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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赤壁约战

随波逐流之神龙传奇 随波逐流 11715 2024-11-16 05:34

  秋高气爽,江风阵阵,在石头口停舟过夜兼大开杀戒之后,第二日晨曦刚刚透过云层,西门凛就已经下令启程,他立在舷窗前,远远望着站在船头正在听林志恒指指点点介绍沿途风光的杨宁,杨宁似是毫无所觉,正全神贯注听着林志恒在那里舌灿莲花。西门凛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目光继而落到手中紧握的一叠纸上,眼神瞬间变得复杂无比,这是他昨夜回来发觉杨宁抄录的山海经,常言说字如其人,他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岂料一看之下,却是令他生出更多的不安。

  虽然西门凛早已经决定不论杨宁的真正身份为何,都要将他杀死,可是毕竟说许子静就是九殿下杨宁,并没有直接的证据,不过是西门凛自己的判断和观感,就是武道宗弟子的身份,也可以有别样的解释,可是看到杨宁的笔迹,西门凛却是相信,凡是火凤郡主的旧部,如果看到这几乎可以乱真的笔迹,都不会再怀疑杨宁的身份。

  燕王许彦性子严谨端重,所以书法学的是钟体,端整古雅,颇为知名,火凤郡主少时便是飞扬的性子,虽然燕王让她学写钟体,可是她却自行其是,先是宗法二王,写的一手潇洒俊逸的真书,闲来临帖,更喜卫夫人的流畅瘦洁,书法便如美女簪花,天然国色。若是这样下去,未必不会再出一位卫夫人。

  后来燕王欲为郡主选婿,和传言不同的是,郡主当时虽然不愿,但是也没有违逆父命的勇气,只得违心赴宴。只是前来请婚的虽然不乏年少俊杰,可是火凤郡主心高气傲,看不起这些眼高于顶的世家子弟,而各家势力暗中的软硬兼施,前来请婚的少年子弟的钩心斗角,终于让这位性如寒梅冰雪般孤傲的奇女子动了真怒,盛宴之上裂碎霓裳,立誓要继承父业,驱逐胡戎。初时别人只当是个小女子的狂言,孰料郡主脱下罗裙,换上铁衣,便如脱出樊笼的火凤,百战百胜,算无遗策,在战场上成就了不世功业,更是凭着慷慨明决、不偏不倚的性情,成为了幽冀勇士心目中的无双统帅。

  字如其人,火凤郡主既然出了闺阁,舍身沙场,她的书法便渐渐改变了风格,初时尚不明显,后来已经是独具一格,笔迹刚劲清瘦,疏朗俊逸,铁划银钩,曲金断玉,撇捺钩划之间如同金戈铁马,令人一见便觉满纸的杀气纵横。幽冀许多人也都临摹过郡主的笔迹,却都是得其形而失其神,就是像个五六分,也没有火凤郡主那种几乎破纸而出的惊天气魄。

  可是西门凛看到杨宁抄录的《山海经》之后,第一个感觉就是再度见到了火凤郡主的墨宝,直到他定下神来,才渐渐发觉杨宁的字迹终究是少了几分威棱,却是越发的孤傲清冷,虽然也是杀气纵横,却不见金戈铁马,倒像是剑气刀光。只凭这一笔字,西门凛便可以将所有对杨宁身份的种种猜疑通通抛到九霄云外。惟其如此,从前尚可自我安慰,杀的不过是一个身份不明的危险人物,如今却是再也没有了一分余地,他,西门凛今日就要杀死恩主的亲生骨血,兄长的唯一传人。

  这时候的杨宁却是全无所觉西门凛心中澎湃的杀意,他遵从娘亲教训,为了不让西门凛动摇他的心志,所以强行将此人摒除在心门之外,却又着实难以忘怀这位师叔的亲厚和好处,为了维系心灵的坚忍空明,竟是故意不去想有关西门凛的任何事情,孰料过犹不及,却是疏忽了对西门凛的神态举止的观察,若非如此,西门凛情绪激荡,颇露出一些痕迹,以杨宁的直觉敏锐,是断然不会没有发觉的。

  杨宁身上已经没有了束缚,所以站在船头丝毫不觉拘束,听着林志恒在那里给他将昔日的典故,听到入迷之处,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说真的么,周郎真的就在这里将曹操的八十三万大军都打败了么?”

