子有些扭捏。
穿过人群,走到冠天酒店的门口,我指着门头对她说:“嫂子,你还记得以前这是什么地方吗?”
林宝宝用手指绞着一缕头发,头也不抬地说:“记得,我跟张毅一起在这里住过很长时间呢。”
我说:“张毅呢?我好多年没看见他了。”
林宝宝停下脚步,诧异地看着我,脸色潮红:“你没见着他?你不是他弟弟张宽吗?糊弄我呢。”
我拉着她的手继续走:“我真的好几年没见着他了,听说他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
“嗯,他走了,”林宝宝被我拽得踉跄几步,突然哭了,“他丢下我们母子两个,一个人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是个混帐呢。当初我们俩下乡的时候,他糊弄我说一回城他就把我接到家里住,可是我想尽办法回来了,他不要我。后来他要我了,可是又走了……他到底去了哪里呢?毛主席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农村是个广阔天地,在那里是大有作为的,他又响应毛主席号召了吧?大宽,你这是要送我去哪里?去见张毅?我不去,他老是欺负我,他说我是个破鞋,他说来顺是个‘私孩子’,他说他不会跟我结婚的……这个混帐玩意儿啊。下乡的时候,他跟我在麦地里睡觉,那时候地里有好多虫子,把我的屁股咬了好几个大包,他不管,他说,真好玩儿……大宽,咱们回家,我要打扮起来,我要打扮成新娘子,跟你结婚,我不跟他玩儿了,他不是个好人……”突然甩开我的手,拧一把鼻涕捏在脚后跟上,“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神经病院。”
一辆黄色的面包车停在前面的路口,那是家冠的车。昨天晚上他去我家找过我,好象是因为郑奎的事情,刚提到郑奎的名字,我就把话岔开了,我说我要回模具厂上班,以后不搀和街面上的事情了,接着就开始打哈哈,说他这些年发达了,成了下街的大人物。家冠看出来我是在跟他玩太极,知道再说下去也没什么意思,顺着我的话说,宽哥这个想法也不错啊,江湖险恶,不玩也好。说着,摘下墨镜,摸着那只瘪眼大发感慨:“看见了吧?玩不好这就是下场。知道我这只眼是怎么没的吗?妈的,说起来就窝囊……”我说,这事儿我知道。家冠一扒拉头发:“还有,看见这条大口子了吗?缝了十八针!”
家冠说,我刚被警察抓了的那阵,他正跟郑奎商量着立自己的“棍儿”,下街没有对手,洪武完蛋了,“街里”那边暂时还够不着,就想到了大马路那边。那一带有个叫梁水的,在大马路市场收保护费,他们想要控制那个市场,就必须先过了梁水这一关。梁水不是好惹的,于是两帮人就火拼起来了。梁水瘸了一条腿,“沉”了,家冠被人用砍刀削去了一块头皮,目的达到了,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妈的,”家冠摔了墨镜,“全怪郑奎!他没把事情办利索,办利索了还用我亲自去?”
我明白了,这两个家伙的矛盾应该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
我笑笑说:“就是就是,当老大的不能随便出手,手下的兄弟办事儿得利索啊,不然养他们干什么?”
家冠说:“可不是咋的?郑奎吃我的喝我的,最后弄得我灰头土脸像个‘迷汉’。”
这小子可真够扯淡的,他还真以为自己是个开疆拓土的皇帝,拿自己的兄弟当大将了。我不想跟他谈郑奎的事情,随口说,在上班之前我想把家安顿好,这样就没有心事了,好好上自己的班。家冠不知听谁说我要送林宝宝去住院,摸着我的手说:“宽哥,你有头脑,应该这样啊。我有车,明天就送一嫂去住院。”这样也好,省得路上林宝宝胡闹,我答应了他。家冠出门的时候,说了一句让我琢磨了半天的话:“宽哥,我在一哥身上做的事情是有原因的,他死了,他自己的心里最清楚。”扯淡,无论我哥哥做过什么,他的死和林宝宝的疯,还有我妈的去世都跟你有关系,我是不会轻易放过你这个小王八的。
家冠从驾驶室里探出脑袋冲我招手,我点了点头,用力搂着林宝宝向车那边走:“嫂子别怕,咱们不是去神经病院,是去看我哥,真的,不骗你。我知道你一直在惦记着他。我找到他了,这就带你去见他。”林宝宝挣扎了几下,一抬头看见了家冠,眼里闪出一丝惊恐,哇呀叫着撕扯自己的头发。我冲家冠喊了一声“过来帮忙”,一把将她摁在了地上。家冠冲过来,嘴里嘟囔着“嫂子别怕”,半抱半扛地把林宝宝弄进了车里。几年不见,这小子长了力气,体格也健壮了不少,像个真正的青年了,我这才意识到,家冠真的不小了,他已经二十二岁了。我跟上车,想要把林宝宝控制起来,可是她已经不再挣扎了,乖得像只病猫。我坐到她的旁边,柔和地搂了一下她的肩膀:“嫂子,你放心,我哥很快就去找你,我跟他打了招呼的。”
