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十年生死(五)
青萍心中有些不安,原本她听从杨宁的建议诱使商欣出战,只觉得这是最适合的人选,却没有想到商欣的经脉居然受过重创,这样一来,即便商欣真的能够出奇制胜,很有可能也是两败俱伤,若是内伤反噬起来,甚至会比乔长陵伤得更重,这便悖离了她的希望了。
青萍也是习武之人,自然知道外伤易治,内伤难疗的道理,习武之人若是受了外伤,即使严重一些,甚至伤筋动骨,只要用些上好的伤药,精心调养一段时间,便可痊愈,若有内功辅助,甚至不会留下任何后患,若是经脉受伤,情况便截然不同了。
即便是宗师级数的高手,一旦受了内伤,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恢复如初,甚至有可能比常人恢复得更慢,只因能够伤到他们的人,多半也是内功出神入化的绝顶高手,也之所以有许多武功高绝的人,平素很少受伤,但是一旦受伤便伤得更重,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当然像杨宁这样的又不同了,他数次受伤,不是因为遭到围攻,就是和翠湖出世一系的传人交手,姑且不说武道宗的心法特别适合用来疗伤,那些伤到他的人大多数功力相差颇远,自然易于疗伤,而无色庵主和平烟的武功虽然胜过杨宁,但是翠湖的内功心法偏偏是杨宁除了本门心法之外最了解的心法,治疗起来自然是事半功倍。
绝顶高手尚且如此,若是寻常江湖中人受了内伤,后果就更难以预料了,一般来说,除非有功力精纯的师门长辈相助,大多数人都只能凭借自身修为缓缓痊愈,而商欣的经脉曾经受过重创,现在还没有痊愈,不是他当初受伤太重,难以治愈,就是在受伤初期错过了疗伤的机会,这才延宕日久,留下了无穷后患。
心中惊疑片刻,突然瞥见杨宁神定气闲,唇边甚至露出一缕微笑,想起昔日杨宁和自己说过的事情,顿时豁然开朗,笑道:“伤得再重又有何妨,就连差一点油尽灯枯的人你都救了回来,若是帝尊肯仗义出手,还怕商先生的内伤不能治愈么?”
从方才青萍皱眉开始,杨宁便暗地里欣赏着青萍的种种神情变化,从初时的黛眉轻颦,面带薄怒,到苦思冥想时候的专注认真,再到豁然开朗之后的嫣然欢畅,只觉得每一个神情都是那样动人,无论如何都看不够,不过他却并非是故意惹青萍烦恼,只因他知道青萍的性子,最是聪明好胜,与其自己一一告知,不如让她自己想通,才会更加开心快活。
杨宁和青萍在这里窃窃私语,中殿大门的暗影之中,周云箐却是满面寒霜,一双明丽的眸子紧紧盯着场中交战的两人,不,应该说盯着那个自称商欣的卖艺男子。说来也是奇怪,这个人周云箐明明没有见过,不论身材容貌都是十分陌生,就连他用的剑法也不曾有过任何印象,可是不知怎么,她越看越觉得自己可能认识这个人。那种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的森然气度,那种明明处在劣势,却偏偏从容自若,迫得对手气急败坏的交手作风,都渐渐和她记忆中永志不忘的身影相合起来,甚至就连他左手捏动剑诀时小指翘动的细微习惯,也是一般无二。可是这怎么可能,那人不是早已经远走高飞,凭着他的本领气度,相貌才学,即便不能飞黄腾达,也不该如此落魄。
恍惚中,周云箐仿佛回到了十年之前,那时候他们两人联袂私奔,最后隐居在乡间,他下地种田,她学着操持家务,虽然不是将白饭做成了锅巴,就是洗坏了衣服,可是那一段日子是多么快活,就连武功都荒废了,即便如今回想起来,也是历历在目。只可惜两人在那里住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他便借口到镇上办货,自己从中午等到日暮,辛辛苦苦做好的一桌饭菜都已经凉透了,却还是没有见到他的身影,他就这样一去不返。当时自己还怀疑他出了意外,不惜冒着泄漏身份的危险四处寻找,可是等到她精疲力尽的回到家中,却发现两人私奔之时所带的金银和自己从父亲身边盗来的那本剑法笔记都不见了,这些东西藏在何处只有自己两人知道,若非如此,自己多半会以为遭了盗匪,而不是他背情负义,抛弃了自己。之后的时间自己却是一片空白,只知道自己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年以后,自己已经回到了青城。那半年的事情青城上下都是讳莫如深,可是她却心中明白,除了那个负心人,自己更失去了这世上最宝贵的东西,一个怀胎不到三月的婴儿。
