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身陷囹圄
秋日的寒霜将殿前严丝合缝的铺地金砖都染成了白色,左右廊下园圃之内,两畦*迎风招展,阶下一个黄衫玉冠的少年孩童跪伏在冰冷的地上,虽然秋风刺骨,可是他的身上却是大汗淋漓。不知过了多久,他几乎感觉不到寒冷,反而觉得仿佛置身在火炉之中,干渴炽热,十分痛楚,他甚至能够感觉到生命一分分地从体内流失,可是他不敢起身,甚至不敢请求娘亲的宽恕,只能勉强支撑着等待那赦免自己的纶音。
恍恍忽忽间,听到师尊淡漠中带着关切的声音道:“郡主,子静已经跪了一天一夜了,他年纪还小,难免有错失之处,你不要过分责难他了。”
继而耳中传来娘亲冰冷的声音道:“谁不会犯错呢,便是本宫,若非昔年犯下大错,怎会有今日坐困深宫的下场,可是有些错犯了还有挽回的余地,有些错一旦犯了却再没有机会重来。他只因孤独寂寞就接受了别人的示好,承了别人的恩情,竟然还敢替那人劝本宫回心转意,凭白做了人家的棋子,这等错岂是可以原谅的?”
他再也支撑不住,双手已经几乎不能支撑他的身体,不知不觉间额头已经抵在寒冷的清水金砖上,可是却完全没有感觉到轻霜的寒意,就在他将要昏迷过去的时候,隐隐看见雪白的裙袂停在自己身前,然后一双温暖的玉手扶起他的双肩,那双无比美丽的凤目凝视着他的眼睛,眼中尽是火一般的炽烈,耳中传来的仍然是那冰冷的声音。
“子静,你记着,决计不可任由他人摆布你的人生,不论那人是好意还是恶意,人生之路只有你自己可以决定如何去走。你若是真心期望娘亲回心转意,娘亲虽然难过却不会怪你,可是你既不知前因后果,又不知娘亲和你父皇之间的纠葛,就凭着别人的甜言蜜语,就来向我进言,这才是你犯下的大错。子静,告诉娘亲,你是真的希望我和你父皇重归于好么?”
他挣扎着抓住娘亲的衣襟,再也不肯松手,声嘶力竭地道:“娘亲,孩儿根本不记得父皇的模样,我只是想,只是想娘亲像三哥他们的母妃一样亲切和蔼,不要总是不理子静。”
说完这句话,他只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消失不见,软软地跌倒在娘亲温暖的怀抱中,而这一次,娘亲没有将他推开,却是紧紧抱住了他,不知不觉间,他强忍了许久的泪水泉涌而出,朦胧之中,他听到娘亲略带惊慌的呼声,只觉得从未感觉过的温暖将他拥抱起来。在他沉入黑暗的一瞬,他听到娘亲震怒地下令,从今之后擅入栖凤宫之人,一律处死。虽然有些遗憾再也见不到那个和气的三哥和美丽的公主姐姐,可是他并不难过,因为他知道,娘亲终究还是重视疼爱他的,而且他还牢牢记住一件事,就是绝不能再被他人利用摆布。
吴衡双眉舒展,虽然这少年的面色比雪还要苍白,额头更是冷汗涔涔,神智更是不甚清楚,可是毕竟他活过来了,四位名医的日夜守护,终于救回了他的性命,这令吴衡真正地松了口气,不论是爱惜此子的武技还是想到他身后的背景,吴衡都不希望这人死在岳阳。
宁素道匆匆走入地牢,目光在仍然昏迷的少年身上一扫而过,恭谨地道:“王上,平仙子已经苏醒,除了询问子静公子的安危之外,并没有任何要求。”
吴衡眉梢轻扬,下令让几个名医继续照看子静,然后转身走出了牢房,宁素道连忙跟在吴衡身后走了出去,临去之时,目光仍然有些疑惑地看了早已经面目全非的地牢一眼。
这地牢原本是监禁重要人物的所在,因为顾忌此类人物往往身具武功或者有人想要劫狱,所以最是严密,不仅这地牢深在地下,不见天日,四周墙壁更是在砖石之内夹着钢板,牢门也是精钢铸成,里面的陈设原本简单朴实,虽然样样齐备,却也谈不上多奢华。可是吴衡前日却令人将里面的寻常桌椅全部换成贵重的红木桌椅,那张宽大的石榻之上更是铺了厚厚的毛皮被褥,四周的冰冷墙壁上都挂起了厚厚的帘幕,就连地上也铺上了从胡戎处购来的羊毛地毯。事先用火将地牢中潮湿的水汽烘干,再加上这些隔绝湿气的毡毯,令得地牢之内仿佛变成了华丽的寝居,唯一与这些不甚相衬的,大概就是厚厚的精钢牢门和躺在榻上的少年手足之上的镣铐了。当然此刻牢门是没有锁上的,好便于几个大夫来去。
宁素道十分不解,如果吴衡有心对子静施以恩遇,为什么不干脆将他安排到府中静室休养,如果打算给这少年一个下马威,又何必将地牢收拾成这个模样。
两人沿着甬道走出地牢,地牢出口是一排房舍,正适合守卫郡府的护卫居住,很难会想到其中的一间屋舍便是地牢的入口,走出门外,一个青年将军肃然立在阶下,这人二十六七岁年纪,相貌端正,肤色微黑,身材不高,但是眉宇间飞扬跳脱的气息和肃杀之气却让人很难记起他的身量。那青年将军见到吴衡走出,眼中闪过敬慕的神采,单膝跪下行礼道:“末将左领军卫将军段越叩见王上。”
吴衡一见到他,原本有些阴郁的神色顿时变得开朗起来,上前一步伸手相搀,笑道:“你来的这么快,不是日夜兼程吧,这次本王准备迁你为荆南将军,统领巴陵、武陵两郡大军,受素道节制,重任在肩,你可有信心接受此职?”