  林志恒昨日破去心魔,加上晚上出去大杀一场,战绩卓著,所以面上神采飞扬,纵然是对着心中崇敬的杨宁,也全然没有了顾忌,奉了西门凛之命陪着杨宁欣赏沿途风光,只是几句话就套出了杨宁的深浅,知道杨宁对典故全然无知,所以便万分得意地将赤壁之战讲给杨宁听。

  赤壁之战本就是以弱胜强的经典战役,凡是学习兵法的人没有不知道这一战的,林志恒出身幽冀将门,又是文武双全,自然是知道得极为详细,他又是善于言辞的人,竟是将这一战讲得天花烂坠,不论是正史野史,不论是真是假,什么蒋干盗书、借东风,统统都讲了出来。这一带本来已经接近赤壁山,江水两岸到处都有孙曹两家作战留下的遗迹,林志恒更是一一指点,哪里是吴兵立营处,哪里是曹军水旱两寨,哪里是两军交战之处,虽然是千头万绪,却是一一如数家珍,毫无疏漏之处。杨宁听得十分认真,他可分辨不出哪里是真的,哪里是后人牵强附会,只是全盘接纳,也是听得眉飞色舞,哪里还有半分桀骜不逊的神态。

  连说了将近一个时辰,林志恒说得口干舌燥,虽然见杨宁仍然是心驰神往,却也顾不得了,拿起腰间的一个精美的酒囊,仰头朝天,连喝了几大口,脸上露出一丝酩红,举起酒囊笑道:“公子爷,这是我昨天杀了一个探子的时候顺便从他身上取得,想不到一个寻常水寇竟有这样的好酒,这可是三十年陈酿的杜康酒啊,我只喝过一回,是永和三年郡主娘娘赏赐给世子殿下的。那一年是世子殿下十六岁生辰,郡主娘娘令人千里迢迢从洛阳送来十车杜康酒,其中就有十坛三十年陈的佳酿,世子殿下令人将三十年的杜康赏赐给军中有功将领,又令将剩下的杜康酒掺在幽冀所产的烈酒里面,遍赏军中将士。我大哥骑射一向军中闻名,也得到一壶三十年的杜康酒,爹爹让大哥将酒放到祠堂里面,我偷偷进去喝了一杯,那滋味至今都还记得,哈,虽然给大哥揍了一顿,又给爹爹罚跪了三天,可是真的是很值得啊。我一向胆子小,只有那一次不知怎么勇气十足,说来也是难怪,那时候我可是嫉妒死了大哥,总觉得自己没有用处,一辈子也不会有这样的殊荣,得到世子殿下亲自赐酒,所以就豁出去了,哈哈!”

  杨宁却是听得心中不是滋味,永和三年的时候,他还只有十三岁,练功正在紧要的时候,他不知道杜康酒的事情,可是却还记得娘亲亲自酿了一坛梅花酿,令人送给罗承玉贺他生辰,他也记得娘亲微笑着对身边心腹侍女说道:“承玉已经十六岁了,只见他行事,已经落落大方,颇有他父亲昔年的气魄,想来我也可以放下一些心事了,传讯给吴先生,让他今后可以彻底放手让承玉主持军政了,看来再过几年,我就可以不用担心幽冀的事情了。”

  那时候他只是因为娘亲那罕见的温柔欣慰的神色而生出恨意,从那一刻起,他就开始恨着那个从未见过面的义兄,甚至在不久前甚至冒着违背娘亲严命想要杀了罗承玉,可是今日听到林志恒娓娓说着他昔日不知道的事情,他虽然心中不乐,可是就是凭他的见识,也知道罗承玉的行事果然是大度恢弘,自己是万万想不到,也做不出的,越想越是气馁,虽然他已经对罗承玉不存杀意,可是却依旧存了争胜之心,此刻觉得自己气度行事不如罗承玉,杨宁只觉心情黯淡,就连欣赏风景和听林志恒讲今说古的心情也没有了。

