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小凉风吹过,拂起盔上红缨。城上城下“威武”的呐喊里,迟幸凝望城楼。
曾无数次想过“下次再见是怎样情形”,从天而降英雄救美也是一个经常出现的剧本。眼下这样终于算是了吧?那接下来呢?
迟幸不说话的时候还是很有看头的,手下一个小校瞄一眼他帅气的侧颜,扬声高喊:“齐王殿下麾下迟将军奉命前来解围,城内谁人主事?请出来答话!”虽用的是一个“请”字,口气却颇有俯视之意。
城楼上的人有了细微的动作,迟幸眼睁睁看着那个窈窕的身影后退后退后退,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灰扑扑的糙军汉,大声用咬字不标准的官话嘶哑地嚎着:“俺们偏将校尉都战死了!”
md!你不是人吗?城下小校暗骂一声土包子没眼色,援军解围你们还不开门来迎接,声音里带着愤怒:“开门!”
“你们等着!俺们将门砌死了,等俺们拆!”
又一阵小凉风,城下小校失语,迟幸抿紧了唇。小校硬着头皮再看迟幸一眼:“你们快着点儿!”气势顿时弱了下来。
城门楼上那个军汉倒是客气:“那边儿有土城,你们先扎营吧!”
用你教!城下小校郁闷极了。曹刿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再兴奋再骄傲,拯救的荣誉感一旦被打断了,都很难再找回那种情绪了。营也是必须扎的,这么多的士卒,哪怕城门开了城里也是住不下的。
城上,程素素正与江先生低声交换意见。认出迟幸她就往后退了,江先生不明所以:“如今城内没有能拿得出手的官员,娘子当与下面的小将军见上一面,将外面的事情问个清楚,也好看看大军是个什么意思。官人尚未归来,军、政之间如何权衡,也是要探探口风的。不如放个吊篮下去,接人上来,清理门洞的事倒可以慢些来做。”
江先生眼里,程素素做事虽有分寸,却也是个有想法的人,这么悄悄往后退是有些反常的。
程素素如今已经可以平静地面对迟幸而不内心疯狂吐槽了,也没有将迟幸想得如何如何不堪,从迟幸的表现来看,军事上头不能说是徒有虚名。她的自我感觉也没有良好到认为迟幸现在还会对她如何如何,不过在这个时候谨慎一点总是没有坏处的。
不过江先生提醒的很有道理,她确实不能躲着,定一定神,低声吩咐:“就照先生说的办吧。”
方才喊话的军汉又扯起了嗓门儿:“我们放个吊篮子,你们上来――”
这倒是一个很方便的办法,只不过不太雅观。迟幸一扬眉,策马上前,跃上了攻城的云梯。此时教匪已被清理,城上也不放箭浇水了,他踩着云梯往上走的姿势很是敏捷潇洒。江先生伸头去看,忙缩回了脖子:“来得好快,确是一表人材。”
“嗯,‘小冠军’迟幸,京城里也挺有名的,见过。”程素素轻描淡写地说。
江先生颇觉怪异,看了她一眼,也没看出什么端倪来,暗暗记在心里。
几个呼吸的功夫,迟幸盔上红缨便冒了出来,一提一纵便轻快地落在了城楼上。江先生满脸堆笑迎上去,忽然笑容怔住了,心中大叫不妙――妈的!怪不得娘子要躲哩……
迟幸自以为克制了,眼神还是落在了程素素的身上。江先生是过来人,眼睛一扫便知道,这是桩襄王有意神女无情的惨剧,对程素素真就是“见过”而已,对这位小将军可就不是那么简单了。要是知道来人有这个意思,打死江先生也不会说那个话。现在后悔也晚了,只能硬着头皮招呼了。
迟幸对他匆匆一点头,眼睛扫过他的身上:“不是说邬州的官员出城疏散百姓了么?阁下是哪一位?”
江先生被噎到了。
程素素有点不太忍心了,迟幸说这个话并没有什么嘲讽的意思,不过落到江先生这个心思细的人耳朵里,就别有滋味了。此时不宜结怨,程素素微一福身,向迟幸介绍了江先生。
迟幸听到“我家官人”四个字,心头一揪。昔日佳人嫁为人妇,若是被柴米油盐泡成了黄脸婆,则惆怅一阵也就放下了,只留下对美好青春的怀念而非思念这个人。哪怕没有变丑,但是庸俗无味了,也能走出来了。偏偏程素素此时才经一场战事,眉眼间神光内敛又若有若无地能让人觉出点什么来。迟幸在她那里没得过什么优待,时日长了也会淡下去,不幸总被家里人教训,压得他的逆反之心越来越重。
江先生对迟幸的印象相当糟糕了,越过迟幸,只管对程素素建言:“娘子,小迟将军远来辛苦,不妨将正事说完,送小迟将军出城安营扎寨,待清理道路后再迎王师。”
程素素问迟幸:“将军意下如何?”
