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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篇 自由落体(1)

西篱 3764 2024-11-16 05:33

  “要想看清楚事物的真相,得有一定的高度,视野决定胸怀!位于本市最高峰——海蜃山之巅的明珠观光塔,建有西餐厅、卡拉OK厅和宇宙旋转瞭望厅,可以清楚看到雨城每个角落,风光收眼底,难得体验尽在明珠!”

  穿旗袍、烫卷发、有戏曲演员做派的明珠公司代言人,笑眯眯地说完广告词,纤手一挥,将手中的折扇“哗”地收起,液晶电视画面切换,出现了朦胧雨中的霓虹闪烁的明珠电视塔。

  明珠公司副总裁卫强华的妻子李英,坐在自家客厅沙发里,双手十指交叉,紧抱膝头,茫然地看着电视。诺大的客厅,整个白天阴阴沉沉,她不开灯,电视声音也小得只够自己听见,她比一只猫还安静。家里没有男主人的气息,就算有,也只是旧衣柜里他的一些他从来不穿的旧衣服,都是毛呢料的,但款式老得不能再老,她还当宝贝收藏着;进门口鞋柜里,他的鞋子里,有他的气息,那又是一种懒散的、被糟践的气息。家具用品都是十年前的,破旧,尘埃一样的颜色。她,以及她的这个家,笼罩着两个字:遗忘。被遗忘的家和一个被遗忘的老女人。

  她其实并不算老,只是有些麻木,没有生气罢了,那是重复的生活、无情的婚姻、麻木的遗忘三者合力造就的。

  她的小手臂修长,青筋毕露,支撑着下颌,手掌里是尖而瘦削的下巴,薄薄的唇,修长的鼻梁,突出的颧骨。她不是美丽的女人,但很安静,不幽怨,神情有着理性的自在,和对现实的妥协。

  她在等待明珠公司的广告再次出现。

  下意识里,她觉得那代言人很熟悉。那悬垂着的卷发,将两边的高颧骨遮掩,令她想起什么。

  第二天,她整天都在想这个穿旗袍做广告的女人,不知道为什么就被这个女人纠缠住了。这一定有什么蹊跷,否则,这个女人会让她不安。

  终于,又一个黄昏来临,她想起来了!当她还在雨城T牌服装厂办公室工作的时候,一家小报社记者来领取本厂赞助他们的衬衫,就是这个女人,拿着厂长卫强华的批条来办的。那时候,这个女人就已经是这样了,过于成熟,笑眯眯地,满脸满腹的人情世故。

  瞧,又到明珠公司的广告时间了。她像徐小凤一样晃着出现,像个十足的贵妇,挥开了扇子,说话,笑,笑得虚伪,笑得风情,然后,抿上嘴,收起扇子,目送秋波……你看她,眼皮子跳跳的,眼风很足。

  这女人颧骨高,头发特意中分,往脸的两边把颧骨遮掩着。衣著时尚,有些妖艳。

  曾记得,李英带她去领货的时候,几个青工围在一边喊:“哇塞,先把厂长思想搞乱,然后把咱厂霸占!”

  李英批评他们,他们说:“英姐,你不知道这个女的天天来缠厂长吗?”

  李英愣住了。

  那时,李英和卫强华刚刚结婚。

  卫强华这天下班后就回到家里,李英不由得感到意外。他平时很少在22点前回家。

  男人回来了,家里就有了生气,女人的情绪就上来了,刚活过来似的,快步滑进厨房,赶紧开火煲汤,叮叮当当地加紧洗切烹。一番忙碌,令李英恢复了活力,她一边端菜出来,亲切地叫唤:“阿强,阿强啊!”

  丈夫不耐烦地从书房出来:“什么事啊?”

  “代言你们公司广告的女人,叫什么名字啊?”

  “电视上不是打出了她的名字吗?还用问!”

  “是,打出来了,叶秀子!你不是说过电视上打出的名字都是艺名,并不是他们真实的名字吗?我好像听你在电话里叫她小叶子……”

  丈夫更加不高兴:“你打听人家的名字干什么?神经病,我几时在电话里那么叫她了?”

  李英有些丧气:“我认识她!”

  丈夫笑了,不怀好意的、讽刺的笑,说道:“岂止你认识她,全雨城人民都认识她呢!”

  “我是说,我还在厂里的时候,她来过我们厂,她……”

  “那又有什么稀奇?她一直是雨城的活跃人物嘛。别吵了,我在赶写一个材料呢。”

  “又要工作啊?吃饭嘛,吃了再写,啊?”她说话好像是他妈。

  他连对吃饭都没有了好感,扫一眼餐桌,不高兴地说:“做这么多菜干什么?真是没事找事,吓折腾!我不吃,我有个应酬,得立刻出去!”

  他狠心说完,立即缩回书房去。

  她一下子觉得全身都被冷气凝固了。

  她还在原地愣着,他随即又探出头来:“以后我工作的时候请你不要大呼小叫的好不好?”