  林志恒却是有了几分酒意,竟是没有留心杨宁的沉默,再度喝了一大口,正想说话,突然觉得手中的酒囊突然劈手夺去,不由吓得惊叫起来,回头看去,却见是凌冲抢过酒囊,立刻止住喊声,肃手站到一边,低头做忏悔状,一双眼珠却是转个不停。演武堂未出师的弟子偷偷喝酒,给燕山卫的任何一个护卫看到,都可以光明正大地教训他们一顿的,虽然凌冲恐怕回去之后就会离开燕山卫,可是现在依旧是堂堂正正的副统领,林志恒自然不敢冒犯,更何况他心中对凌冲也是十分敬重,虽然凌冲效忠的是王爷而非世子殿下,但是在他的心灵里面其实并不在意,他父亲就是燕王一系的宿将,而他大哥却是世子殿下的心腹将领之一,所以凌冲效忠何人,都不影响他对凌冲的尊重。此刻他一边想着如何逃过惩罚,一边偷偷向杨宁望去,希望杨宁给自己说几句好话。

  只是杨宁却不能理会林志恒的心思,只是淡淡看向凌冲,对于这个一心效忠外祖的高手,其实杨宁心中颇有好感,要不然也不会费心替他去除身上的后患了。

  凌冲仿佛感觉不到杨宁的目光一般,也不顾心口隐隐的疼痛,仰面朝天,鲸吸虹饮一般,一口气将一囊美酒喝得干干净净,然后用衣袖擦去溅落在胡须上面的酒液,笑道:“好酒,多年没有喝过了!”

  林志恒却是看得心痛,忍不住叫道:“副统领,那一年赐酒,你可是也得到了一壶呢,后来统领大人知道你喜欢喝酒,将自己的那一壶也送给了你,前年您奉命去洛阳,都没有忘记买了两坛杜康酒回来,这可是我听山大哥说的,可没有虚假吧?哼,什么好酒您没有喝过,还抢我的酒!”说到最后已经义愤填膺的模样。

  凌冲听了却也不恼怒,微笑道:“原来是山骏这小子说给你听的,这小子平日最喜欢和你们这些孩子胡闹,哪有个前辈师兄的模样,好了你别争了,想不到你这小子一旦放肆起来,倒是不拘形迹,也是爱酒的行家,罢了,回去之后,我家里那丛ju花下面还埋着还有一坛上好的桑落酒呢,原本准备今天重阳节赏菊的时候挖出来的,只可惜偏偏今年重阳却没有这样的心情,你回去之后若是有机会就去那里取酒吧。”

  林志恒本是聪明之人,听出凌冲语声虽然爽朗依旧,但是却隐隐有心灰意冷之意,想到凌冲如今左右为难的处境,便是他年少无甚历练,也觉得心中黯然。

  重阳前后正是罗承玉遇刺的消息传到信都的时候,想必凌冲那时候就已经想到了局势会发展到今日的地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随着世子冠礼的临近,王上和世子之争已经是迫在眉睫,世子遇刺这件事情便如火种一般,将要引发了幽冀两大势力的内讧,而凌冲身在局中,自然是忧心忡忡,哪里还有喝酒赏菊的心情呢?

  如今虽然已经踏上归程,回到信都之后,凌冲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遵从世子殿下的命令去迁西赴任,否则多半会成为世子殿下和王上相争的牺牲品,哪里还会有品味美酒的心情,否则也不会将密藏的美酒抵给了自己。

  但是这些事情,却没有林志恒说话的余地,便是想要劝慰几句也觉唐突,在想到父兄二人如今也已经隐隐生出分歧,竟也觉得感同身受,思绪万千,却是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林志恒这里默然不语,杨宁却是听得眼中一亮,笑道:“*金橙桑落酒,霜螫白醋茈芽姜。时节近重阳。(注1)你也喜欢赏菊的时候喝桑落酒么?”

  林志恒闻言第一个反应就是嚷道:“呀,公子爷你也会念诗么?”

