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相对浴红衣(四)
成全了一双佳偶,杨宁和青萍都是心中欢喜,只是眼前却还有一双怨侣,两人对望一眼,目光交错间已经形成共识,青萍径自上前一步,先向周云箐敛衽一礼,微笑道:“周真人,这一次若非你全力相助,我可没有把握这样容易解决了乔家,小女子原本应该多多致谢的,只是蔓儿年纪幼小,不知道真人为什么对她下这样的毒手呢?”一边说着,已经伸手要将蔓儿的身体抱走。
周云箐神色茫然,下意识地想要收紧手臂,只是肌肤略一相触,她便感觉到蔓儿的身躯虽然柔软如故,却是渐渐开始冰冷,胸口更是早已经没有了起伏,这也难怪,虽然事到临头,她没有忍心折断蔓儿的颈骨,却依旧用了重手法点了小女孩脑后的凤府穴,便是一流高手也禁不住这样一指,更何况一个尚未成人的小女孩呢?
一想起自己竟然在狂怒愤恨下杀了一个无辜的小女孩,周云箐便觉无地自容,只得松开手臂,任由青萍将蔓儿抱走,不过她性子倔强,心中虽然已经是愧悔交加,却一丝也不肯显露出来,反而冷哼一声道:“不过是一个孽种,杀之又有何妨!”口中虽然斩钉截铁,紧握的双拳掌心却已经一片血肉模糊。
顾云秋闻言便是一阵心痛,以他对周云箐的了解,自然猜到周云箐并不像表面上这样强横,只是目光落到蔓儿苍白如雪,却偏偏平静得宛若安眠的面容上,更觉心如刀割,一口鲜血霎时喷洒在衣襟上,仍觉胸口绞痛非常,仿佛一身真气都开始激荡起来。正在这时,一只手掌却按在了他的背心,一缕冰凉活泼的真气透体而入,耳边响起一个冷冽的声音道:“你的内伤刚刚痊愈,真气运行还没有完全稳定,如果再像这样激动,只怕会有复发的可能,今日过后,你若想一死,那也随便你,只是若想辜负我一番苦心,死在我姐姐眼前,那是万万不能,你若胆敢如此,可别怪我让你死不瞑目。”
顾云秋听得心中一寒,只觉杨宁的目光仿佛透过自己,落在了周云箐身上,他宁肯自承负心罪名,也不想周云箐受到半点伤害,自然更不愿周云箐被自己连累受人戕害,而身后那人的身份,他早已经心知肚明,就连堂堂越国公的世子都被他所杀,还有什么人是他不敢杀的呢,越想越是心惊,他不敢忽视杨宁的警告,只得勉强自己坐直身形,摆出五心向天的姿势,物我两忘,在身后源源涌入的真气帮助下运气调息了一个周天,将所有散乱的真气都收拢到丹田气海。
待他睁开双眼的时候,却正好听见青萍用疑惑的语声问道:“你怎么知道顾云秋当真抛弃了你呢?既然令尊不久之后便找到了你,难道周真人便没有想过顾云秋有可能是被令尊逼走的么?”
顾云秋心中巨震,刚刚理顺的真气差点再度紊乱起来,几乎是摒住了气息仔细去听周云箐的回答。
周云箐神色瞬息万变,良久才冷冷道:“我周云箐虽然算不上什么人物,又岂会轻易上当受骗,当日我在青城清醒过来之后,痛定思痛之下,也想到有这样的可能,便用了半年时间,一一追问过曾经有份下山追缉我与那贼子的同门,尤其是和我爹爹同行的两位师兄,据他们所说,是在镇上听说有一个疯疯癫癫的女子到处寻找丈夫,这才寻线找到了我,自始至终,他们都没有见过顾云秋那贼子的面。顾云秋的武功剑术在我们同辈弟子中数一数二,如果不是我爹爹亲自出手,绝无可能将他轻易制住,若是数人联手围攻,在我的逼迫下也不可能人人都守口如瓶,我那些师兄妹,还真没有几个像顾云秋那贼子一般心机深沉的。如果当真是我爹爹逼迫他离我而去,这十年来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无论怎么说,都只有一个可能,就是顾云秋背情负义,始乱终弃。”
说来奇怪,周云箐在青萍的追问下讲述这段往事的时候,原本以为自己会像方才一般愤恨欲狂,可是不知怎么,说着说着,她竟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平静,或许是已经看到了顾云秋遭到报应,或许是满腔情恨终于宣泄了出来,她的语声透出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又带着些许灰心绝望,只觉得这一生似乎都已经结束,再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值得她关心了。
顾云秋听见周云箐这番话,眸光越发黯淡下去,却没有任何辩驳,只是深深凝望着周云箐的身影,正在这时,燃烧了整整一夜的火堆渐渐开始熄灭,只余下最后几根还没有燃尽的干柴还在毕剥作响,明灭的火光摇曳不定,仿佛随时都有可能熄灭,此刻正值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天地间星月无光,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大殿之内一片晦暗,那个记忆中明艳如火的女子就在自己的眼前被无尽的黑暗缓缓吞噬,再也看不见一缕倩影,无论自己如何努力地想保护她,却还是将她伤得体无全肤,绝望之下,顾云秋惨然一笑,只恨不得立刻死去,偏偏身后那一缕蓄势待发的凛冽杀机,让他不敢有丝毫动作,内外交迫之下,当真是生不如死。
青萍听周云箐讲了十年前的种种往事,只觉疑团重重,目光忍不住落到了顾云秋身上,这个男子处境如此窘迫之下,还冒着身份泄漏的危险替周云箐接下了乔长陵这一战,怎么看也不像是背情负义之人,心思一转,抬头向杨宁问道:“你说过顾云秋身上有积年旧伤,可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受的伤么?”