段越难掩心中狂喜,起身肃手道:“末将受王爷提拔重用,敢不舍命效死,王爷放心,末将必定修整兵甲,枕戈待旦,除非是末将身死沙场,否则绝不会令寸土落入敌人之手。”
吴衡目中闪过愉悦之色,段越是他有实无名的弟子,一身武艺大半是他传授,乃是南宁新进将领中武勇军略第一的骁将,若非是宁素道密谏,为了避免将来的权位之争,吴衡早已将段越收为义子了,见他信心十足,吴衡自然欢喜,不过却依旧温和地道:“不要这么说,虽然说你守土有责,可是也不能搭上你的性命,本王将来还要靠你开疆扩土,怎可轻言牺牲。”
说罢,吴衡携着段越向后面走去,宁素道心知他们将有秘事叙谈,虽然他也是吴衡心腹,但是军政有别,却也不便旁听,便寻机退去。只是他心中仍自忧虑,这几日吴衡始终不说要如何处置那少年刺客,今日平烟已经苏醒,翠湖弟子定有秘法联络同门,一旦至今仍然留在岳阳的颜紫霜得知,必定会前来探视平烟,若是她得知刺客被擒,恐怕会生出许多是非来。子静既然是武道宗传人,和翠湖之间的关系便是敌友难辨,再加上他和双绝关系密切,却又行刺燕王世子,这种种矛盾之处,都会让王上对应该如何处置于他感到为难吧。
当杨宁从昏睡中醒来的时候,他都有些奇怪自己仍然活着,平烟那一剑不仅仅将他刺伤,一缕阴柔的内力更是缠绕在他的心脉左右,便如附骨之蛆,驱之不散,这样的重伤再加上身在湖心,能够生还当真是令他匪夷所思,莫非这就是幸生不生,幸死不死。不愿睁开双眼,他仍然沉浸在梦中,有多久没有见过娘亲了,虽然娘亲对他经常是冷漠疏离,可是那偶然的几次真情流露已经足以让他永志不忘。他从来不相信娘亲已经死在烈火之中,怎会呢,娘亲说过除非见到她的尸身,否则绝不要相信她死了,他就是不相信娘亲死了,她一定在什么地方冷眼旁观这个世间吧,若是娘亲知道自己和平烟这一战,应是十分开怀吧,不论生死,火凤郡主的血脉,都不会再任由他人摆布掌控。
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他勉力想要坐起,手足一动,却传来铁链声响,他冰冷的目光在手足的镣铐上面一扫,不由微微皱眉,有一条长约两丈左右,拇指粗细的铁链,一端锁在双足的镣铐之上,一段深入石榻之内,想必是控制在牢房之外的某人手中,虽然现在留有足够的长度,可以任凭自己在室内行动,但是只要在别室收紧铁链,便可以将自己困在榻上。这镣铐乃是精铁所制,足有二十余斤,而那铁链更是玄铁精英制成,就是自己功力全然无损之时,也难以挣断。虽然有缩骨之法可以脱开镣铐,但是那需要以精纯的内力,使骨骼肌肉变得软如棉花,才有可能办到,可是自己如今内伤未愈,若是想要施展缩骨功夫,只怕这条性命都可能搭上。他虽然不畏生死,可是却也不愿自寻死路。
深知自己已经深陷樊笼,杨宁的神色并没有特殊的变化,只是眼神越发淡漠了几分,整个人便如没有生命的冰块石头一般,目光瞥向紧闭的牢门,他能够感觉到外面有细微的呼吸声,自己并没有刻意伪装出依旧昏迷的模样,想来很快就会有人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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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还没有到一拄香时间,牢门外就传来打开铁锁的声音,不过杨宁却是目光一怔,只见鱼贯走进来的是四个衣着各异的男子,其中一人已经须眉皆白,另外三人也都是年过不惑,这几个人都是脚步虚浮,目光虽然有神,却非是练过武功的模样,只见他们衣着气度,就知道不过是寻常平民,却非是他想像之中前来审问自己的人物。