  李英眼眶里立刻泪光盈盈,跌坐在沙发里。

  许久,她眼睛里的液体分泌得越来越多,嘴里也开始自言自语:“在服装厂时多好,你抓生产,我内内外外协助你,工人安心,产值年年提高。你非要去明珠,说是合资企业,比国企还好。去了就去了,三天两头都有人给我暗示,你在公司里有小三了。我不愿相信,只要你每天回家,我就不会对你怀疑。我工作好好的,你要叫我提前病退,支持你竞争上岗。现在你当上了公司副总裁,如愿以偿了,我成了家庭主妇,其实就是个看家的人。和你说话总是爱理不理,又说我大呼小叫!”

  安静的房间里,她的唠叨清晰地传入他的耳朵,他无法装不知道。

  “我……”

  丈夫愤怒的脸伸出书房门,只伸一下,又缩回去了。他似乎总是想咬她一口,又害怕反被她咬住。

  他想说许多话,比方说,他一直讨厌她按南方人的习惯叫他“阿强”,仿佛他是她的小孩,他是北方人,不吃这一套。他讨厌她每天晚上都坐在沙发里等他,他不回来她就不去睡觉。他不喜欢她把他当成自己的私产。总之……

  他更加不耐烦起来,从书房里冲出来:“叫你别叫就别叫,叫什么叫!”

  说着他噔噔回书房,还顺手摁灭了客厅的灯。

  大厅里立刻暗下来,影影绰绰的,剩电视光芒闪烁,映照在她苍白的脸上。

  她抹干了眼泪,闭上嘴,收了声。

  她看看他的背影,把新分泌的眼泪咽了回去。家里的灯光太暗了,楼层低,采光差,窗户陈旧,玻璃脏。大白天各个房间都必须开灯,所有的灯管都早已老化,昏暗不明。

  而他,不知道出于什么阴暗心理,借口节能,不许可她不做事的时候开灯。所以,只要她闲下来,家里立刻一片幽暗。

  她将米饭和汤菜搬到客厅茶几上,过去他一直喜欢这样吃饭,一边还看电视,而不是正儿八经地坐在餐桌前吃饭。

  她等他。

  黑暗中,她拉紧身上的披肩,让自己暖和一些。

  他从书房出来,并不看并她挪到茶几上的饭菜。所有她记住并伺候着的他的习惯,他都准备全部抛弃了,所以,这些小举动打动不了他。

  他拧了手提包就往外走。

  她想拦住他:“我……”

  “什么?”他站住,不看她,看门。

  她想说什么,忘了,脑子里突然出现那个旗袍女郎。结果,她望着他的脸,恳求说:“我想去看看明珠塔。”

  “那有什么好看的?你爱去就去吧。对了,我晚上有会,还有应酬,不回来!”他故意生硬而大声地说话,故意要折磨她的耐心,伤害她。

  说完,他大步而去。

  她低声咕哝:“逃跑啊你?”

  她坐在沙发里,一时间也没有了胃口。

  在他升职之前,他们常常在家开宴,他总会带各种各样的同事朋友来吃她做的饭菜,人人都知道他有个贤惠的太太,那个对他升职不利的小三的传说,不攻自破。他太太的温和有礼、她的一桌又一桌好饭菜就很说明问题。在那些家宴上,他表演一般,在同事面前搂住她的肩、当众亲吻她脸颊。

  很快,他就不需要这样的加分表演,甚至常常地不需要再回家了。

  饭菜渐渐凉下去,失去了诱人的香味。

  她又想起那女人,记忆里的面孔有些迷糊,就重新开了电视找。

  那化妆后说不清楚到底有多大年龄的女人,是如何当上明珠公司的代言人的呢?她搞乱了谁的思想?

  第二天,她带上一支水,和一张乘公汽和地铁的磁卡,去看明珠塔。

  因为刚开始营业,又和旅游局挂上了勾,而且天天的滚动广告,去明珠塔的人特别多,到处是游客,明珠塔开始限时限人数进入。结果,她去了几次,等了1个多小时还是轮不到自己,倒被无穷无尽的雨淋得感冒了。

  此后,一连几天,她都吃感冒药,吃了就倦伏在家里。除了在卧室昏睡,她更多的时间,还是坐在客厅沙发里看电视,看那个广告。

  有一天,他好像是拿了一袋脏衣服回来洗。她看见他在旁边,就问:“她,这个做广告的女的,是什么时候进明珠的呢?好像是你当了副总裁后,她才担任代言人的哦!”

  他立刻骂她:“你不要八卦好不好?”

  她也立刻觉得自己愚蠢,想说什么,又没有足够的勇气,绕着弯儿,导致他越来越不客气。

  他其实应该知道她的心理,却恶狠狠地不予理会。

  她觉得,自己不能这样下去。但她没想好该怎么做。她保持自己向来的善良和躬卑,向他道歉。他不说原谅的话,只是不再理她。

  她也不再说什么,恢复猫一般的状态,行动很少,声音柔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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