坚拒了宋云武的求婚之后,周云箐便披上了道衣,这一生她所有的幸福都已经葬送在那个负心人身上,多年来奔波江湖,就是为了报仇雪恨,可是今日亲眼看到了仇人,她却连出手的勇气都没有,只能呆呆看着那张早已面目全非的丑陋面容,再也找不到昔日的英俊影子,还有那条残废的右腿,想必他当年那身同辈弟子中数一数二的轻功已经废掉了一半,满腔的仇恨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淡化。
正在这时,久战无功的乔长陵似乎有些按耐不住,剑势突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虽然剑招还是那些剑招,依旧是一剑刺向几处重穴,凌厉无比,却不见了原本的飘逸潇洒,而是添了几分残狠诡异,如果说原本的剑势宛若天风海雨,虽然咄咄逼人,却还有堂堂正正的气度,现在的剑势却更像是来自九幽的鬼魅,阴气森森。卖艺男子身临其境,自然能够感觉到乔长陵剑法的威力又添了三分,就像是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一柄钝剑渐渐开始沉滞起来,防守的剑圈更是被压缩到了极致,虽然没有见血,身上的粗布衣衫却被剑气削得七零八落,即便是不大懂得武功的人,看到卖艺男子的模样,也知道情势定然不妙。
周云箐心中也不知道是悲是喜,忽而觉得最好那人就这样死在乔长陵剑下,免得自己不忍向他寻仇,忽而又觉得那人要死也应该死在自己的拂尘之下,心慌意乱之余,不禁按在了寒雪拂尘的尘柄上,偏偏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扯动她的袍袖,周云箐心中一震,若非感觉到那人力道极小,差一点拂尘就要出手,侧首望去,却没有看到人,心中一动,低头一看,正撞见蔓儿那双满含惊恐的眸子,不禁心中一动。
蔓儿在中殿等得心焦,爹爹出去之后便再也不见踪影,看其他人都没有留心自己,便偷偷跑了出来,除了青萍和周云箐之外,其他人她都不熟悉,一眼看到周云箐就站在门前,又想起方才这个道姑还要收自己为徒,便来向她询问。她年纪还小,没有发觉周云箐眼中的寒意,见她低下头来,便仰首问道:“这位姑姑,您说我爹爹能不能打败那个人?”
瞥见蔓儿眼中的信任依赖,周云箐却觉得一颗芳心似乎已经跌入了谷底,是啊,不论那负心人如何凄惨,他却已经娶妻生子,就连女儿也这么大了,虽然看起来只有七八岁,但或许是流浪江湖的缘故,让这个孩子显得小一些呢,这样算来,自己那未出世的孩儿若是活到今日,最多也就大上一岁半岁,想必当年他就是移情别恋,和这个小女孩的生母一起离开自己的吧?
突然之间,周云箐心中生出一缕恶念,既然那负心人害死了自己的孩儿,不如报应在他心爱的女儿身上,越想越觉得应该如此,口中笑着安慰道:“蔓儿放心,你爹爹一定能赢。”右手却已经离开了尘柄,缓缓放到了蔓儿的后颈,却没有立刻下手,暗自忖道,若是那负心人战败,便将蔓儿带回青城,日日折磨,让他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若是那负心人胜了,便在他面前杀了蔓儿,让他悔不当初。
青萍原本觉得杨宁虽然没有明言,但是言外之意商欣应该可以得胜,但是到了这个时候,还不见局势逆转,不禁有些心急起来,忍不住道:“若是这一场败了,前面纵然胜了几阵,也都是无用。”
杨宁明白青萍催促自己暗中出手,却传音道:“关于《袁公剑法》,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你,其实《袁公剑法》本质上乃是刺客的剑法,虽然剑招早已经失传,我圣门之中却留有剑术神髓,两百年前,圣门补天宗弟子空空儿仗以行刺藩镇,曾经名动天下。你不觉得乔长陵现在的剑法和方才有些不同么,若是我料得不错,想必乔家先祖自矜世家身份,将得到的剑法残篇改头换面,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又将剑法的本来面目保存了下来,只是不肯轻易示人,其实乔长陵现在所用的剑法与《袁公剑法》倒有两分神似,显然这才是乔家剑法的原貌。”
青萍听得心惊肉跳,急道:“这下糟了,原本那改头换面的剑法已经如此厉害,现在换上了正主,商先生岂不是输定了。”
杨宁淡淡道:“恰恰相反,原本商欣的胜算不过五六分,现在却已经有了八九分了。用剑之道,首要在心,其次在人,最次在剑,乔长陵求胜心切,焦躁轻浮,商欣只求不败,胜负不萦于心,这是心胜,乔长陵平素高高在上,乃是世家子弟,却用杀手之剑,商欣有自知之明,这几招越女剑法,只怕他睡梦中都在揣摩,这是人胜,袁公剑法不敌越女剑法,商欣还有杀手未出,这是剑胜,有此三胜,我只说他有八九分胜算,还是太谨慎了呢。”