  杨宁神色有些怔忡,喃喃道:“我从前学习厨艺的时候,听别人念过的,娘亲也喜欢在赏菊的时候饮桑落酒,我亲手做的霜螫娘亲很喜欢,还赐了我一樽桑落酒,原本娘亲和师尊都不许我喝酒的,那天娘亲很开心,还——”说到这里杨宁的声音却突然停止了,突如其来的心痛让他再也难以说下去,不由想起那日娘亲微醺之后将自己抱在怀中,呢喃地说着些自己不懂的话语,那罕见的温柔疼惜令得他至今仍觉恍惚如梦。

  凌冲对杨宁并不熟悉,听得林志恒的问话先是奇怪地望了他一眼,在听到杨宁语焉不详的话语,听得一头雾水,却是深深望了杨宁一眼,才继续道:“是去年九月,凌某得知王上闻知郡主噩耗之后,年来一直郁郁寡欢,凌某受王上养育之恩,一心一意想为他老人家排忧解愁,所以亲自带了一坛美酒去见王上,王上被在下的诚意感动,所以允许在下相陪赏菊。王上虽然是幽冀之主,却是每多掣肘,平日里也多有为难之事,只是王上这样的人,是绝不肯向人倾诉心事的,那一日或者是有些激动吧,再加上王上不曾将凌某当成外人,所以说了许多心事,总之,王上颇为欢喜,最后喝得酩酊大醉,凌某辞别之时,王上跟我说‘坐开桑落酒,来把ju花枝’方是人生乐事,所以凌某就想法子弄了一坛上好的桑落酒,想等到去年重阳献给王上。只可惜一别之后,凌某就再也没有机会去范阳了。今年凌某原本想既然已经没有机会向王上献酒,不如就等到重阳之日自己赏菊的时候喝掉吧,只是没有想到凌某终究是没有这个福分了,难得志恒你也爱酒,那坛酒送给你也算是物有所值了。”

  林志恒听得心中恍然,虽然知道还不应自己多口,却仍然忍不住问道:“副统领你不回去信都了么?”

  凌冲摇头道:“不回去了,世子殿下虽然是一番好意,但是凌某身受王上大恩,不能独自逍遥去,若是世子殿下放心不下,也不用费心,不到万不得已,凌某不想和兄弟动手,随便殿下派个人来赐死也就是了,凌某自是不会抗命的。好了,你也听明白了,去告诉统领大人吧,他若是想有什么决断,一路上尽管动手就是,凌某是不会反抗的。还不快去!”说到最后一句已经是疾言厉色。

  林志恒一直神色怔忡地听着,直到那一句声如雷霆的断喝才将他惊醒,他连忙转身向舱内跑去了,却是踉踉跄跄,还差点在甲板上绊了个跟头。

  凌冲回头看了一眼,失笑道:“我还以为这小子有些长进呢?原来还是这样毛毛躁躁。子静公子,你的一番苦心都白费了。”然后才转过头来,看向杨宁,神色却是一动,他做出这般决定,别人看来定是愚忠愚孝,不懂得良禽择木的道理,所以他早已准备迎接叹息或者鄙视的目光,可是杨宁的目光却是分外的明晰,一双凤眼幽深沉静,竟是没有一丝震动,仿佛自己所做的选择乃是天经地义的一般。凌冲只觉得这少年古怪,看向他的眼神也开始莫测起来。

  杨宁丝毫不觉凌冲回去效忠外祖有什么不对,此刻见凌冲神色古怪地瞧向自己,还以为他想要问明舒廉等人被杀的真相,但是那件事情的原委他是不愿说的,若是真相泄漏,有违他成全明舒廉的心意,但是他还记得明、贺两人提及过的事情,当初是似懂非懂,如今却已经明白是有人正在挑拨离间,斟酌了一下,杨宁冷冷道:“你见到燕王,告诉他小心一些,有个叫于巍的,行刺是他主使的。”

  凌冲身子一震,忍不住凝神搜索四周是否有人,却是没有发觉,杨宁似乎是发觉了他的心事,淡淡道:“西门大人不在附近。”

  凌冲闻言心中一宽,若是西门凛不在,那么方才的说话绝没有旁人可以偷听到,他低声道:“子静公子是在杀死明、贺二人之前得到的口供么?”