迟幸并不想离开,但是领兵在外由不得他任性。见他点头答允,程素素对他的评价又好上了几分,说话间也多了一丝丝亲切。也不步下城楼,就在城楼上摆了张桌子上了茶水。
迟幸没话找话地:“咦?她跟你来了?”
此时小青正在斟茶,迟幸说的就是她。小青笑道:“婢子是娘子陪嫁,娘子在哪里,婢子就在哪里。将军,请。”小青也看出来了,她跟着程素素,知道的事比谢麟知道的都多。
迟幸不自在地摸着杯子抿了口茶水,嘀咕着:“味儿居然不错。”
江先生站在一边详解:“邬州虽然缺粮,盐茶酒水倒还是有的。”
程素素袖子里伸出两指在桌上敲了一敲,两个人都闭上嘴巴不说话了。迟幸的目光随着两根修长洁白的手指跳了两跳,定在了桌面上。不等进入正题,又是几声轻响,迟幸的亲兵又爬上来了两个。
程素素就着台阶问候辛苦、感谢救援,迟幸将身子拔了又拔,又手扶膝坐得板板正正,正正经经地回答。程素素便从这围城救援,说到了夏偏将等人的事情,将夏偏将的两个儿子介绍给迟幸。从夏偏将说到了剿匪,继而说到谢麟被齐王召走,不知道现在他们在哪里。
迟幸简略地说:“北地缺亲民官主事,殿下留下收拾残局,待朝廷选派新官才能得闲。”
程素素听他的口气,谢麟必是无恙的,心头一松笑得也甜了:“那便好。你们这些人马,粮草可够?缺多少?我看看好调济。”
迟幸的心忽上忽下的,此时又飘了起来:“干粮还够吃几天的,教匪伏诛之后,朝廷粮草也就上来了,不用担心我啦。殿下已去擒拿匪首释空,不日班师,再无苦厄。”
两人又说些安排,江先生使了个眼色,高据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跑下城楼便撺掇了五、六波人过来找程素素说事儿。一说伤员、一说清理门洞、一说粮草、一说伤亡的抚恤……忙得一塌糊涂。程素素委婉地结束了这次谈话:“城里先前主事的走的走、亡的亡,倒是这几位是原先大营里的,周围的事儿熟些。”
将那喊话的军汉交给迟幸介绍情况,军汉连着多少日守城,脑子还是直通通的一根筋,一个口令一个动作,蹿上前大声地说:“将军,小的送您下去,给您指路!”
迟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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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幸依旧是从云梯下去,落在马上还要往城上看,程素素往下摆了摆手便即退后转身。虽是高据故意引了人来打破,一战之后事情委实不少,都要安排。
转身看到江先生表情复杂的一张脸,程素素竖起食指压在唇上,江先生跟着她直到进了府衙才问:“娘子,这个小冠军……”
“他比前几年好多了。”
江先生低声问道:“东翁与他交情如何?”
程素素失笑:“迟幸是张少安的表弟。”
江先生一边唇角提起内陷,看起来有点滑稽像的味道了。
“好啦,不说他了,现在又能怎么样呢?”程素素一拍手,“咱们还是收收这个摊子吧。送些犒劳的酒食下去,唔,酒就算了,肉食米粮要送出去些。先清正门,拆下来的砖石看他们还要不要了,要了就送回去,不要且堆着,修葺工事总能用得到。城墙上那些烂肉,都解下来烧了吧,别吓着人。再有,教匪伏诛了,再取商人的粮米,依旧是要折价买入,不能再白拿了……”
江先生见她不像是放在心上的样子,不得不等她安排了后续事宜之后,特意与她挑明:“娘子,阴私之事最要小心。在下不得不言明,今日这位小将军看娘子的眼神儿不太对,东翁还在军前呢,这打交道的时候一定要小心的。还有,这小将军的眼神,东翁明白不明白?”
