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擎天一柱(四)
杨宁听到这里却不禁动容,他虽有补偿康达利之心,却主要是因为赏识他的坚忍心志,并非是想要借此消洱其人对自己的怨恨,然而康达利在险些活埋而死之后,却只因为自己乃是贺楼启的客人而情愿捐弃前嫌,奥尔格勒与伯颜景义都是贺楼启门人,忍气吞声也还罢了,康达利乃是胡人大将,胡戎有别,想必也没有得到过贺楼启多少眷顾,却也能做到这一点,倒真是令他震惊了。
心中千回百转,杨宁禁不住试探着问道:“康将军,贺楼前辈的确待我等青眼有加,然你若是因此而不计较我差点置你于死地这回事,那却是不必了,殊不知我今次闯入王廷,只是为了代内子向贺楼前辈求医,来此之前,我早已下定决心,若是贺楼前辈不肯答允,势必要拼个你死我活,故而才会将你和伯颜景义活埋起来,实是存了玉石俱焚之心,幸而贺楼前辈器量宽宏,不仅没有怪罪我的鲁莽,还答允救治内子的毒伤,这才能化敌为友,否则今日我也不会是他老人家的座上客了。然而夷夏有别,胡戎两族,又有觊觎中原之意,内子伤愈之后,我们还是要离开的,认真说起来,日后依旧是敌非友,所以你也不用委屈自己,就是想要寻我报仇,也毋庸担忧贺楼前辈怪罪!”
康达利听到这番话,神色却没有任何异样,摊开双手,洒然道:“老子当然知道日后多半是敌非友,你们汉人自高自大,除了畏惧国师大人的武功之外,何曾将咱们放在眼里,然而国师大人一日承认你是座上客,老子便不会与你为难,若是有朝一日,国师大人将你杀了或者重伤,老子又有缘撞上你,那自然是要痛打落水狗的,不然的话,老子还有自知之明,我不是你的对手,还不想自寻死路。”
杨宁见他说话斩钉截铁,神色又十分诚挚,便知道他说的都是心里话,却是想不到,这个胡人将领也对贺楼启当真是敬若神明,不禁疑惑地问道:“康将军,有一件事情我很是觉得奇怪,贺楼前辈虽然是胡戎两族共尊的国师,然而据我所知,贺楼前辈身边的弟子侍从大都是戎人,胡人寥寥无几,可见贺楼前辈毕竟最重视的是自己的族人,厚此薄彼,这固然无可厚非,然而难道你们胡人一点怨言都没有么?”
康达利原本神色缓和,听到此处却显出怒容,冷冷地望向杨宁,肃然道:“公子虽然是国师大人的贵客,却也休想挑拨离间,国师大人待咱们胡人有天高地厚之恩,岂是你们汉人可以诋毁的,二十多年前,你们中原群雄四起,彼此之间固然杀得你死我活,然而咱们胡戎两部也几乎遭遇灭顶之灾,不论是关中幽冀,都似乎瞧咱们不顺眼,时常到边境草原上劫掠杀戮,并称之为‘减丁’,老子的爹就是那时候战死的。直至国师大人横扫中原归来,你们汉人的兵马再也不敢擅入草原,就连原本断绝的盐茶榷场,也渐渐恢复交易,若无国师大人,咱们别说想要南下牧马,就是自保都不可能,这等恩义,天高地厚,咱们胡人各个铭记在心,永志不忘。至于擎天宫弟子大多都是戎人,那也是无可奈何,擎天宫门户宽泛,只要是胡戎两部族人,能够亲自登山拜谒的,但凡资质过人,国师大人都会收录,只不过是弟子还是侍从就不一定了,虽然宫中戎人多些,也不过是因为擎天宫位于戎地,他们是近水楼台罢了,可不是国师大人偏向戎人,你要是不信,就出去打听打听,擎天宫六大弟子,排行第二的乌万程、第六的达奚英,就都是胡人,只是国师大人规矩甚严,达奚大人还未出师,不能下山,乌万程大人却是因为国师大人和赫连大人一起离宫,故而须得留在宫中镇守,这才不能前来。”
杨宁直到此际,方确信贺楼启在胡戎两族的地位果然是至高无上,不禁觉得自己当初竟想要胁迫贺楼启,当真是不知死活,多半还是贺楼启念及旧情,这才给了自己和平烟出手一战的机会,看此情形,只怕即便是贺楼启毫不顾及康达利和伯颜景义的性命,派了千军万马围住地神山,将自己三人或擒或杀,也绝对不会有人生出怨怼。
心中庆幸之余,杨宁看向康达利的目光柔和了三分,微笑道:“你说的不错,却是我误解了贺楼前辈,不过你的胆量还真是不小,你可知道,若在中原,有人敢像你这般对我说话,我早就取了他的性命,不过这一次原本是我让你受累,纵然贺楼前辈不说什么,我也有几分过意不去,既然如此,便传授你几招刀法吧,你若能勤学苦练,将来即便不能与奥尔格勒相比,胜过伯颜景义,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康达利听到这样的喜讯,纵然心中对杨宁仍有怨愤,却也禁不住一阵狂喜。他出身胡人贵胄,原本家世显赫,只是父亲早早死去,不得已承担起维持家族延续的重责,固然虽然羡慕那些能够前往擎天宫拜师学艺的族人,却也只能无奈舍弃良机,到如今年纪老大,又做了统兵大将,就更没有那样的空闲。今次贺楼启前来为两族联姻主婚,他也生出过请求贺楼启指点武功的想法,然而终究是觉得自家武艺低微,不敢开口,想不到这个武功深不可测的汉人少年高手,竟肯传授自己刀法,怎不让他欣喜若狂,然而冷静下来之后,却又生出几许疑心,问道:“我瞧你也是汉人,纵然有求于国师大人,也不必来讨好老子,你传授我刀法,难道就不怕我用那几招刀法去杀戮你们汉人么?我听说你们汉人高手都有规矩,绝不肯将功夫传授给我们这些‘蛮夷’的?”