杨宁所说已经涉及到剑道至理,青萍不过是略窥门径,虽然有所领悟,却不能完全明白,只是听杨宁说商欣还有杀手,不禁露出惊疑之色,杨宁心知肚明,也不等她追问,便答道:“我只说一件事,姐姐就明白了,其实真正的越女剑长不盈尺,杀人溅血只在电光石火之间,天下万物,盛极反衰,武道也是如此,你别看乔长陵现在威势惊人,实际上他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最多六招,就是他落败之时。”
青萍深知杨宁在武道上的见识成就,闻言毫不怀疑,凝神瞧去,果然乔长陵眉宇间已经隐隐有疲倦之色,只是商欣此时也已经面色苍白,只怕内伤已经隐隐发作,却不知道他能不能撑到反败为胜的时机,见乔长陵斜斜一剑刺向商欣的面目,便在心中暗自数道“一”。
杨宁胸有成竹,只瞥了一眼商欣出剑的手势,便低声道:“终于使出青城剑法了,苍松迎客。”话音未落,只见商欣钝剑平刺上挑,这一剑雍容飘逸,正是青城《松风剑法》的起手式,青城乃是名门正派,这起手式自然不会当真进攻,只是一式虚招。不过商欣出剑的时机妙到峰巅,正对上迎面而来的剑锋,两截剑尖堪堪相对,若是乔长陵的长剑顺势削落,虽然有些冒险,却也有机会轻取一城,可是乔长陵的选择却是横剑直削,想要凭着宝剑之利,砍断商欣那柄钝剑。比剑到了只能凭借兵刃之利的份上,说明乔长陵已经是难以为继了,商欣看在眼中,眸中寒光一闪,钝剑挥洒,飘逸自在,点向乔长陵的双肩。
还未等宋云武的惊呼声入耳,青萍已经听见杨宁低声道:“果老挥鞭,那么下一招应该是拐李柱杖。”果然,乔长陵刚刚回剑挡住了那一招果老挥鞭,商欣手中的钝剑已经向下刺向乔长陵的丹田,变招换式之间全无痕迹。
乔长陵早已经习惯了商欣散漫的攻势,想不到他竟会突然使出这样精妙的剑法,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但是接下了第三招之后便稳住了阵脚,不仅守得极稳,更是信手一剑反击,雪亮的剑光暴涨起来,七道茫茫剑影同时刺向商欣胸腹之间的七处大穴,《袁公剑法》的极致也不过是一招九剑,他能够练到一招七剑,已经是十分难得。
这一剑凌厉非常,商欣似乎是化解不开,向后仰面倒下,看似是铁板桥,身形却十分狼狈,后背已经几乎贴近了地面,乔长陵得理不让人,剑势折转,向下刺去,这一剑有些勉强,只是笼罩住了两三处穴道,商欣腰身扭动,如同游鱼一般滑了出去,身法美妙慵懒至极,手中钝剑却是斜挑上撩,这一剑十分厉害,乔长陵躲避不开,无奈横剑拦住,双剑相击,发生碎裂的声响。
宋云武一声惊呼之后便强行忍住,但是看到这里早已是满面惊容,这一招叫做仙姑醉卧,和前面的两招都是《青城八仙剑》里面的剑招,再加上前面那招苍松迎客,这个卖艺男子已经接连用了四招青城剑法,而且每一招都是意蕴深远,神完意足,显然不是偷学来的,即便是自己,在剑法造诣上也难以和他媲美,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个男子究竟和青城有任何关系,心中不禁生出不祥的预感。
乔长陵手中是一柄利剑,商欣却只有一柄钝剑,所以那一招仙姑醉卧,虽然是商欣占了上风,迫得乔长陵收剑相阻,但是两剑相接,乔长陵的利剑不过是崩了一个口子,商欣手中那柄钝剑却已经只剩下半截。乔长陵心中大喜,一剑刺向正在挺直身形站起来的商欣,角度方位都是无可推敲,显然已经决定要用这一剑结束战斗。乔长陵的反应却十分古怪,身形一翻,竟然背过身去,那柄钝剑却护住背心,这是《八仙剑》里面洞宾背剑那一招,原本是绝佳的守势,只是商欣用在这里却有些托大,毕竟《袁公剑法》无孔不入,而那柄钝剑却只剩下一半剑身。
果然乔长陵这一剑不过略微变换了一下角度,便继续刺向商欣并无防范的腰背,眼看商欣便要丧命在乔长陵剑下,杨宁却是微微一笑,用欣赏的语气道:“回眸一盼。”
杨宁说到第一个字,商欣已经弃了手中钝剑,说到第二个字,商欣已经在间不容发之际转过身来,一道寒光电闪而没,待到杨宁说出第四个字,商欣已经疾退丈许,而这时,青萍已经数到第六招,放眼望去,只见乔长陵胸前衣襟渗出鲜血,神情怔忡,商欣面色惨白,血色全无,手中却拿着一柄寒光耀眼的短剑,却原来那柄钝剑不过是个剑鞘,里面竟然还藏着一柄长不盈尺的短剑,商欣层层设伏,终于胜了这一局。
还未等青萍宣布胜负,周云箐却突然声音凄厉地喝道:“顾云秋,我要你血债血偿。”商欣骇然回首,只见蔓儿软软倒在周云箐臂弯,他原本早已想到周云箐会认出自己的身份,却万万料不到她竟会向蔓儿出手,心中宛若刀割一般,咽喉一甜,鲜血上涌,却不愿让周云箐看到,一转头,偷偷将淤血吐到袖子里面,这才强忍悲痛,苦笑道:“阿箐,十年不见,你还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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