程素素口气里带着点无奈:“你那位东翁,比猴儿还精,他有什么不明白的?我说先生,我傻么?”
江先生道:“我怕那小子傻。”
“看起来比几年前好不少。”
“小心!能少理就少理!反正男女授受不亲。”江先生一改方劝导程素素与援军见面时的说辞,反过来说正过来讲都是他有理。
程素素道:“算着日子,朝廷新派的亲民官也该到了,只是不知道官人什么时候回来。齐王又去擒拿匪首,若是拿得到,多半不会在邬州久留,那样咱们就轻松啦。就怕释空又跑了,咱们还要供着齐王这尊菩萨。”
江先生道:“早赢早好,百姓安宁,将军回京。”
程素素笑着摇头,还要说什么,那边却有军汉响亮地一声:“报――”
程素素与江先生对望一眼,江先生问道:“什么事?”
“池将军将逆匪圆光捆了送来,交给咱们收押了!”
江先生明知道这样的逆匪放到牢里关押是正确的选择,还是酸溜溜地说:“好大一份礼。”
“谁还能贪了他的功劳去?第三和第五,差很多么?”
江先生说到这里便不再总提迟幸了:“那可要看牢了,依在下看,为防他们逃蹿,先砍上两刀也是可以的。”
“先生安排吧,别让他们太没精神了。”
“那是,还要让游街示众,让百姓看到他们的凶恶模样呢!”
仗虽打完了,余下的事情却是不少,将门洞清了,又与米商继续算账,再往外面送些犒劳。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朝廷紧急调拨的粮草也到了,程素素第一时间带着文书办交割。
押运官见前面来了一个极清秀漂亮的男孩子,还吃了一惊:“都说谢芳臣一时人杰,竟然这般年轻俊美么?看起来倒似模似样,像是能阻住教匪的人。”
待听说来的不是谢麟,居然是谢麟的妻子,再看她身后无论是一身血气的军士还是满脸凶光的衙差,竟没一个觉得不妥。威望是一样既无形而又可观的东西,它本身无形,却又可从旁人的脸上、身上看出来。不用江先生来解释,自有随行的城中士绅代为称颂。
押运官讪讪地:“虽一时没分清男女,却认得可靠不可靠,我的眼力还是可以的嘛,哈哈,哈哈。”
小插曲过去之后,押运官即与邬州办理交割,办完交割本该进城歇息,又或者才听说迟幸也在,当去拜会。押运官却抱起了胳膊:“这是做什么呢?”
当然是还当初借的粮食啦。愿意赎回的就赎回,不愿意赎回的,程素素就按自己出的金银,取相应数目的粮草自己留着。一笔一笔结算出来。押运官心道,我想起来,她哥不就是那个帮卖香料的程道灵么?这兄妹俩倒是系出同门,做事都是一个模样,也难怪人都肯服他们了。
看了一阵,程素素便安排他们押运粮草的人饮食休息。
不等押运官见完迟幸启程,新的军报又来――齐王先派迟幸驰援,自己便不急着过来了。圆光擅自攻城的时候,齐王也不与他们客气,天一放晴就扑往释空新据之地。迟幸渡河,齐王也渡河,迟幸大张旗鼓,齐王悄无声息,故意放出消息来说要增援邬州。
渡河之后便指挥围攻释空,将释空后路给抄了,释空逃蹿了,圆信却被齐王给捉住了,一同被捉拿的还有悬赏上排第九、第十的两个匪徒,他们是释空留下来保护圆信的。至此,释空手中还余两城,自据其一,悬赏上排第四的弟子圆能与几位师弟据其一,互为犄角。
齐王人马冒雨奔袭,也需休整,即转往邬州,与迟幸等合兵一处,建幕府于邬州,指挥围困释空。
对程素素而言,这是个好消息了。更好的消息是,王经、邹县令等人安全返回了。再次相见,感慨万千,王经等人安顿好百姓之后也往邬州城打探消息,见到教匪急忙往邻近州县求援,也确如江先生所言,官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都不敢听风就是雨,果真是耽搁了。
王、邹等人回城的时候,护城河里的尸首也清了,墙头上的钩子也撤了,引清水洗净,还洒了些药粉驱疫,除了城砖比走时旧了一些,好些人戴了孝,邬州城竟没显得有太大的不同。一场恶战,除了郊外多出来的坟包,痕迹竟消失得那么快。
王经见状很轻松,心道,看来损失不大,她们没受什么大惊吓。他第一没有先回家而是看望同年的妹妹,对程素素道:“你还好好的,我也就放心啦,不然就没脸见道灵啦。哎,那件东西,还给我吧。”