其中一个最年长老者径自走到石榻之前,坐在床头的椅子上,熟练地将手指向杨宁的腕脉搭去。杨宁第一个反应就是差点运起残余的内力杀了这老者,可是却克制了下来,不论是身为皇子的尊严,还是身为武道宗弟子的傲气,都不会允许他无缘无故地杀害一个无辜的老人。
那老者替沉默无语的杨宁诊过双手腕脉,咳嗽了一声,道:“公子左寸脉短涩,乃心血不足,关脉微弦无力……”刚说到此处,杨宁冷冷道:“我听不懂。”那老者一口气差点噎住,脸色一沉便要发火,但是目光一闪,只见那少年面上神情淡漠,却带着一丝杀意,目光环视,此处虽然是地牢,可是豪奢华美之处不逊于王侯寝居,这少年却是淡然视之,毫无色动,仿佛这种诡异的景象最寻常不过。老者不由心中一动,怒气渐渐散去。他乃是巴陵有数的名医,多年来替无数达官显贵医治过疾病,王侯宅邸也是常来常往的,见这少年虽然身陷囹圄,但是举止气度自有高华之处,已经断定他必然出身显贵,虽然如此落难被囚,但是只看眼前这局面,这人的生死可是比自己一个寻常大夫重要多了,可没有必要和这样的人过意不去。所以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公子内伤十分严重,心脉有异种邪气侵扰,胸口又受了剑伤,虽然公子有意避开了心肺要害,可是失血过多,伤及肺腑,内外皆受重创,故而险死还生。而且公子虽然年纪轻轻,却是忧思郁结于心,平时倒还无碍,此刻却是雪上加霜。不过公子却也不必烦恼,以老夫之见,公子的尊亲想必十分关爱重视于你,在幼年之时便用药物替公子伐筋洗髓,公子平日似乎又是冷情少思之人,纵然有些烦恼也不至于伤及心经七情,故而伤势虽重,却是不难医治,只要公子遵照医嘱,服药医治,一月之内,就可以伤势初愈,起居如常,此后再调养一年半载的时间,就可以康复如初。”
杨宁初时还是漠然听着,但是听到“关爱重视”四字却是心中一颤,后面的言语便几乎都没有听进去了。那老者见他神思茫茫,还道他刚刚醒来,精力不继,也不以为异,起身让另外三个大夫一一诊脉,然后各自写下脉案,讨论之后出了一张药方,便又依次走出了地牢,这等地方,纵然是奢华富丽,也不会让他们想要多留片刻。
杨宁直到这些人走后也没有说一个字,只是躺在榻上怔怔望着头顶的锦帐,这地牢之内不见天日,采光全凭床榻两侧的落地银灯,这灯内使用的乃是上好的牛油蜡烛,将牢内照射的一片通明。杨宁望着明亮的烛火,突然伸指轻弹,两缕指风一左一右,轻而易举地熄灭了室内火烛,黑暗瞬间将地牢之内全部淹没,此刻只有黑暗才能掩盖他心中的激荡。
平烟倚在榻上,目光透过珠帘,落在香炉之中袅袅升起的轻烟之上,双手的伤势她并不放在心上,杨宁的错骨手法虽然狠毒,翠湖却自有秘法救治,更何况又有名医襄助接骨,最多百日之后,她的双手就可行动自如,半年之内就可恢复如初,令她至今不能离开此处的却是严重的内伤,杨宁的那一掌并非寻常,至今仍然滞留在她经脉之中的异种真气稍有空隙便肆虐起来,若非平烟以内力压制疏导,只怕现在不可收拾了。
不过平烟倒不觉得这难缠的内伤是种麻烦,能够亲身了解武道宗心法的气机运行,对于她的修为是极有好处的,只要能够完全化去这异种真气,便可令她在武道的路上前进一大步。另外一个理由便是这伤势令她有了借口不与同门联络,一旦她和杨宁的一战传扬出去,别人或者会想不到,但是宗主必然会猜知杨宁的真实身份,到了那时,想必紫霜师妹也会知道了吧。想到此处,不由暗自遗憾双手的伤势不能及时复原,否则拼着内伤加重,她也要单人独剑闯入囚牢,先将杨宁救出去再说。轻轻一叹,她再度合上眼睛,细细体会着那一缕蠢蠢欲动的霸道真气的运行方式。
吴衡坐在已经开始染上轻红的橘树下,品味着秋日的新茶,神色从容非常,思索片刻,将一枚棋子打入重围,彻底将敌方的包围撕成粉碎,抬头微笑着看向宁素道,道:“这几日素道怎么这般神不守舍,可是因为那少年么?”