她这个问题一出口,被点了穴道却还能开口说话的宋云武忍不住冷笑道:“这位小姐,你莫非是将他当成了神仙么,一个人受了内伤,若是经久不愈,伤势反复发作变化,就是扁鹊在世,也没有办法准确判断受伤的时间。”
青萍柳眉一竖,还未出言叱责,杨宁已经眸光一冷,遥遥一掌虚拍,众人只听见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过,宋云武的半张面孔霎时多了五道指痕,并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肿胀起来,宋云武眼眦欲裂,额头上青筋迸现,咽喉里面咕咕作响,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口淤血来,里面还夹杂着两颗断牙,然后他的面色便由愤怒变成了无比的恐惧。隔空发掌的绝招并没有将他彻底吓住,让他如此惊恐的是杨宁那双冰寒刺骨的眼睛,这一巴掌如此沉重,若是旁人多半眼中会有怒色或者嘲弄,甚至还会有得意之色,可是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发觉杨宁的目光有丝毫波动,始终是无悲无喜,漠然冰冷得宛若亘古不变的苍穹,直到此刻他才发觉,堂堂的左手神剑,青城掌门的爱子,这样的身份在这个人眼中只怕分文不值。狂妄自大的人若是遇见了真正的天敌,往往会变得无比怯懦,宋云武再也不敢吐出一个字的抱怨,一声不吭地低下头去,避开了那双仿佛可以透穿自己肺腑的利眼。
见宋云武还知道几分深浅,杨宁冷冷一晒,不再理会他,这才回答青萍的问题道:“顾云秋是被第九层的降魔功所伤,大约是十年之前,时间偏差不会超过一个月,算来正是周真人所说顾云秋失踪的时间。”
周云箐闻言面露疑虑之色,喃喃道:“这怎么可能,降魔功是青城不传绝学,青城上下在十年前能够将降魔功练到第九层的只有掌门一人,只是直到我清醒两月之后,掌门人才破关而出,在那之前根本不可能有人用第九层降魔功重伤了顾云秋。莫非是掌门知道了那件事情之后下山寻到顾云秋,将他打成重伤么,只是为何不让我知道此事,我当时已经在三清祖师面前立下誓言,一定要将顾云秋这个贼子杀死,若是我知道,一定不会让这贼子逍遥了这么多年。”
杨宁冷冷瞥了周云箐一眼,淡淡道:“青城派的降魔功历来只传嫡系弟子,而且传男不传女,第九层降魔功更是只有掌门和各大长老可以参修,如果十年前当真只有你们的掌门人正在修炼第九层降魔功,那么打伤顾云秋的就一定是他了。从顾云秋的伤势上来看,伤他之人内力雄浑,刚柔兼济,一掌便震伤了顾云秋的全身经脉,这正是降魔功第八层练到炉火纯青的特点,可是顾云秋虽然百脉俱伤,却没有一处经脉断裂损毁,又说明此人的内功已经到了柔极胜刚的境界,才能伤而不断,若即若离,显然第九层降魔功已经初窥门径。若是我所料不差,你们的掌门这十年来内功是否迟滞不前,始终难以达到无有无间的境界,这多半是他十年前不顾练功正在紧要关头,强行破关而出,以致延误了参修第九层心法的最佳时机,这才导致日后练功事倍功半,难有精进的结果。”
周云箐陷入了沉思,她是女子之身,降魔功根本不曾修习,自然不知道掌门的内功到了何等境界,只是她爹爹是在七年前开始参修第九层降魔功心法的,两年前却已经隐隐和掌门不相上下,莫非真如这少年所说,十年前掌门隐瞒众人破关而出,暗中寻找到自己和顾云秋,将顾云秋打成重伤么?
感觉到周云箐心神悸动,宋云武只觉得这一生最珍贵的东西都要在今日失去,也顾不得对杨宁的恐惧,大声辩驳道:“你胡说八道,青城上下谁不知道十年前他们两人私奔之时,家父正在青城后山白云洞闭关修炼降魔功第九层心法,直到一年之后才开关而出,怎可能到那穷乡僻壤去追缉顾云秋和周师妹,习武之人谁不是将武功看得比性命还重,岂会为了一个失节的未来儿媳舍弃成为绝顶高手的唯一机会?再说我与周师妹的婚事早已下过媒聘,家父若当真出山找到他们两人,也可以名正言顺地一掌将诱拐周师妹私奔的顾云秋打死,然后再将周师妹带回山上与我完婚,何需藏头漏尾,暗中逼走顾云秋呢?阁下武功虽然高明,却未必能够尽识天下武功,你若想凭着信口胡说诬蔑家父清名,宋某宁死也绝不会让你得逞。”
杨宁淡淡一笑道:“我或者是胡说吧,你的降魔功已经练到了第三层,可是大概已经有半年时间没有寸进了吧,可知道为什么?”