他虽然语气不敬,杨宁却也没有恼怒,只是冷笑道:“这是自然,我若收徒,当然不肯收你,然而传授几招刀法,这等权利我还是有的,更何况你以为这是什么不传绝学么,不过是我看你刀法粗劣,这才拼凑了几招传你,你就是练得出神入化,也还是几招二流刀法,或者能够让你在战场上保全性命,然而若是当真遇见内家高手,还是胜少败多,而且善战者死于兵,善泳者死于溺,你若想凭我传你的刀法杀戮汉人,只怕那些原本不屑向你这等莽夫出手的高手名宿,也会见猎心喜,是福是祸,就看你自己的运气了。”
康达利这才放下心来,若是杨宁传他一套刀法,却给他立下种种规矩,他多半会宁可不学,免得束缚住手脚,若是杨宁说这套刀法何等精妙难得,他又会疑心杨宁是有求于他,虽然奥尔格勒说这少年是国师大人的贵客,然而他可不会忘记这少年的种种诡秘行径和刚才那番话。在他心目中,中原的汉人不管是为了什么和自己称兄道弟,骨子里也是万万瞧不起自己的,倒是眼前这个中原少年,虽然嘴里喊打喊杀,丝毫不客气,然而眼中却看不出轻蔑之色,倒令他当真生出些许好感,就连被活埋的怨愤,和听到对方诋毁国师大人的怒气,也消失了十之八九。
当下杨宁果然传了几招刀法给康达利,刀法虽然是拼凑而来,却也并非是什么大杂烩,而是杨宁根据康达利自家所擅长的刀法去芜存菁,演化而得来的六式绝招,若是康达利自己苦练几十年,精益求精,或者也能推演出类似的刀招,然而杨宁这一点拨,却是省了他半生心力,却也正因如此,康达利越是试演刀法,越觉得得心应手,仿佛这几招刀法前生曾经学过一般,直练了大半夜,直到腹内空空,四肢发软,无以为继,才依依不舍地放下刀来,收起长刀,康达利正想要向杨宁道谢,却陡然发觉,不知何时,那个传授自己刀法的中原少年,已经鸿飞冥冥,影踪全无,自己练刀入迷,竟是毫不知情,搔了搔一头乱发,康达利苦笑起来,这中原少年真是迹如鬼魅,来去无踪,幸而他是国师大人的客人,不是为了搅扰胡戎联姻而来,若他真有那样的心思,只怕自己这卫护王廷的大将,多半要焦头烂额了。
将刀法传给康达利之后,指点了几回,见他已经能够练得中规中矩,杨宁便也懒得再费心思,想起青萍多半还在等候自己,索性全力施展《千里一线》身法,这处荒原距离王廷不过十数里路程,凭杨宁的轻功自然是瞬息而至,到王廷之时已经夜深人静,然而今日王廷之内,即便是最热情的青年男女,也不曾通宵达旦地歌舞欢唱,围绕各营帐的篝火大多已经熄灭,除了风中偶尔传来含糊不清的醉语呢喃,竟是瞧不见几个人影,杨宁心知多半是因为贺楼启应约前往地神山,此举再是隐秘,也瞒不过胡人的大汗,想必是因此才约束族人不许彻夜狂欢,不过这些事杨宁全然不放在心上,既然没有漫天灯火妨碍,又不惧贺楼启发觉自家的行踪,这一次杨宁毫无顾忌地直奔那座扎在于都斤山麓的金顶穹庐,只是间或绕过一些巡夜的胡人武士,虽然王廷之内风声鹤唳,然而穹庐百丈之内,却是一片寂然,杨宁到了帐前,正见贺楼启负手望天,神色平和,仿佛正在等待什么人归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