  杨宁神色淡漠,冷冷道:“不关他们的事,他们是我杀的。”只说了一句话却再也不肯开口,他自知不会说谎,所以便一言不发,只是站在船头默默望着两岸的风光。

  凌冲虽然没有得到答案,可是他也是聪明之人,从杨宁的语气中已经隐隐猜出了几分真相。而且不管真相如何,西南郡司牵涉到行刺之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了。就是凌冲,虽然怀疑罗承玉借此机会打击忠于燕王的部属,却也不会相信西南郡司上下当真是清白如纸。可是无论事情真相如何,杨宁的说法已经可以将明舒廉和贺丙可能背负的叛逆罪名洗清了,在这种死无对证的情况下,想必也没有人定要追根究底吧?毕竟王上和世子殿下应该还没有撕破脸皮的打算,纵然从此以后,两人隔阂更深,幽冀各大势力之间也要开始泾渭分明。可是无论如何,这一次的事情不会损及王上的颜面了,毕竟明司马乃是被刺杀世子殿下的刺客杀了,世子殿下和西门凛对这个少年十分看重,想来不会定要说明司马是被灭口的吧,那样可就和这心狠手辣的少年反目成仇了。想到此处,凌冲不由十分开怀,再向杨宁看去的时候,突然觉得杨宁看起来十分顺眼。

  凌冲已经作出了最后的决定,虽然西门凛还没有回话,可是根据他对此人的了解,再加上想起了罗承玉平日的行止气度,倒是觉得自己回去范阳的希望很大,这样一想,顿觉心中爽快,便又生出了喝酒助兴的念头,只是那酒囊里面却已经涓滴不剩,叹了口气,他将那精美非常的酒囊丢到甲板上,便倚在船边,仿佛想要消除心中多年积压的块垒一般,他引吭高歌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辍。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注)”他的歌声虽然粗哑,却是别有一种苍凉韵味,歌声远远飘去,仿佛和江风liu水节拍呼应,更是隐隐有金戈铁马意境,虽然没有魏武的踌躇满志,却将自己心中的悲愤忧苦表现的淋漓尽致。

  杨宁不懂词中真意,却是听得入神,待凌冲唱到尽兴处,忍不住高声喝彩道:“好!”这一声犹如冰玉相击,虽然声音不高,平平淡淡,但是纵然在凌冲的高歌声中也是听得清清楚楚。

  凌冲一曲唱罢,向杨宁点头致谢,两人相视而笑,都觉得意气相投,正要继续说话,突然江面上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道:“胡说八道,这样烂的曲子,也配称一个好字,要老子说,那就是两个字,狗屁,纯粹是狗屁!”

  这声音响彻云霄,杨宁和凌冲两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凌冲脸色已经变得铁青,杨宁神色却是淡漠依旧,只是一双眸子已经是幽冷非常,仿佛是暴风雨前的模样。

  就在这时,从方才传来辱骂声的地方突然响起一缕清越激昂的笛声,笛声如裂石,宛若异军突起,曲中尽现慷慨本色,不似是江南音调,凌冲最爱这般激越的曲子,听得那人曲中意境高远,竟是连心中怒意也减了几分。笛声三转,继而有人随着笛音高歌道:“水绕苍山固护来,当时盘踞实雄才。周郎计策清宵定,曹氏楼船白昼灰。五十八年争虎视,三千馀骑骋龙媒。何如今日青山下,江东子弟除强凶。(注)”

  前面正是江水转折之处,青山遮目,江流湍急,一时之间却是看不到奏笛唱曲之人,只是凌冲听到那虽无章法,却是雄壮豪迈的歌声,也知道来人必然是豪杰之士,他虽然是武人,却是颇通文章,只听了两句已经是微微皱眉,他方才一时性起,临江高歌《短歌行》,不过是因为喜欢这首乐府的悲凉苍劲,再加上那句“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一句颇合眼前情状,一时间却忘记了此地乃是昔年赤壁大战的古战场,他在这里唱魏武的诗词,当真是自寻没趣。一年及此,虽然明知那人借着唱曲讽刺自己,却是无话可说,尤其是听到最后的两句,神色更是一动,知道乃是东南的高手名宿前来挑衅为难自己这一行人了。

  一曲唱罢,那个粗豪的大嗓门再度响起道:“服气了吧,别看那曹操胁天子以令诸侯,威震四海,可是在我江东周公瑾的面前,纵然有百万大军,还不是在赤壁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只落得仓惶北逃。什么北方霸主,不过是个跳梁小丑罢了,只可惜有人总是不知道什么是教训,你们燕山卫在幽冀关起门来耀武扬威,那与老子无关,什么时候,燕山卫的手竟然伸到东南半壁江山来了,可是小觑我江东无人么?”