“稀罕么?”程素素也笑,“我的刀比这个好使多啦。”
“刀什么刀?使刀做什么?小娘子,娇俏可爱是好的,平日里还是要斯文些的。厨刀都不要动,又不是没有厨娘,切着手就不好啦。”
两人谈笑风生,王经一派长兄气度,江先生心道:你对凶残一无所知。
两人又说到谢麟等等,程素素说了夏偏将的事情,头是找着了,身体却再也难寻,只好拿木头刻了一个身体,与脑袋一同装在棺材里。棺材里张进士给自己准备的,现在也贡献了出来。
王经正色道:“这是要上表讲明的,不能叫他死后还背污名。还是你来写个本章,你本人在城里嘛,亲眼所见的。写好了,咱们再补一补其余等事,凑在一起发往京师。哎,要是谢使君在就好啦,他来写个本章最好。不知道他被扣在齐王那里,邬州却被围,会不会有人借机攻讦于他。”
程素素道:“冤有头债有主,谁敢这么做,我给他画张地图,标好了齐王府。”
王经也笑了。他也担心,教匪围城的时候,他也是不在的。虽说做的是正确的事,但是将邬州城给闪出来是真的。但愿不要问责。也由衷地盼望谢麟早点回来,好一起商量一个对策。
程素素想的却是,王经回来了,外面迟幸可以交给他来应付了,对王经也客气极了。王经正因自己没赶上这一场战事而忧心,当仁不让地卷起袖子接过了与迟幸打交道的担子。
程素素窝回书房里,开始写王经说的本章,一点一点着重突出夏偏将等人。写的时候自己都被感动得哭了,写完之后却又忐忑,不知道这样写合适不合适,这干系到夏偏将的身后名,且牵到邬州的官员们。她愈发盼望着谢麟能早些回来,来给她润色这本章,也好与江先生、王经等人商议上书,别叫人给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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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程素素的本章写好的第三天,谢麟就回来了。
齐王上书朝廷说他将人家一地主官给扣下来收拾烂摊子,政事堂远隔千里也咬不着他,只能含恨认了。皇帝原就有意叫谢麟做个安抚使,见他做得还可以,顺势便授了他这个官,派出使者与赴任的州县亲民官一道跑过去。谢麟摇身一变,品级又往上蹿了一蹿,连带着程素素也跟着他变成了正四品的命妇。这个品级,是许多官员终其一生也摸不着的“高官”了。
自然也不乏认为谢麟不务正业的,有陆见琛拦着,凡说谢麟,他就将齐王一道捎上来,这块挡箭牌万分好用,临机专断之权是皇帝给齐王的,最后总能扯到皇帝身上,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此时,京里还不知道邬州发生的事情。王经担忧的问责也无人提及,最终朝廷如何定论,要看齐王最后的上疏怎么写。
这些,都是谢麟与王经见面之后匆忙说的。谢麟心里的火都要烧到头顶了,还要作出温润君子的模样来安抚王经:“我既无事,你们当然是有功无过的。谁要多嘴多舌,自我与他们打官司。”
送走了王经、邹县令等人,谢麟问看雨:“娘子呢?”
江先生仿佛一个告密的奸臣,抢先上来:“东翁,且慢一步请娘子。东翁可知,城外那驻的是谁吗?”
“谁?还不是张少安那个脑仁儿没有核桃仁儿大的表弟!”
火气很大啊……江奸臣缩了一缩,继而勇敢地挺起了胸膛:“东翁!娘子这些日子在下可看在眼里的,东翁切不可自己生疑!世间亲密无过于夫妻……”
谢麟翻了个白眼:“娘子瞧不上他!”
“哪怕遇到一个瞧得上的,也不能疑啊!家和才能万事兴。还有那个迟幸,现在不合适动他。”
谢麟耐着性子:“我明白的。”
江先生仔细观察了他一阵,谢麟将脸伸给他看,江先生缩回了脑袋,道:“既然如此,快请娘子过来商议商议吧。东翁高升,要做的事情可不少。还有奏本……”
谢麟郁闷地道:“我想见娘子。”
“就是,请啊!”
“我想见娘子。”
这下轮到江先生郁闷了,合着是赶他走……