宁素道苦笑着弃子认输,拱手道:“王上明鉴,臣正是为了子静之事,这几日据臣所知,这人在牢中除了自行疗伤之外,一言不发,王上虽然将其禁锢起来,却不曾制住他的真气,一旦他内伤痊愈,那地牢也未必困得住他,王上这般不冷不热,倒令臣进退维谷,还请王上明示应该如何处置此人。”
吴衡笑道:“这几日我原本在等紫霜前来,她已经去了江夏,六百里路程她一日可至,我并没有设法阻拦平烟和她联络,可是她却没有来。”
宁素道心思剔透,很快便想明白了其中蹊跷之处,愕然道:“平仙子不希望颜仙子介入子静之事,果然有些蹊跷,子静既然是武道宗传人,多半和平仙子一般无心世事,可是他却做出了行刺燕王世子的举动,颜仙子若是知道此事,定会亲自过问,魔宗和翠湖素来敌对,此事交给颜仙子处置正是理所当然,如果能够和平消洱这次行刺事件的余波,想来就是燕王世子也不会定要追究子静行刺之事,毕竟武道宗这样的敌人谁都不想轻易招惹。
如今各方势力犬牙交错,趋于平衡,子静公子这般年纪就有如此成就,若是发展下去,很可能会破坏翠湖一心维护的平衡和安宁,按照臣的看法,颜仙子一定会将子静公子设法约束起来,多半是寻个山明水秀之处,迫其修身养性,免得他介入天下之争。
若是事情这样发展,对于平仙子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好,若是子静公子专心武道,两人正是棋逢对手,可以齐头并进,说不定翠湖就会让平仙子监视约束子静公子呢。可是平仙子却选择了沉默,可见她不愿这种事情发生,臣见平仙子拼死救护子静,她这样做定是为子静公子着想,也就证明如果颜仙子参与此事,对子静公子十分不利。可是颜仙子的为人最是谦抑和善,只会从中调解,绝不会雪上加霜,平仙子既然这样做,唯一的可能就是子静公子还有别的身份,重要性更胜过武道宗弟子这个身份,看来此子身份大为蹊跷……”说到此处,宁素道却蓦然停住,再说下去就要挑明吴衡心中存疑,故而想要左右逢源,这样的话他身为人臣,自然不便说出口来。
吴衡却是和他君臣心意相通,明白他言外未尽之意,却只是微微一笑,无意辩驳。武道宗虽然七十年行踪不现,可是能够延续千年的宗派理应有稳妥的传承之法,吴衡相信子静身后必有尊长,如今多半是令他转战天下,磨砺修为,若是惩处折磨一下倒是无妨,若是真的将他杀了或者重伤,那么就是和武道宗结下了不解之仇,这实在是不智之举。不过既然子静被救之时已经重伤在身,那么也是一个示好的机会,所以吴衡才会令人替子静诊治伤势,又将地牢布置得舒适奢华,让他可以好好静养。至于将他囚在地牢,却是因为无论如何,子静仍然是刺杀燕王世子的刺客,杀死麾下将士的凶手,若是不这样做,面子上未免过不去。而吴衡至今仍然没有亲自招揽探视,这却是吴衡匠心独具之处。他湖上观战之时,已经发觉子静的性情非常孤傲乖戾,就如同寂寞冷傲的孤狼一般,在他受伤落魄的时候,同情怜悯只能让他更加排斥怀恨,最好的选择便是让这孤傲的少年在黑暗的角落里独自舔舐伤口,等他恢复自信之后自然会记得自己的恩情。将子静养伤之处安排在地牢,另外一个作用就是可以谢绝外人的干扰,可以更好的保护这个少年。只是这些心思,便是宁素道这样的亲信,却也不便和他多说。
不过就是以吴衡的智慧,却也忘记了巴陵郡府麾下的护卫军士,对于这杀死同袍手足的刺客心中怀恨非常,他们的积怨差点将他的一切苦心化为乌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