  随着雷鸣也似的叫喊,只见一叶轻舟从江边山矶之后驶了出来,虽然江流折转之处江面狭窄,水流湍急,可是那艘小舟却是不急不缓,那种悠然自得的模样,不像是在滚滚江水之中逆流而行,倒像是在波平如镜的湖面上荡舟采莲一般,江水之上不知何时已经是舟船绝迹,唯有这一叶轻舟迎面而来,便是再蠢笨的人也知道定是那上面的人出声辱骂。

  这时候楼船的水手早已经知机的在江心下锚停船,两船相距不过三丈左右,杨宁和凌冲都已经将舟上两人看得清清楚楚,只见那舟上共有三人,船头立着一个虬髯大汉,黑面黑须,生得猛张飞一般相貌,而在他身边却站着一个青衫书生,手中拿着一支黑色的铁笛,那书生大概三十多岁年纪,相貌气度宛若临风玉树,神采飞扬,眉宇间丝毫不见风霜之色,想必至今仍是闺阁千金梦里思慕的情郎。而在船尾扶舵的则是一个头戴斗笠的船夫,斗笠压得很低,却是看不清容貌。

  凌冲看清楚这三人之后,忍不住微微皱眉,他毕竟是燕山卫副统领,可以查阅许多机密文件,尤其是这次南下,他将在南方可能会遇到的棘手人物都一一记在心中,见到那两人相貌,已经是心中微动,目中闪过警惕的光芒,正想着如何措词对答,身后却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燕山卫乃是燕王殿下亲卫,奉了世子殿下之命前来江南公干,东南早已纳土归陈,何言半壁天下,这句话若是听到朝廷耳中,只怕越国公也要担上几分干系。想来越国公大人精忠体国,听到两位的放肆言辞定会勃然大怒吧!无论如何,江水滔滔,皆是天子所有,就连朝廷都不管燕藩和滇藩的私下交往,就是越国公身为当朝权相,辅政重臣,也没有权力在江水之上独行其事吧?更何况你们这些江湖草莽,因人成事之辈,竟敢冒犯本统领的座舟,莫非却是看不见这船上高悬的烈焰旗么?还是诸位根本就看不起世子殿下,更是看不起手制烈焰旗的火凤郡主?”

  西门凛说到最后已经是字字诛心,他本是地位崇高之人,自然威仪极盛,那两人为他的疾言厉色所摄,只觉心中冰寒,竟是一句也不能辩驳,不由互望了一眼,交换了一个眼神,已经达成共识,千万不能被西门凛话语套住,半壁江山的口误若是真的认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现在谁不知道越国公才是朝廷百官的真正核心。可是却不能默认了瞧不起烈焰旗,这可不是得罪燕山卫而已,而是得罪了整个幽冀,到时候若是燕王或者世子传下追杀令来,凤台阁的玄武司若是一旦出手,就是当今天子也庇护不了他们,更别说这次的主事人东阳侯师冥了。

  想到此处,那青衣书生向着楼船深深一揖道:“西门统领言重了,我东南豪杰最是敬佩昔年郡主血战边关的赫赫战功,怎会轻视烈焰旗,怠慢世子殿下威仪,只是今次阁下南来,一路上作威作福,未免太不将我们江南人瞧在眼里,只是昨夜,大江上下,就有数十位黑白两道的英雄死在贵属下的手上,更别提这些年来,阁下在幽冀主持燕山卫,多少北上游历的江湖朋友,都因阁下的心狠手辣,以致陨命他乡,今日阁下途径江水,若是我江东豪杰不趁此良机讨还公道,只怕天下人都要将我们瞧轻了。今次江东黑白两道,就在前面十里的赤壁山歃血为盟,要向燕山卫这过江强龙公平挑战。在下铁笛书生靳长空,和滚江龙隋祥隋首领乃是受盟主之命,前来邀请阁下往擂台相会,双方不拘生死,定要分个胜负高低,只是不知道阁下可有这个胆量前往赴会?”