宋云武心中一震,脱口道:“你怎么知道我练功出了问题?”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好,但是这一点是他心中久已悬结的疑问,便是父亲也不能解答,终于还是忍不住用热切的目光向杨宁询问。
杨宁低头看了顾云秋一眼,见他虽然面色苍白,但是真气运行已经全无窒碍,便放开按在他背心的手走到宋云武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冷冷道:“你当日修炼青城派入门内功心法纯阳功的时候,第一层按规矩应该练上一年,你却贪功求快,只练了九个月便开始习练第二层?”
宋云武大惊失色,这件事情他从未告诉过第二个人,他们这样出身的人往往易子而教,当年他是在周云箐的父亲教导下开始练武的,纯阳功第一层练成之后,他不耐烦要整整练上一年,便从父亲门下的弟子处要来第二层心法,趁人不注意偷偷习练,其实第二层心法不过比第一层多上一个周天,再加一步导气归元罢了,因此即使是周云箐的父亲经常检视他的进境,也没有发觉异样,反而因他内息充盈,颇为赞赏他的资质,若非如此,也不会在日后力主将周云箐许配给自己,想不到正是当初的一念之差,误了自己的武学进境。
杨宁也不理会宋云武心中的惊涛骇浪,淡淡道:“修炼内功心法,最要紧的就是入门奠基,如果是修炼降魔功这样的顶级心法,若是不循规矩,自行主张,可能会岔了真气,或者伤了穴道经脉,最多也不过是走火入魔罢了,只要根基扎实,都还有调治好的希望,反而是像你一般,在入门的时候有所差错,才是不可挽回。如果是邪派的内功心法,你多半早已经百脉俱焚了,即使是青城派这种道门正宗心法,当日差了养气的功夫,便会限制你日后的进境。想必你没有将这件事情和任何人说过,否则就是毁去根基重新修炼,也好过现在这般。”
宋云武只觉失魂落魄,再不怀疑杨宁的判断,既然杨宁连这样的事情都看得出来,那么看出顾云秋身上伤势的来历也就不奇怪了,难道当真是自己的父亲十年前施展辣手将顾云秋打伤的么?莫非是自己当日趁人不知跑到父亲闭关之所的那一场恸哭,才让他老人家不顾掌门之尊,不顾练功正在紧要关头,私自下山替自己铲除唯一的障碍么?只恨自己当时还觉得父亲无情,不肯出关相见,事后还与父亲斗气了一两年,却想不到父亲竟然是如此宠爱自己。
周云箐却是听得浑身发冷,半晌才茫然问道:“云秋,难道十年前当真是掌门将你打成重伤么?”
顾云秋心知再也无法隐瞒,只得黯然道:“不错,我去镇上的途中,便被掌门截住,我苦苦相求他成全你我一片痴心,却被他一掌击落河中,漂到下游五六十里处才被一户农家救起,休养了大半年伤势才渐渐痊愈,只是我的面容被河中乱石划破,小腿骨也折断了,因为接续得太迟,所以成了残疾,一身武功更是废掉了大半,我这般情形,再也配你不起,所以才会娶了蔓儿的母亲为妻,隐居在乡间种田,后来又遭到变故,无奈之下,才会带着蔓儿流浪江湖,以卖艺为生。”
周云箐神色数变,良久才道:“昔日你我曾在月下盟誓,我若负你,拂尘碎首,你若负我,利剑穿心,你将我周云箐看成何等样人,难道竟会因为你毁容成残而辜负前盟么,若是你肯回青城见我,我就是拼着与爹爹断绝父女血缘,也不会弃你不顾,若是你连这点信心都没有,我周云箐才是爱错了人。我不信你是为了这个原因娶了别的女子,是不是你曾经返回青城,却被他们阻挠不能上山,即便如此,你也有负心之嫌,就是不能上青城寻我,这十年来,我奔波天涯,四海为家,难道你也找不到我么?”
顾云秋神色惨然,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难过,别过脸去不敢再看周云箐一眼,漠然道:“纵然你不肯负盟,我也不能这样见你,十年之前,我顾云秋的才貌武功在青城弟子中首屈一指,才敢撷取你这朵青城山上最艳最美的名花,若是如今这般形貌,就连武功也废去大半,若是当真与你结为连理,岂不是要让师兄弟们笑你有眼无珠,笑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宁死也不肯受他们羞辱,无论如何,终究是我辜负了你,蔓儿也是被我这个父亲连累,才有此劫,我没有资格怪你,阿箐,你还是将我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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