林宝宝木呆呆地扫我一眼,慢慢把头转向了车窗,车窗外面是一片灿烂的阳光。
一辆宣传车擦过,大喇叭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我嘟囔一声“废话”,舒口气,拍拍家冠的肩膀,一歪头:“开车。”
路上,不断有游行队伍稀稀拉拉地走过,里面很少有学生,估计全是些闲得蛋疼的无业游民,口号喊得有气无力,有些强弩之末的意思。我想,别闹了哥们儿,退回几年去,不抓你们进去吃“二两半”才怪。精神疾病控制中心在郊区的一座大山后面,很僻静。因为我提前办好了手续,没费多少时间,林宝宝就被安排下了。临走的时候,我塞给照顾她的医生一沓钱,嘱咐他好好对待林宝宝,我还会不时来感谢他的,然后默默地抱了抱林宝宝,转身就走。林宝宝在后面凄厉地喊了一声:“大宽,好好对待来顺,你是他爸爸!”我没敢回头,撒腿冲到车边,一头扎了进去,车门将我的胳膊蹭去了很大的一块皮。
在车上,家冠不停地跟我絮叨他当年对我哥的好处。说到扎卡跟我哥叫板,他修理扎卡的时候,家冠闷闷地说:“说实在的,当初一哥是个什么档次?他根本就不能跟那个‘迷汉’平起平坐,出头干事儿的人是谁?还不是我王家冠?可是我得到了什么?一哥照样呵斥我,跟对待一个三孙子似的。”我望着他嘴巴前面那些被阳光照得五颜六色的唾沫星子,恶心得直想呕吐,这是个什么人嘛……说到我哥跟洪武的冲突,家冠喷得嘴唇都要掉下来了:“我为了点儿什么?洪武跟我无冤无仇!我还不是为了一哥?可一哥是怎么对待我的?他踢了我一脚,说我多管闲事……唉,没法说了,这世道好人做不得了。”
“家冠,别说了,我理解你。”我说,说完我真的呕了一口,直接吐在了脚下。操你妈的,什么玩意儿?别以为老子什么都不知道,当初你做的那些事情,老子清楚着呢。见我吐在他的车上,家冠哼了一声,抓起一块抹布丢在我的脚下,想让我擦又没说出口,蔫蔫地别了一下脑袋。这小子还算有数,我笑了,你对我还有所顾忌就好,我跟你装,先迷惑着你,等机会成熟,看我不拿你的脑袋当球踢。老子这几年劳改不是白打的,老子“抻头”大着呢,你先表演,拉幕的是我!
车刚驶进下街,我就愣住了,来顺扎煞着胳膊站在路口,张着嘴,呆呆地望着开过来的面包车。
家冠回了一下头:“宽哥,是来顺,停车?”
我点点头,没等车停稳就跳了下来,一把抱起来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来顺挣扎下来,倒退几步,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爸爸……”
爸爸?这小子开口说话了,这小子喊我爸爸!
我单腿跪下,一下一下地摩挲他的脸:“顺子,顺子,再喊我一声,再喊我一声爸爸。”
来顺的一只手穿过我的胳膊,在我的后脑勺上来回地摸:“爸爸,爸爸,爸爸……”
我的鼻子一阵阵地发酸,鼻涕都淌出来了,感觉在我面前站着的这个孩子真的就是我自己的儿子。
来顺把我的脑袋抱到他的胸前,用力一箍,撒开,从裤兜里摸出一个鸡蛋,拿过我的手,轻轻拍在里面:“爸爸,你没吃早饭,我和爷爷都吃过了,我怕凉了,一直在这里等你。”“爸爸吃过了,爸爸吃过了,”我重新搂过他,用自己的脸一下一下地蹭他被阳光晒得发烫的脸,“儿子,刚才我送你妈去了一个亲戚家,她要在那边住很长时间,她说,来顺乖,不会想他的,家里有爷爷和爸爸,来顺该上学了,来顺懂事儿了……”我说不下去了,抱起他上了面包车:“家冠,送我去大海池子。”
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我的心情无比开阔,我用两条胳膊抱着来顺,就像抱着自己的心。这孩子太可怜了……打从我从监狱出来,就常常看见他站在街上,转动脑袋看那些匆匆走过的人,看那些来来往往的汽车,看着看着就走了神儿,木头一样地杵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曾经站在远处观察过他,他经常会在一个地方站上一天,站累了就坐在马路牙子上歇息一会儿,捶捶腿,揉揉脚,休息得差不多了就站起来继续看。下街的人流与车辆渐渐稀少,那条灰色的大路渐渐被夜色吞没。(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