  西门凛微笑道:“师冥倒是不怕死,前些日子吃的亏只怕都忘记了,既然江东群雄都忙着拍春水堂的马屁,那么本座怎会不赏脸呢?只不过东阳侯既然堂堂正正的遣使约战,这比斗的规矩应该有所指教吧?如果是一拥而上,来个群殴,本座自认属下不多,没有前去寻死的理由。”

  那一直憋闷着怒气的虬髯大汉闻言嗤笑道:“老子还以为燕山卫的大统领有多大的胆子,原来也是这般瞻前顾后,胆小如鼠,看来师侯爷当真是多此一举,若是依着老子,直接拦江约战倒好些,西门统领才没有避战的借口,若是你怕了,就老老实实偃旗息鼓,夹着尾巴滚回幽冀去吧,只是别忘了途中到信陵拜祭一番,向圣烈大皇贵妃请罪才是,谁让你这燕山卫大统领丢尽了她的面子。”他这番话说得刻薄无比,别说西门凛,就是凌冲等人都已经是怒形于色。

  这大汉就是辱骂西门凛也是应有之意,毕竟双方敌对,激将本是常事,可是他万万不该提及“信陵”和“圣烈大皇贵妃”这两件事情,这本是幽冀众人心中的最大忌讳,火凤郡主薨逝之后,燕王也曾上书要求迎归郡主遗骸,但是皇室以尸骨难以分辨,且郡主已为大皇贵妃为由拒绝了此事,此后燕王便不再强求,因此皇室在邙山之上建了火凤郡主的陵寝,称作信陵,而“圣烈大皇贵妃”便是郡主的谥号。郡主生前死后都未能重返信都,这是幽冀上下心中最大的耻辱,所以信陵这两字是万万不能在他们面前提及的。而郡主生前就不喜欢别人称她“大皇贵妃”,除了正式的诏书之上,就是皇帝对她,也是尊称为郡主的,“圣烈”谥号乃是杨氏所加,更是为幽冀中人痛恨。事实上,有人以为幽冀根本就是准备将来起兵谋反,等到大获全胜,占了洛阳之后,再堂堂正正地供奉郡主陵寝,所以才没有继续据理力争。

  这大汉连犯两桩忌讳,怎不令西门凛等人义愤填膺,就是他的同伴,铁笛书生靳长空也是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完全不知道隋祥为何突然胡言乱语,此人一向粗鲁,什么信陵,什么“圣烈大皇贵妃”,只怕他跟本就不知道这两个词句,怎会脱口而出呢?

  就在靳长空从呆愣中清醒过来,想要替隋祥致歉的时候,只见西门凛仰面大笑数声,然后指着隋祥厉声道:“隋祥此人,乃是汉水之上的盗匪,素来劫掠行商,无恶不作,如今又敢当众辱及郡主,哼,郡主的陵寝和谥号也是你这等盗匪可以随便提及的么!给我取了他的首级,待本座设香案祭祀郡主在天之灵。”

  随着他的命令,站在他身后的八个少年同时扬手,八柄飞刀脱手飞出,疾如星电,向隋祥招呼过去,这八柄飞刀有的直飞,有的盘旋飞掠,有的划过一个弧线,截住隋祥后路,上下高低更是截然不同,八柄霜刃,似是交织成天罗地网一般,将隋祥和靳长空笼罩在其中,竟是没有一丝空隙。隋祥刚刚拔刀出鞘,那些飞刀已经到了身前,将他避让的方向全部封住,隋祥一惊非小,却也不躲闪,手中长刀挥洒,化成铜墙铁壁,想要拦阻这些飞刀,靳长空也是以铁笛拨打,他知道这些飞刀主要的目标是隋祥,甚至不顾自身安危,定要护住同伴,若是隋祥因此给人杀了,那么江东豪杰的面子可就丢尽了。

  两人同心协力,八个少年的暗器虽然高妙,但是毕竟年轻,手法不够老练狠辣,而且原本距离数丈,所以虽然船上不便躲避,两人还是将八柄结成的阵势的飞刀全部拦下,只是靳长空手臂被一柄飞刀划破了个口子。即便如此,靳长空也是大大松了一口气,瞪了隋祥一眼,连忙深深一揖,正要请罪的时候,眼睛余光瞧见碧光一闪而逝,耳边传来一声短促的铮鸣,然后便是长刀坠落在船板上的声响。靳长空骇然抬头,只见隋祥双手正抓向咽喉,而喉咙要害上面却是露出一支男子使用的寻常绿玉发簪的头部,而隋祥咽喉里面嗬嗬作响,两颗眼珠几乎要跃出眼眶,眼看就是不能活了。靳长空只觉得头晕目眩,伸手搀住隋祥,眼光一扫,只见那落在船上的长刀刀身上面竟是有一个小孔,显然那根发簪先是射穿了隋祥的长刀,然后才射穿了隋祥的咽喉,这般速度力量,当真是惊世骇俗。

  眼睁睁看着隋祥没有了声息,靳长空长叹一声,将隋祥的尸身放到舱内,站起身来,向楼船甲板上看去,目光一一掠过众人,只见一个青衣少年也立在船头,却是避在阴影里面,他虽然和幽冀众人都保持着一段距离,但是一来相貌寻常,二来年龄服饰也和西门凛身边的那些少年随从区别不大,所以靳长空原本竟是没有注意到他,只是此时看去,唯有这少年发髻散落了下来,不问可知那根玉簪是何人出手的。

  凝视了杨宁片刻,靳长空叹息道:“请问西门统领,这位少年英雄是哪一位,想必是幽冀后起之秀吧?”

  西门凛微笑不语,他早料到杨宁必不会容忍,所以自己才没有出手,如今听到靳长空动问,他也不正面回答,却是笑着对杨宁说道:“你就自己告诉他吧。”

  杨宁神色丝毫不变,却是上前一步,让阳光照射在他清秀冰寒的容颜上,他淡淡道:“武道宗许子静,幽冀阶下之囚。”靳长空身子一震,只觉得那少年的一双眸子流光溢彩,分外的刺目,他避开了目光,冷冷道:“原来如此,听闻阁下血洗听涛阁,原本江东豪杰还将公子当成是英雄好汉,想不到阁下已经投靠了幽冀燕王,也罢,赤壁约战,算上阁下一份就是。盟主下令,在赤壁山下江水之中设下擂台,双方交战十阵决,最后赢了六场的一方就是胜方,不知道西门统领和许公子可有胆量赴会么?”

  西门凛闻言笑道:“十阵决胜负倒也不差,东阳侯却是将本座身边有几个人都摸清了,只不过我这些随从都还没有成年,莫非江东豪杰想和这些孩子一决生死么?”

  靳长空已经恢复了冷静,寒声道:“侯爷能够将他们带在身边,想必个个都是少年高手,昨天他们就很厉害么,杀了我方许多兄弟,所以十阵之约是不能少的,不过统领若是不想他们出手,自然可以多接下几阵,如今有了许公子相助,想必区区十阵,在两位统领和许公子眼里不过是轻而易举的小事罢了,当然若是统领有异议,就是混战也是可以的,只是在下有言在先,江水上下已经被讨生活的好汉封住了,就是三位可以逃走,也要付出一些代价的。”

  西门凛朗声笑道:“岂有此理,燕山卫所到之处,无不俯首听命,今日不过是小小阵仗,本座怎会胆怯逃走,就请阁下引路,让本座见识一下师�

  ��爷精心安排的场面吧。”

  靳长空放眼望去,只见西门凛左右众人,就是十几岁的少年,也都是跃跃欲试,丝毫没有戒惧之意,好像不是要去和江东无数豪杰厮杀一般。饶是以他心中怨恨交加,也不由生出敬意,便拱手施礼道:“如此,那么在下就为统领大人引路,请。”说罢一挥手,那坐在船尾闷声不响的船夫也不见多大动作,轻舟已经调头过去,如飞驶去。

  西门凛下令催舟跟在后面,自己却是笑着对凌冲说道:“凌兄,你我今次要并肩而战了。”

  凌冲笑道:“统领放心,不论你我之间有什么仇怨,大敌当前,也断然没有内讧的道理,只不过子静公子并非幽冀所属,为何也要插手呢?”他虽然感激杨宁,却是仍然将心中疑惑问出。

  西门凛却是微笑不语,杨宁更是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只是淡淡瞧向远方,只是眉梢眼角,却尽是兴奋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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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丁宁《望江南V旅窗杂忆》

  注:曹操《短歌行》

  注:陆龟蒙《算山》改(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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